c，巴金的话，给在雨中飞驰的小车平添了几分神秘。此前包括贝热龙在内所有法国作家，都只是从书本上了解巴金，而今他们真正洞悉了老人的心灵世界ศ。
巴๒金走出他幽静的小院以后，街头迎接老人的再不是冷漠和冰霜。可是，巴๒金并没有陶醉在鲜ຒ花和笑脸之中。他知道自己毕竟是作家，由于浩劫他已经整整失去了11้年宝贵光阴。而今巴๒金清醒地意识到เ，他再也不能把大量时间消费在一些频繁的社ุ交中。他要让自己冷静下来，把有限时间都用到เ写作中去。巴金不是那种情愿让时间轻易付诸东流的人。那时，他翻译的赫尔岑《往事与随想》，才刚刚进行了三分之一，可是，巴金的思绪却不以自己的意志为ฦ转移，转移到他人生暮年最重要的著作上来，那就是《随想录》的写作。
可是，巴金无法知道几年的音讯久疏ຕ，潘际垌如今居然忽然又到了香港，而且据他在来信中称，自己้又回到了从前供职的《大公报》，受命主ว持副刊《大公园》。潘际垌告诉巴金，他非常想念他。早在巴金恢复自由á以后在上海《文汇报》上首次发表《一封信》时开始，在北京的潘际垌就在悄悄观察与注视这位老朋友在上海的变化。他在为巴๒金重新回到作家书桌前执笔写作暗暗高兴的同时，也在悄悄寄希望于有一天能再象从前那ว样编发巴金的文稿。如今他终于如愿地回到了香港《大公报》，所以，潘际垌现在想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约巴金为他主持的《大公园》撰稿。
珍，拿着一管新า华笔，在明亮的电灯下，对着从抄本上裁下的纸，我不知道写些什么好。你明白我这时的心情。我的确有千言万语，却无法把它们全倾泻在纸上。从明天起我们离得更远了。但这不过是一个开始。在沈阳我照样会寄信给你。然后，我又往前走，在平壤，大约还有信寄出，但是我恐怕抽不出写长信的时间了。
再见，现在是6日夜11点半，你应该安睡了。愿你安安稳稳地睡到天明。
“好好，我能读多少是多少，接见外宾总是要严å肃的。”巴金尽管堪称中国文坛的著名大师，可是，当他听说要会见一位从美国来的作家时，仍希望自己在会见对方之ใ前能够先读一读她写的作品，这样才能在会见时彼此有共同的语言。
“於ไ小姐的父亲也是留法学生？”巴๒金没有想到他和於ไ梨华的谈话，会比预想的还要融洽。作为从“文革”地狱中走出来的巴金来说，他对如何参与外事活动已感到เ万分陌生，他在来访的客人面前暗暗要求自己้尽量谨言慎行，“文革”的硝烟尽管早已๐消散，然而在老人心中ณ仍然残留แ着余悸。在他听说於梨华的父亲也曾和自己当年的经历一样时，他和客人的距离忽然缩短了：“那么你的祖籍也在上海ร？”
“这是一部很了不起的著作啊！当年我从国外回来的时候，就已๐暗暗地发过誓了，将来我一定要把它翻译成中文，让我们中国的读者也读一读赫尔岑这部回忆录！可惜我始终没有太多的时间。”巴๒金迄今还清醒记起，1้93๑8年他在桂林那风景如画的漓江之滨，曾经对萧珊发过这样的感慨。
萧珊接过巴金手里捧着的厚厚英文原著，信手翻了几页，她有些茫然，说：“中国的读者会喜欢赫尔岑的这部ຖ书吗？”
巴金没想到尽管他从心里对已有了省悟，真心想在这场红色风暴中洗心革面。然而造反派仍然不理解他。到了当年深秋，对巴金的斗争竟然又升级了。
