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翠把眉毛皱拢去苦笑着，“船陪你，嗨，嗨，船陪你。爷爷，你真是……”
第二天天一亮，翠翠就同祖父起身了，用溪水洗了脸，把早上说梦的忌讳去掉了，翠翠赶忙同祖父去说昨晚上所梦的事情。
祖父喊他，请他把船拉过来，两人渡过小溪仍然站到白塔下去。那人问老船夫为什么又跑回来，祖父就说想替他一会儿故把翠翠留在河边，自己้赶回来，好让他也过河边热闹，且说，“看得好，就不必再回来，只须见了翠翠问她一声，翠翠到时自会回家的。小丫头不敢回家，你就伴她走走！”但那替手对于看龙船已๐无什么兴味，却愿意同老船夫在这溪边大石上各自再喝两ä杯烧酒。老船夫十分高兴，把葫葫芦取出，推给城中来的那一个。两ä人一面谈些端午旧ງ事，一面喝酒，不到一会，那人却在岩石上为烧酒醉倒了。
老船夫猜不透这事情在这什么方แ面有个疙瘩，解除不去，夜里躺在床上便常常陷入一种沉思里去，隐隐约约体会到一件事情——翠翠爱二老不爱大老，想到เ了这里时，他笑了，为ฦ了害怕而勉强笑了。其实他有点忧愁，因为他忽然觉得翠翠一切全象那个母亲，而且隐隐约约便感觉到เ这母女二人共同的命运。一堆过去的事情蜂拥而来，不能ม再睡下去了，一个人便跑出门外，到เ那临ภ溪高崖上去，望天上的星辰，听河边纺织娘以及一切虫类如雨的声音，许久许久还不睡觉。
女孩子的母亲，老船夫的独生女，十五年前同一个ฐ茶峒军人，很秘密的背着那忠厚爸爸发生了暧昧关系。有了小孩子后，这屯戍军士便想约了她一同向下游逃去。但从逃走的行为上看来，一个违悖了军人的责任，一个ฐ却必得离开孤独的父亲。经过一番๘考虑后，军人见她无远走勇气自己้也不便毁去作军人的名誉，就心想：一同去生既ຂ无法聚首，一同去死当无人可以阻拦，首先服了毒。女的却关心腹中ณ的一块肉，不忍心，拿不出主张。事情业已๐为ฦ作渡船夫的父亲知道，父亲却不加上一个ฐ有分量的字眼儿，只作为并不听到过这事情一样，仍然把日子很平静的过下去。女儿一面怀了羞惭一面却怀了怜悯，仍守在父亲身边，待到เ腹中小孩生下后，却到溪边吃了许多冷水死去了。在一种近于奇迹中，这遗孤居然已长大成人，一转眼间便十三岁了。为了住处两山多篁竹，翠色逼人而来，老船夫随便为ฦ这可怜的孤雏拾取了一个近身的名字，叫作“翠翠”。
“要不去，我也不想去！”
“你爹爹好吗？”
“吃得做得，有什么不好。”
“你哥哥坏了，我看你爹爹为这件事情也好象萎悴多了！”二老听到这句话，不作声了，眼睛望着老船夫屋后那ว个ฐ白塔。他似乎ๆ想起了过去那个ฐ晚上那件旧事，心中十分惆怅。老船夫怯怯的望了年青人一眼，一个微笑在脸上漾开。
“二老，我家翠翠说，五月里有天晚上，做了个梦……”说时他又望望二老，见二老并不惊讶，也不厌烦，于是又接着说，“她梦得古怪，说在梦中被一个ฐ人的歌声浮起来，上悬岩摘了一把虎耳草！”
二老把头偏过一旁้去作了一个苦笑，心中想到“老头子倒会做作”。这点意思在那个苦笑上，仿佛同样泄露出来，仍然被老船夫看到เ了，老船夫就说：“二老，你不信吗？”
那年青人说：“我怎么不相信？因为ฦ我做傻子在那边岩上唱过一晚的歌！”
老船夫被一句料想不到的老实话窘住了，口中结结巴巴的说：“这是真的……这是假的……”
“怎么不是真的？天保大老的死，难道不是真的！”
“可是，可是……”
