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吃饭时法语系接到เ通知，下午的哲学课改在公共教室与别ี的系合上。原因是有教师阑尾炎作。大家一边唏嘘一边喝汤。也不知唏嘘是为汤还是为手术台上那ว位。饭后我去图书馆查阅法国小说方แ面的资料é，顺ิ便借了几本音乐่杂志。但去上课的时候忘了教室已经改掉的事，等我拿着杂志进公共教室时讲师已๐经开讲，后排的座位被或认识或不认识的男ç生坐满了。窗边一个看上去有些面熟的女孩见我找不到เ座位，不无戏谑地对我微微一笑，起身坐到里侧。我坐到她旁边，低声向她致谢。
我谈起房子的来历。这个洋房原来的主人是一个民族资本家。解放后，资本家的女儿和一个ฐ南下的解放军军官结婚了。他们就是我的外祖母和外祖父。说不清是幸运和是不幸，两ä个人在文革开始前就双双去世了。他们把洋房留แ给了我的母亲。母亲死后，这房子就留แ给我了。
舅舅时常跟我说些他想让我明白的道理。他说我们现在身处一个ฐ充满变化的时代。每个人都有机遇。有一次他问我美国作家的书读过哪些。我回答说有海ร明威，杰克·伦敦，还有些别的。他叫我有空时不妨多看看马克·吐温的作品。我问为什么。
在二零零一年底，人们听到เ了一条好消息，钢๐琴家准备正式录制唱片。虽然为ฦ其录制ๆ唱片的是法国一家名气不大的公司，但乐迷们已๐经欣喜若狂。各类唱片指南杂志纷纷预言，只要该唱片面市，就将创น造古典音乐唱片史上的神话。然而由á于他突然去世，唱片行计划也就被迫中止了。
"一直待在家里怎么可以？出来一起吃顿饭吧，我请客。"ิ他说。
"虽然已经不再写东西了，但音乐杂志还一直在看。你最近写的那篇关于他的专访我刚读完，所以想到เ给你打个电话的。"她仿佛是在解释什么，"也许你不知道，我是他的乐่迷。"ิ
"ิ对您来说，音乐意味着什么เ？"我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
“对不起，我一时控制ๆ不住。”我说。
事实上我并不是急不可耐地想得到她的身体，因此遭到拒绝也并不感到เ懊恼。女孩为ฦ了抚慰我，找出她的父母从国外带回来的B1้uefi1m录像带放给我看。这还是我第一次看这种影片，虽然感到新า奇，但看多了也就索然无味了。
“你以前没看过这种东西吗？”她问。
“没看过。”我说。
“土得掉渣啊。”她嘲笑我说。
女孩借给了我许多欧美摇滚乐磁带，一部ຖ分是她从国内买的，一部分是她在国外的父亲寄给她的。我们听了许多曾流行一时的音乐。像甲â壳虫、门、鲍勃·迪伦，皇后、老鹰、平克·佛洛依德，警察等等。这些人有的已๐经死了，有的已经老了。但他们的歌曲却留存在了磁带里，现在又通过磁带留存在了我们的记忆里。每次想到这里，我都感到这是一件非常不可思议的事。随着不可思议而来的，却是些微的幸福感和似有似无的悲哀。
不去女孩家的话，我就和阿静待在复兴路的洋房里。女孩有好几次说想去我住的地方แ看一看，但每次我都推说自己住在舅舅家里，所以不太方便。我一直没有跟她提起过复兴路的洋房。至于为什么没有跟她提过，自己也说不清楚。
去多了酒吧，我和阿静都学会了喝酒。我们将啤酒瓶埋在冰块里。冰啤酒使得太阳穴阴冷胀痛。阿静喝一口酒，把酒杯搁在琴台上，弹一段钢琴。我在他弹琴的时候喝一口酒，看两页法语报刊â。夏天喝着冰啤酒听阿静弹肖邦ะ，的确是无与伦比的享受。黑白相间的琴键轻轻起伏，清澄的和弦与如歌的旋律从中飞逸而出，让人觉得世界ศ焕然一新า，格外美好。
与我们熟ງ悉以后，提琴少女也经常带着提琴来到洋房里。在阁楼ä的琴房里，她也小口喝着冰过的啤酒。阿静自顾自弹起肖邦的圆舞曲。少女和着旋๙律轻轻地晃着手里的玻璃杯，犹如跳着三部式三段体的华尔兹。不久，她放下了酒杯，嘴唇上绽着笑意，用左ุ手三指按住琴弦，微微耸起肩膀，夹住琴身，几乎ๆ一下子抓住旋๙律，切入了阿静的演奏。他们的音乐่里有柔情的孤独和爱情的惆怅，还有那无法言喻的，永远弥漫于心头的雾霭。