萧珊死后，从前那ว些见了面就横眉冷对的造反派们，似乎多少改变一些态度。根据上级的指示，巴金可以住在家里，他只要每天上午到作协机关学习马列主ว义和毛泽东著作，写写心得笔记就可以了；他不需要再象从前那样扫作协的厕所、打扫走廊里的卫生和登上很高的窗台去拭玻
巴金凝视着娇柔的萧珊，循循善诱地说：“蕴珍，我和你接触以来，看到你确实有许多优点。特别ี是勤劳，这很让我感到吃惊，因为你的出身在我的印象里是不能ม作体力的，可是，你陪我去汉口时就让我吃惊，原来你也有吃苦的精神，这很了不起。说到เ你考大学，也是一样，世上做任何事情，都是要有一点刻苦精神才行的。你的天份和才华本身就比我高得多，只是你仍然需要加一点刻苦，就好了。”
基础上去投考大学，我想，你是会成功的。……”
巴金望着有些委屈的萧珊，忽然意识到他的谢绝已剌痛了姑娘的心。他知道这位小妹妹之所以主动来出版社邀请自己，显然是出于一种信任。这是此前他们在“新雅”喝茶后，萧珊对他产生信任的生动体现，同时巴金也意识到萧珊之所以代表爱国女中前来邀请他，肯定是带着全校师生的同共愿望才来的。
到爱国女中开演讲会那ว天，出现在讲演台上的，原来是上海另一位作家李键吾先生。李健吾显然善于演讲，并且讲得口若悬河，可是女学生们毕竟希望写小说《家》的巴金也能到她们爱国中学来，然而巴金却始终不肯从命。从这件小事上，萧珊也能看出李大哥的为人。他并不是那种喜欢抛头露面和夸夸其谈的人。也许正是巴金这种谦虚谨慎的作风，才真正赢得了萧珊对他发自内心的敬佩。
“六年过去了。林彪、‘四人帮’及其爪牙们的确把我搞得很狼狈，但我还是活下来了，而且偏偏活得比较健康。脑子也并不糊涂ิ，有时还可以写一两ä篇文章。最近我经常去火葬场，参加老朋友们的骨灰安放仪式。在大厅里，我想起许多事情。同样地奏着哀乐่，我的思想却从挤满了人的大厅转到เ只有二三十个人的中厅里去了。我们正在用哭声向萧珊的遗体告别。我记起了《家》里面觉新说过的一句话：‘好像瑞珏死了，也是一个ฐ不祥的鬼。’四十七年前我写这句话的时候，怎么想得到我是在写自己！我没有流眼泪，可是我觉得有无数锋利的指甲â在搔我的心。我站在死者遗体旁้边，望着那惨白色的脸，那两片咽下千言万语的嘴唇，我咬紧牙齿，在心里唤着死者的名字。我想，我比她大十三岁，为什么不让我先死？我想，这是多么不公平！……”
巴金走笔至此，忽然再也忍不住了，眼泪沿着他那深陷的鼻沟悄悄流了下来，然后那混浊的泪顺着多皱的面颊๐继续向下流淌，不知何时竟然无声地滴落在他正在写字的稿纸上。把他刚刚ธ写下的几行钢笔字都濡湿了，变成几只无法辨认的小蝌蚪。
“她不想死，她要活，她愿意改造思想，她愿意看到社ุ会主ว义建成。这个ฐ愿望总不能说是痴心妄想吧。她本来可以活下去，倘使她不是黑老k的臭婆娘。一句话，是我连累了她，是我害了她。……”
巴金写到这里，再也不能继续往下写了，因为老人心中ณ已经充满了无法排遣的悲痛。他好象又在暗夜里见到了萧珊——那个与自己้一道走过坎坷，一起走过战争的废墟，一起走过和平的日日夜夜，当然，也走过大字报铺天盖地的浩劫的女人。而今她居然先他而去，到เ茫茫天国里去了。而且在巴๒金看来萧珊的走，又与他当年在牛棚里的经历不无关系。既然如此他又怎能在自己้已经重新走进一片灿烂的阳光之ใ后，不回头去遥望那仍然留แ在阴影里的亡妻呢？
巴๒金搁下了笔！