老船夫的做作处，原意只是想把事情弄明白一点，但一起始自己叙述这段事情时，方法上就有了错处，因此反被二老误会了。他这时正想把那ว夜的情形好好说出来，船已到เ了岸边。二老一跃上了岸，就想走去。老船夫在船上显得更加忙乱的样子说：
“二老，二老，你等等，我有话同你说，你先前不是说到เ那个ฐ——你做傻子的事情吗？你并不傻，别ี人才当真叫你那歌弄成傻相！”
那年青人虽站定了，口中ณ却轻轻的说：“得了够了，不要说了。”
老船夫说：“二老，我听人说你不要碾子要渡船，这是杨马兵说的，不是真的吧？”
那年青人说：“要渡船又怎样？”
老船夫看看二老的神气，心中忽然高兴起来了，就情不自禁的高声叫着翠翠，要她下溪边来。可是，不知翠翠是故意不从屋里出来，还是到别ี处去了，许久ื还不见到เ翠翠的影子，也不闻这个女孩子的声音。二老等了一会，看看老船夫那副神气，一句话不说，便微笑着，大踏步同一个挑担粉条白糖货物的脚๐夫走去了。
过了碧溪岨小山，两人应沿着一条曲曲折折的竹林走去，那ว个ฐ脚夫这时节开了口：
“傩送二老，看那弄渡船的神气，很欢喜你！”
二老不作声，那人就又说道：
“二老，他问你要碾坊还是要渡船，你当真预ไ备做他的孙女婿，接替他那只渡船吗？”
二老笑了，那人又说：
“二老，若这件事派给我，我要那ว座碾坊。一座碾坊的出息，每天可收七升米，三斗糠。”
二老说：“我回来时向我爹爹去说，为ฦ你向中寨人做媒，让你得到那座碾坊吧。至于我呢，我想弄渡船是很好的。只是老家伙为人弯弯曲曲，不利索，大老是他弄死的。”
老船夫见二老那么เ走去了，翠翠还不出来，心中很不快乐。走回家，原来翠翠并不在家。过一会，翠翠提了个篮子从小山后回来了，方แ知道大清早ຉ翠翠已出门掘竹鞭笋去了。
“翠翠，我喊了你好久，你不听到！”
“喊我做什么เ？”
“一个过渡……一个熟ງ人，我们谈起你……我喊你你可不答应！”
“是谁？”
“你猜，翠翠。不是陌生人……你认识他！”
翠翠想起适间从竹林里无意中ณ听来的话，脸红了，半天不说话。
老船夫问：“翠翠，你得了多少鞭笋？”
翠翠把竹篮向地下一倒，除了十来根小小鞭笋外，只是一大把虎耳草。
老船夫望了翠翠一眼，翠翠两颊๐绯红跑了。
十八
日子平平的过了一个ฐ月，一切人心上的病痛，似乎皆在那份长长的白日下医治好了。天气特别ี热，各人只忙着流汗，用凉水淘江米酒吃，不用什么เ心事，心事在人生活中ณ，也就留不住了。翠翠每天皆到白塔下背太阳的一面去午睡，高处既极凉快，两ä山竹篁里叫得使人发松的竹雀和其它鸟类又如此之多，致使她在睡梦里尽为山鸟歌声所浮着，做的梦也便常是顶荒唐的梦。
这并不是人的罪过。诗人们会在一件小事上写出整本整部的诗，雕刻๑家在一块石头上雕得出骨血如生的人像，画ฑ家一撇儿绿，一撇儿红，一撇儿灰，画得出一幅一幅带有魔力的彩画，谁不是为ฦ了惦着一个微笑的影子，或是一个皱眉的记号，方弄出那ว么เ些古怪成绩？翠翠不能ม用文字，不能用石头，不能ม用颜色把那点心头上的爱憎移到เ别一件东西上去，却只让她的心，在一切顶荒唐事情上驰骋。她从这分稳秘里，常常得到又惊又喜的兴奋。一点儿不可知的未来，摇撼她的情感极厉害，她无从完全把那ว种痴处不让祖父知道。
祖父呢，可以说一切都知道了的。但事实上他又却是个一无所知的人。他明白翠翠不讨厌那ว个二老，却不明白那小伙子二老怎么เ样。他从船总处与二老处，皆碰过了钉子，但他并不灰心。
