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喜欢或崇拜他的乐่迷来说，唯一遗憾ย的一点就是钢๐琴家还从来没有行过唱片。没有行唱片并非是唱片公司的责任。自从九七年开始，全球最为ฦ著名的三家行古典类音乐่唱片的唱片公司就从来没有停止过对他的追逐。但均遭到เ他的拒绝。有记者问及此事，他冷淡地回答说：“我更愿意让人们听到现实中的我的演奏，而不是冰冷的机器出的声音。”这句话直接导致的结果就是一段时期内各类古典音乐唱片的销售遭受重创น。
就在我坐在新版的巴๒黎地图上看着熟ງ悉得近于温馨的古老影片时，电话响了起来。我连忙提起听筒。
结束通话前，我们依然聊了些音乐่方面的话题，霍夫曼和帕德列夫斯基之类。除去音乐，两个人的共同话题非常有限。
"对不起，您刚ธ才问我什么？"
舅舅时常跟我说些他想让我明白的道理。他说我们现在身处一个ฐ充满变化的时代。每个人都有机遇。有一次他问我美国作家的书读过哪些。我回答说有海ร明威แ，杰克·伦敦，还有些别的。他叫我有空时不妨多看看马克·吐温的作品。我问为ฦ什么เ。
“因为社会现状类似。我们现在就好比吐温小说时代的美国——萌芽阶段。萌芽过后，我们必将迎来一个伟大的时刻๑。黄金时代正在到来。为ฦ什么叫黄金时代呢？因为这个时期比以往任何时期给予个ฐ人的展空间都要大。但有前提。”他说，“前提是，你必须有足够的能力。”
我们常常进行的就是这一类的谈话。但是他很少，或者说几乎从来没有提起我的母亲。他从来不在我面前讲过去的事情。
为了能ม有足够的能力对付即将到来的黄金时代，高中ณ时我入读的是一所类似于英国公立学校的重点中学。学校位于上海的西南近郊，里面的学生大都有着了不得的家庭背景，似乎足以构成十几年以后的社ุ会上层建筑。
学校的校园由á封闭的围墙和外面杂乱ກ的街道分隔开，大门沉重得仿佛是铅铸的，连颜色也是灰扑扑的。这所学校比一般的中学要大了许多。大门进来经过的水泥场地由四块标准篮球场组成，每日的升旗仪式和课间操大部分在这里进行。正对大门是一座白色的教学楼ä，后面还有一座青色的教学楼ä。在这两幢楼后面的是一个教堂式样的红砖建筑，这是教员们工作的地方和大会礼ึ堂所在。围绕着教学楼ä分别坐落着食堂、室内体育馆、图书馆和男女生宿舍。男女生宿舍当中ณ隔着两块足球场。场地上的草皮整齐得可以用来举行阅兵仪式。
在教堂式建筑的礼ึ堂里，放有一架黑色的三角钢琴。这个礼ึ堂其实很少派上用处——一年大约两ä次，开学时一次，学期结束时一次。学校另外有两ä间音乐教室，教室里既ຂ有脚踏式风琴也有立式钢琴。不知道为ฦ什么会有架钢琴放在这个礼堂里。红色砖楼ä是教员工ื作的地方แ，学生们很少会到那ว里去，礼堂因此显得空旷和幽暗。那架黑色的三角琴就犹如一个孤独的老人沉默地坐在往昔的回忆里，让人感到เ不胜凄凉。
开学不久的一天放学后，我因为做值日留在了学校。等到打扫完卫生离开教室时，整幢教学楼ä里已๐经没有几个人了。走廊里却不只回荡着我一个ฐ人脚步声。另一种声音在空气里不可思议地旋๙来荡去，轻微，扣人心扉。
是钢琴声。
琴声不是来自楼ä上的音乐่教室，而是从礼堂的方แ向传过来的。乐曲的旋律似乎曾经听到เ过，优美，恍若沉入梦境。我站在教室外的走廊里专心听了一会，不由á自主地挪动脚๐步，向琴声的来源处走去。
礼堂里，那台三角钢琴安稳地立在原处，一个少年在琴前端坐，专心地弹奏着乐曲。九月份上海ร的天气还很闷热，他脸上的汗汇聚到เ了下巴上，又滴落到他白色的汗衫上。可奇怪的是，听他弹奏的我却没有从他的乐่曲里感受到丝毫焦躁的成分。他那种专注的模样甚至让我产生一种错觉，觉得他穿着笔挺的燕尾服坐在灯光明亮的舞台上，为这个世界上的所有愿意聆听音乐的人演奏着。