少女无论走到哪里都带着小提琴。她的小提琴是意大利的克雷莫纳制ๆ造的。虽然不是斯特拉迪瓦里琴，但声音却犹如柔丝一般动听。我把小提琴拿在手里仔细看过。提琴的外形弧线优美，褐色略带金黄色的烤漆使得云杉木面板和枫木背板显出灿烂的花纹。
除了医院那次以外，我和她基本上没有交谈过什么เ。她的个ฐ人情况，阿静或许跟我讲过一些，但我知道的不是很清楚。提琴少女来自北方แ某座海滨小城，现在好像是独自一人在上海生活，靠在酒吧演奏小提琴为ฦ生。她习惯于沉默，习惯于用那双森林里的潭水一样幽深的眼睛凝视着阿静，有时也凝视着我。在我的印象里，他们时常是沉默着的。当然，他们会互相看着对方แ，互相配合着演奏音乐。
三个ฐ人在一起的时候反而很少说话。阿静独奏肖邦的曲子时，我和提琴少女就静静坐在一边欣赏。提琴少女演奏巴๒赫的无伴奏小提琴组曲时，就轮到我和阿静坐在一旁倾听了。阿静和提琴少女协奏时，只有我在一旁当听众。他们一起演奏过许多曲目，像克莱斯ั勒的小提琴奏鸣曲，舒曼的a小调和d小调小提琴奏鸣曲，贝多芬的《春天》和《克罗采》，塔蒂尼的《魔鬼的颤音》，还有勃拉姆斯、德彪西和莫扎特几奏鸣曲。我从他们的演奏里体会到各种感受。有是朦胧的阴郁，有时是清澄和恬美，有时是对美好时光的留恋，有时是凄婉和淡淡的哀愁。
在洋房里聆听他们两ä个人的演奏，给我带来无法用语言描述的美妙感受。但同时，我也感受到了孤独。他们两ä个ฐ都不太说话，因为ฦ他们的语言就是音乐่。他们明白对方แ每一个音符的含义。他们通过音乐的交流而把我排除在外。每当提琴少女目不转睛地看着飞驰在黑白键盘上的阿静的双手时，我感到了自卑。当两人沉浸在钢琴和小提琴的协奏里时，我又感到เ自己在场的多余。我感到เ他们并不需要我的聆听。我是一个ฐ多余的，碍事的听众。而除了聆听以外，这里已经没有我任何可做的事了。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先他们是一对恋人，再者两ä个人又都拥有杰出的音乐才华，他们的确不怎么需要我。但是实际上，不管是音乐还是相处，他们却又从来没有抛下我过。
经过一个夏天，我们都习惯了各自在音乐่演奏会里的位置。阿静和提琴少女是音乐会的演出者，而我是唯一的听众。音乐่会也不仅仅局限于洋房里了，三个ฐ人经常结伴出去品尝上海的小吃，跑到游客群聚的城隍庙去品尝那里的蟹粉小笼和三鲜小馄饨。我也是第一次觉上海还有许多自己没有吃过的点心。像海棠糕、枣泥锅饼、蟹壳黄、薄荷糕、叉烧酥之类。西式点心里我们三个人最喜欢的是牛油起酥的，奶油里夹着胡桃肉的“拿破仑”。傍晚时我们常去复兴公园散步，草坪边的长椅上坐着一个弹吉他的流浪歌手，他一接一弹唱约翰·列农的歌曲。每次见到เ他，我们总要摸出一元硬币放在他面前。
在酒吧里，轮到เ阿静独奏的时候，提琴少女就和我坐在一起聆听。她不再显得那样沉默，有时也会用她特有的轻言细语和我短短地交谈两句。提琴少女大概ฐ也不能理解为什么我喜欢听琴而没有学琴。但她没有问过我这个问题。她只是问我为什么没有带喜欢的女孩一起出来玩过。我曾告诉过他们自己在大学里有个女友。
“她不是非常喜欢古典乐，恐怕和你们合不来。”我说。
“这有什么关系呢？”她轻轻说。
“看她什么时候有空吧。”我说。
进入大学二年级，我和英语系女孩的关系出现了些问题。问题不是出自两个人的感情方面。我像原来那ว样喜欢她，她大概也像原来那ว样喜欢我。问题是由学校里生的一件事引的。大二上学期开学不久，国际贸易学院开除了一对情侣。听说是因为女方怀孕的关系。怀孕的女生在被开除一个月后就跳楼ä自杀了。