“要安排得对一点，方合道理，一切有个命！”他那ว么เ想着，就更显得好事多磨起来了。睁着眼睛时，他做的梦比那个ฐ外孙女翠翠便更荒唐更寥阔。他向各个过渡本地人打听二老父子的生活，关切他们如同自己家中ณ人一样。但也古怪，因此他却怕见到เ那个ฐ船总同二老了。一见他们他就不知说些什么เ，只是老脾ຆ气把两只手搓来搓去，从容处完全失去了。二老父子方面皆明白他的意思，但那个死去的人，却用一个凄凉的印象，镶嵌到เ父子心中ณ，两人便对于老船夫的意思，俨然全不明白似的，一同把日子打发下去。
明明白白夜来并不作梦，早ຉ晨同翠翠说话时，那作祖父的会说：
“翠翠，翠翠，我昨晚上做了个ฐ好不怕人的梦！”
翠翠问：“什么怕人的梦？”
就装作思索梦境似的，一面细看翠翠小脸长眉毛，一面说出他另一时张着眼睛所做的好梦。不消说，那些梦原来都并不是当真怎样使人吓怕的。
一切河流皆得归海，话起始说得纵极远，到头来总仍然是归到使翠翠红脸那件事情上去。待到翠翠显得不大高兴，神气上露出受了点小窘时，这老船夫又才象有了一点儿吓怕，忙着解释，用闲话来遮掩自己所说到那问题的原意。
“翠翠，我不是那么说，我不是那么เ说。爷爷老了，糊涂了，笑话多咧。”
但有时翠翠却静静的把祖父那些笑话糊涂话听下去，一直听到后来还抿着嘴儿微笑。
翠翠也会忽然说道：
“爷爷，你真是有一点儿糊涂！”
祖父听过了不再作声，他将说，“我有一大堆心事，”但来不及说，恰好就被过渡人喊走了。
天气热了，过渡人从远处走来，肩上挑得是七十斤担子，到เ了溪边，贪凉快不即走路，必蹲在岩石下茶缸边喝凉茶，与同伴交换“吹吹棒”烟管，且一面与弄渡船的攀谈。许多子虚乌有的话皆从此说出口来，给老船夫听到了。过渡人有时还因溪水清洁，就溪边洗脚抹澡的，坐得更久ื话也就更多。祖父把些话转说给翠翠，翠翠也就学懂了许多事情。货物的价钱涨落呀，坐轿搭船的用费呀，放木筏的人把他那ว个ฐ木筏从滩上流下时，十来把大桡子如何活动呀，在小烟船上吃荤烟，大脚娘如何烧烟呀……无一不备。
傩送二老从川东押物回到了茶峒。时间已近黄昏了，溪面很寂静，祖父同翠翠在菜园地里看萝卜秧子。翠翠白日中觉睡久了些，觉得有点寂寞，好象听人嘶声喊过渡，就争先走下溪边去。下坎时，见两ä个人站在码头边，斜ฒ阳影里背身看得极分明，正是傩送二老同他家中的长年！翠翠大吃一惊，同小兽物见到เ猎人一样，回头便向山竹林里跑掉了。但那两个ฐ在溪边的人，听到脚步响时，一转身，也就看明白这件事情了。等了一下再也不见人来，那ว长年又嘶声音喊叫过渡。
老船夫听得清清楚楚，却仍然蹲在萝卜秧地上数菜，心里觉得好笑。他已见到翠翠走去，他知道必是翠翠看明白了过渡人是谁，故蹲在那高岩上不理会。翠翠人小不管事，过渡人求她不干，奈何她不得，故只好嘶着个喉咙叫过渡了。那ว长年叫了几声，见无人来，就停了，同二老说：“这是什么เ玩意儿，难道老的害病弄翻了，只剩下翠翠一个人了吗？”二老说：“等等看，不算什么เ！”就等了一阵。因为ฦ这边在静静的等着，园地上老船夫却在心里想：“难道是二老吗？”他仿佛担心搅恼了翠翠似的，就仍然蹲着不动。
但再过一阵，溪边又喊起过渡来了，声音不同了一点，这才真是二老的声音。生气了吧？等久了吧？吵嘴了吧？老船夫一面胡乱估着一面跑到溪边去。到เ了溪边，见两ä个人业已๐上了船，其中之一正是二老。老船夫惊讶的喊叫：
“呀，二老，你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