我走进礼堂，在他背后不远的地方坐了下来，继续听他弹奏，一边打量演奏者的模样。少年大约和我的年龄相仿，身材瘦削，总体来说显得有些文弱，却又如同他的琴声一样使人心生好感。他的皮肤就像其手指下触动的白色琴键一样异常白皙。这可能是由á于礼堂的光线过于昏暗的缘故。我不知道他弹奏的是什么เ曲子。琴声回转如意，温馨，情感奔流。尽管我不知道他弹奏的是什么乐่曲，也不懂ฦ得欣赏音乐่，可是我仍然听得出来，这是一种只有诚挚的人才能ม表达出来的优美音乐่。琴声解读了这个ฐ世界的美好，又将这美好留แ在了聆听它的人的心里。
他似乎ๆ没有意识到有人进来，只是一接一地演奏相同或不尽相同的琴曲。直到天色已经昏暗得辨不清手指时他才停止了演奏。他大约演奏了两到เ三个小时，在后边默默听着的我却完全没觉得有这么长时间，只是觉得天色暗得太快了些。弹琴的少年站起身时才现了我。他轮廓模糊地向着我所在的方向欠了欠身，大约是问好的意思。我也默默地向他点了点头。我们走出礼堂，他把大门关上。
从第二天开始，我常常在放学后借故留在学校。只有在傍晚时，那名少年才会出现在礼堂里弹奏钢琴。
学校三点半放学。放学后，我在教室里靠着窗台写作业。一些学生在篮球场上练习投篮，忽然有只足球滚到了他们中间，于是两伙人在篮球场上踢起足球。身材矮胖的语文老师围着操场跑了一圈又一圈，看得人头晕眼花。女生们通常早早就乖๔乖๔回家。几个女孩在楼下跳皮筋，好像说起件有趣的事，几个ฐ人都捂着肚子半天起不来身，不过并没有滚在地上。到了四点，卫星般运动的矮胖老师已经消失不见，我于是收拾好书包，来到เ礼堂。几乎同时，他也来了。
他先将琴身用干布擦净，然后坐下，翻起琴盖，轻轻敲了几个键，仿佛在考虑先这天练习的内容。他把琴谱打开，一个乐่句一个乐句地领会乐曲的佳妙之ใ处，接着在这台钢๐琴上再现乐曲的思想感情。有时他的手指恶作剧般的在琴键上一滑而过，弄出滑冰似的美妙声响来。轻松的片刻弹奏后，少年开始认真地做起当天的技巧练习。只要一次不到位的敲击，他就会全部ຖ重来，脸上滴着汗，神情既ຂ沮丧ç又不甘。如果一连几遍无法通过。他脸上渐渐露出绝望的神情，手指急躁地在键盘上重重敲击，有如内心正狂风暴雨。不久，他的神色温柔下来。他仿佛找对了感觉，钢๐琴在他手下驯服了，他也不用再折磨它。于是，喷的火山寂静下来，世界ศ进入和谐境界ศ。
练习两个ฐ小时后，他似乎要起身走了。他又看见了我，对我微微一笑，仿佛是有什么失礼的地方请我原谅，于是重又坐下，弹起了一支曲调柔和的曲子。这一支曲子似乎ๆ是特意为我而演奏的。不管奇不奇怪，傍晚的时候，互不相识的我和他总是身处空荡阴沉的礼堂里，一个弹奏，一个ฐ聆听。
在刚开始几周时间里，我们甚至没有怎么说过话，有一两ä次，他在练琴时停了下来问我想听什么曲子。但我对音乐่却一无所知。只能默默摇头。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渐渐地也能ม说上一两句话了。一天，他告诉我某个叫霍洛维茨的人死了。我照例不知道这个ฐ人是谁，等他解释以后，才知道霍洛维茨是名钢琴演奏家。
“……他是俄罗斯人，我很喜欢他演奏的柴可夫斯ั基。”弹钢琴的少年说。
“我没有听过柴可夫斯ั基的音乐่，不过倒是看过列·托尔斯ั泰的小说。”我说。
他于是笑了，并非是嘲讽什么，只是单纯而自然的微笑。他有一双单纯到近乎ๆ纯粹的眼睛。
一九八九年，世界ศ上生了许多事。霍洛维茨不在了，音乐่的暴君卡拉扬死了，德国的柏林墙倒塌了。但是在我的记忆里，那ว一年所生的唯一的事情是：我认识了阿静。
阿静就是这个ฐ弹钢๐琴的少年的名字。他的姓氏很生僻，音也非常拗口。和他熟ງ悉以后，我只叫他阿静。他也是这所学校的学生，我们同在一个年级，不过不在同一个ฐ班级。
音乐是阿静的家学渊源，据他自己้说，从三岁起，他的祖父就开始教他认识五线谱了。他的祖父出身教会人家，上的也是注重音乐่教育的教会学校，曾师从过病居上海的李斯ั特再传弟子，意大利的梅·帕契。祖父是他唯一的亲人，在这一点上我们两个人非常相似。我们都没有父母。