这件事对学院里的所有学生都影响不小，对她来说更是如此。死去的女生是她一同考进大学的高中同学。对于怀孕女生的死去，学校里的人议论纷纷。有的人说她是咎由自取，有的人觉得她太想不开了，有的人谴责女生的男ç友，有的人则ท认为ฦ是学校方面勒令退学逼迫她走上了绝路。这些议论过了不久ื就全部消失了，因为死去的仅仅是一名普通的女孩。
我和她同样对女孩的死感到难过，可是我们对这件事的看法却有少许不同。我认为这件事里的两个ฐ当事人无需负任何责任。既ຂ不应该有处罚的决定，也不应该有任何人死去。我们每个ฐ人都有自由的权利ำ，现在这权利却被某种强权所肆意剥夺。他们是一种专制ๆ，他们要求每个ฐ个ฐ体服从他们的权力。他们依靠集体的力量侵犯集体里的每个ฐ个体，并且为这种侵犯寻找到เ种种道貌岸然的理由。在我看来，道貌岸然的学校和道貌岸然的社会以及道貌岸然的观念，是最应该谴责的，甚至是最应该死去的。
她应该也是类似的想法，但她更多谴责的的死去女孩的男友，认为是这个人造成了整件事的悲剧。在女生寝室里讨论这件事时，她跟我说：“如果他真的爱她，就应该为她考虑，不应该让女孩怀孕的。”
“有时候这种情况是无法避免生的。”我说，“就算避孕套和避孕药也不能百分百防止怀孕。”
“那就不要性交。”她说。
我们躺在她的床上抱在一起。寝室里其余的女生有的回家了，有的去图书馆读书去了。房间里晾着几条模样类似的内裤ไ，胸罩的款式倒是个ฐ个ฐ不同，外语系的女生胸ถ罩款式好像比别ี的院系丰富一些。大概正是这些胸罩的款式使我糊涂ิ起来，不能完全理解她的话。
“你是说我们两ä个？”
“我的意思是说，我们最好不要这样做。”她说。
实际上，除了这个步骤以外，其它的我们差不多都经历过了。我摸索过她身体的每一个部ຖ位，她也爱抚过我的身体，只剩ທ下这个步骤我们还没有做过。我希望能ม够进入她的身体，这更多的不是身体本身的需要，而是心理上的需求。对于我来说它更像是一个象征，我渴望通过这个步骤得到她的认可，得到เ她的承认。所以刚开始的拒绝我的确没有放在心上，但是她一直拒绝使得我越来越心神不宁起来。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一直要拒绝我。她看起来比我还要难过，有几次问她原因的时候，她的眼圈都红了。我实在是太年轻了，以致于无法真正理解她的心情。正是我的不理解伤害了她。她是个ฐ女孩。在一个不公平的社会里，女孩因为性所背负的压力要远远高过于男孩，何况她还有自己的特殊处境。她毕业后要出国，这不仅仅是她自己的愿望，更是她父母的期望。她无法主ว宰自己的人生，因而踏出每一步都必须ี小心翼翼。高中ณ同学的怀孕自杀加重了她的心理压力。她也想把我所要的给我，但她实在害怕。如果我真正爱她的话，这时就应该好好抚慰她，帮助她解脱这些压力。但我没有。
“不会有事的，”我一边抚摸她一边说，“只要保护措施得当的话……”
“你什么都不明白！”
结果她还是哭了。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安慰她，只是坐在一边劝她不要再哭了。
“可雅，我喜欢你，爱你。可是，你不要再强迫我了，好么？”
说话的时候，她的脸上失去了以往嬉笑的表情。她就这么注视我，带有目空一切的忧郁，让我身体里的存在的欲望因此而缓缓回落。一切如同潮水退却后遍布贝壳的沙滩。我不愿意看到她这样的表情，所以只能答应了她。
我和她的关系并没有因为她拒绝和我做爱而冷淡下来。她做出了许多努力来弥补这一点。其实本应该是我来安慰她的。但我却浑然不觉，以为自己้得到เ的安抚是本应该得到的。我努力使自己不再去考虑做爱的事，时间久ื了，这个ฐ念头确实慢慢消退了。她是个聪明漂亮的女孩。我喜欢和她在一起，就像喜欢听那ว些欧美摇滚歌曲一样。就算跟她在一起只能接吻，只能ม互相用手抚摸身体，我也喜欢她。如果可能的话，我也希望自己一直和她在一起。