他一个人来到拉严å了窗帷的楼窗口。他小心地伸手，悄悄把窗帷拉开了一条小缝，然后他含泪的眼睛透视着无边的暗夜。小院依然静悄悄，天籁之ใ间都好象已经沉睡着。只有远方哪家小楼依稀透出簇簇灯火，那表明虽然是在夤夜，仍然有不睡之ใ人。巴金自知如果任自己的思绪继续驰骋，那么เ他就很可能在哭声中扑倒在桌前，而纪念萧珊的文章便无法写成了。
一架大型波音客机从北京首都机场，一跃飞上了晴朗浩é瀚的碧空。
时光已是19๗79年的4月。万里春光中巴金乘๖坐的国际航班正向着他那曾经有过美好回忆的欧洲飞去。巴金的情绪开始转好，不再是一月底二月初ม在上海寓所里埋头写那ว篇《怀念萧珊》稿子时，每天都处在痛楚的感情中ณ。那篇几千字的纪念文稿，巴金竟断断ษ续续地写了几个晚上，每一次写到เ满流满面的时候，他就必须ี强迫自己้放下了笔，一个人站到楼ä窗前去。他不能在流泪水的时候把心里对萧珊的感情尽情倾吐。一辈子都希望在纸上写真话的巴金，在写他自己心爱的亡妻之时，当然更不可能有半句虚言伪话。在他看来写作是一种享受，而决不仅仅是一种消耗精力的劳动。巴金在写萧珊的时候，就俨如与亡妻在冥冥中ณ悄悄的对话。他想把她殁后六年时间里人间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在面前这张雪白的横格稿纸上尽情地渲泻，在巴金看来这也是一种难得的享受，尽管他是在流着泪和早ຉ已不在人世的萧珊进行无声的对话。
“人们的白眼，人们的冷嘲热骂蚕蚀着她的心。我看出来她的健康逐渐遭到损害。表面上的平静是虚假的。内心的痛苦像一锅煮沸的水，她怎么เ能遮盖住？怎么能使它平静！她不断地给我安慰，对我表示ิ信任，替我感到เ不平。然而她看到我的问题一天天地变得严重，上面对我的压力一天天地增加，她又非常担心。有时同我一起上班或者下班，走进巨鹿路口，快到作协分会，或者走近湖南路口，快到我们家，她总是抬不起头。我理解她，同情她，也非常担心她经受不起沉重的打击。我记得有一天到了平常下班的时间，我们没有受到เ刁难，回到家里她比较高兴，到เ厨房去烧菜。我翻看当天的报纸，在第三版上看到เ当时做了‘作协分会’头头的两个工人作家写的文章《彻底揭露巴金的反革命真面目》”。真是当头一棒！我看了两三行，连忙把报纸藏起来，我害怕让她看见。她端着烧好的菜
出来，脸上还带着笑容，吃饭时她有说有笑。饭后她要看报，我企图把她的注意力引到别ี处。但是没有用，她找到了报纸。她的笑容一下子完全消失。这一夜她再也没有讲话，早ຉ早地进了房间。我后来发现她躺在床上小声哭着。一个安静的夜晚给破坏了。今天回想当时的情景，她那张满是泪痕的脸还在我眼前。我多么เ愿意让她的泪痕消เ失，笑容在她那憔悴的脸上重现，即使减少我几年的生命来换取我们家庭生活中一个宁静的夜晚，我也心甘情愿！……"
飞
机在夜空里航行。
巴金倚在沙发椅上悄悄地入睡了。他身边是一片起伏的鼾声，巴๒金在梦境中似乎走进一片充满阳光的天地。迎面发现有无数鲜花，正在盛开。万花丛中忽然闪现出一个熟悉的身影，她仍然那么美丽、窕窈、就像马克思讲到他夫人死时的凄美一样：她的眼睛比任何时候都更大，更美、更亮！她正在向他飘然走来，见到巴๒金的时候，萧珊对他说：“先生，你来了，终于来到巴黎了！我们终于盼到这一天了！……”
巴金悠悠醒来，发现竟然是南柯一梦！他拭了一下腮的清泪，才发现机窗口透出一派剌目的光明！久违的法国终于到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