我和他每天放学后都来到เ礼堂。我一边阅读浪ฐ漫主义แ时期的小说，一边聆听浪漫主义แ时期的音乐，就像是我的整个ฐ课余生活是在十八、十九世纪的法国度过的。从那纯粹的、单纯和宁静的琴声里，我渐渐可以体会到那ว宁静后的忧伤。悠扬柔美里的深沉和忧郁๗。感觉到เ这些也许并非是因为我懂ฦ得音乐่，而是因为他的演奏。他拥有的音乐才华使他轻而易举ะ地就能在琴声里体现这些情感。就像我喜欢听他的演奏那样，阿静也确实喜欢弹奏钢琴。他一连几个小时练习拉赫玛尼诺夫的曲子时，我问他是否感到เ厌烦，他摇了摇头。
“我只要碰到钢琴就觉得惬意，怎么会觉得厌烦呢？如果说痛苦的话，也是因为ฦ弹奏的技巧没有掌握，不能完全理解乐曲的的内涵而痛苦。我喜欢弹奏钢๐琴，你不是也喜欢看书的么เ？”
是的，我喜欢读书，他喜欢弹琴。我们在某种程度上都生活在自己的孤独世界里。在长期的弹奏和聆听的过程里，我们理解了对方。大概ฐ是因为这个ฐ，我们才习惯了两ä个ฐ人的单独相处，成为了朋友，由此减弱了各自的孤独感。
与弹琴时的轻松自如不同，在日常生活时，他的为人多少有点木讷。相比周围家世显赫的学生来说，教师们对他的评价并不高，觉得他反应慢，人不乖巧ู，除了会弹琴外一无是处。事实上，一离开钢๐琴他就手足无措，神经紧ู张，连说话也会结结巴巴๒的。但是，每天放学后在那ว个礼ึ堂里时，我看见的他却又是那样气质高贵，举止自若。眉清目秀的他坐在三角琴前，就仿佛一个ฐ天使或者是一个圣徒。音乐่的天使和音乐的圣徒。越是如此，我越是难以理解人们为什么不懂ฦ得欣赏他的才华，不能静下心来聆听这样优美的音乐่。
“你为什么เ每天放学后在这里练琴呢？”我问他，“你家里没有钢๐琴吗？”
“家里是立式钢๐琴，”他犹疑了一下，说，“我喜欢弹三角琴。”
几个月后，阿静带我去了他的家。他的家在学校旁的棚户区里。那里都是些破陋拥挤的平房，走在龌龊坑洼的小路上，时常可以见到蓬ศ头垢面衣衫不整的男女往阴沟里倒马桶。至于阿静的家，大概是这些房子里最破最小的一个。房子是租来的，总共只有一个ฐ房间。厨房在走廊上与别ี的人家合用。房间里两张窄小的单人床各在一边，除了方แ桌和立橱外没有多余家具，但屋里收拾得利索整齐。这个房间里唯一的奢侈品是一台笨重的三洋牌卡带式录音机，那是八十年代第一批进入中国市场的音响器材。
房间里当然有钢琴。一台从琴厂租来的立式钢๐琴占去了房间的一角，上面堆着半人高的乐谱。这台立式钢琴时好时坏，已修理过多次。但最麻烦的倒不是钢琴，而是隔壁的邻居。只要阿静弹奏的时间一长，隔壁就拼命地敲墙。我在他家的时候就亲耳听到了这个声音。虽然他时常笑着说这是伴奏，但在家里弹奏毕竟不方便，因此，和学校商量后，他就利ำ用放学后的时间在礼ึ堂里练琴。这才是他在学校里练琴的真正原因。
学校里的那台是雅马哈钢琴。他家里的那台立式钢๐琴自然不是贝希斯ั坦（Bedorfer），还有斯坦威แ（steinay）这样的名琴。所幸阿静的祖父就是一名钢琴调音师，所以那ว台破旧的立式钢琴音色和音质都保养得很好。阿静的祖父头花白，穿一身劳动布做的旧衣服，虽然不苟言笑，对我却很亲切。他常年背着工具箱给人上门调音修琴，因为腿脚๐不好拄了根拐杖。拐杖的把柄处已经磨损得油光亮。他们的日常生活完全倚仗这份调琴所得的收入。
我和阿静两个ฐ人的住处离得不远。他也来过几次我住的地方。但一来那其实不是我的家而是舅舅的家，二来家里也没有钢琴。所以我们最常见面的地方还是学校的礼堂。我们两个ฐ相处时几乎ๆ没有产生过什么เ争执。只有一件事他对我有些不理解。他觉得我既ຂ然喜欢音乐，那一定也想自己弹奏出动听的乐曲，因此，他想教我弹奏钢琴。但我却没有答应。
“你不是喜欢音乐่的吗？”他问。
“我是喜欢。”我说。
“那你为什么不愿意学钢๐琴呢？”
惟独这个ฐ问题我不愿意回答。我说自己不识谱，没有音乐才华。可在他看来这些都不是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