有的时候我还是难免会想起与做爱有关的问题，不过不是我和她的，而是阿静和提琴少女的。阿静和提琴少女也在相爱，我很想知道他们是否遇到了和我们一样的难题。有几次，酒吧演奏结束后，三个ฐ人走在衡山路上的时候，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这个ฐ问题。这个问题实在很难启齿，虽然我和阿静几乎ๆ无话不谈，但我无法把一位优雅高贵，而且不能正常说话的少女牵扯进有关性的话题里。而且即便问了阿静这个问题，想必他也回答不出什么来。所以，我也只是默默看着他们手牵着手走在安静的小路上。
他们走在路上的时候，似乎ๆ总是牵着对方แ的手。提琴少女习惯走在阿静的右边，用右手提着提琴盒，左手轻轻握着阿静的右手。两个人的手都长得很好看。每次他们演奏的时候，我的注意力总会被他们的手所吸引。少女的手拉奏着小提琴，阿静的手弹奏着钢琴的键盘，如同是魔法一样，动听的音乐纷纷从他们的手下诞生出来。所以当他们互相拉着手时，我的耳朵里仍然可以听见缠绕在他们双手之间的残留的乐曲。我通常走在阿静的左ุ边，不过有时提琴少女也会插在我和阿静之间，当我和阿静交谈些什么เ，她便微微仰起面孔看着我们，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容。与我们相伴而行时，少女基本都保持着她固有的寂然无声。因为ฦ她的沉默，我和阿静也习惯了无声的行走。但没有声音并不代表沉闷乏็味，许多的心情在这种寂静的时候反而更能ม顺ิ畅地交流。
每隔一段时间，我们就在洋房里举ะ行一次我们自己的音乐会。他们两个人是音乐่会的演出者，我是仅有的听众。在我的记忆里，在这段已经消เ失的时间里，除了酒吧、洋房里的音乐่会外，我们一直都漫步在上海的街头。这些僻静的道路在音乐学院旁้边，在复兴路洋房的周围，在衡山路酒吧的前后。它们的格调没有太多差ๆ别，安静，行人稀少，路边种的都是法国梧桐。冬天过于冷清，春天过于喧闹，夏天过于浮ด躁，秋天是最适合在这些道路上漫步的季节。人行道上都是梧桐树的橘黄色落叶，手掌大小的梧桐树叶飘舞在空中ณ，有时也落在我们的头和肩膀上。落在了地上的树叶在第二天的清晨被人扫掉了，又有新的树叶飘落下来。直到几天后或者是几个星期后再也没有树叶可落为止，这时，唯一的一个秋天也就过去了。
先是落叶消失了，然后秋天消เ失了。当新的秋天来临，我独自走在同样僻静的街道上的时候才意识到，随着它们一起消เ失不见的还有许许多多更为珍贵的东西。
新年过后，阿静把去美国参加钢琴比赛的消息告诉了我，四周的空气里还能ม闻到เ节日鞭炮留แ下的硫磺味。谈到即将去美国的事，他的语气有些迟缓，就像是刚ธ想到เ一件微不足道的事，顺ิ便告诉了我。这也让我有了一种此事无关紧ู要的错觉。我应了一声，过了会才明白他在说什么。音乐่学院一共选出了三名选手出国参赛。他通过了音乐่学院的选拔比赛，三月份动身去美国。
“比赛的事，她知道吗？”我问。
“已经告诉她了，酒吧的工ื作也辞掉了，最近我一直都在学校里练琴。”
“你想过出国没有？”
“有时想过，但只是想了想，”他摇了摇头，“我想的更多的只是弹琴。”
“要去多长时间？”
“两个星期左ุ右，除了钢琴比赛以外，还有和纽约的音乐่学院进行的交流教学活动。”他说，“我想试一试自己้的水平。”
“我想你会成功的。”
“但愿吧。”他笑了笑，一边弹奏着肖邦ะ的e大调练习曲，离别ี曲。
这是我最后一次在阁楼的琴房里聆听阿静的演奏。九三年三月，他去了美国，从此再也没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