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一亮，翠翠就同祖父起身了，用溪水洗了脸，把早ຉ上说梦的忌讳去掉了，翠翠赶忙同祖父去说昨晚上所梦的事情。
祖父到了那渡船处时，见代替他的老朋文，正站在白塔下注意听远处鼓声。
老船夫猜不透这事情在这什么เ方แ面有个疙瘩，解除不去，夜里躺在床上便常常陷入一种沉思里去，隐隐约约体会到一件事情——翠翠爱二老不爱大老，想到了这里时，他笑了，为了害怕而勉强笑了。其实他有点忧愁，因为他忽然觉得翠翠一切全象那个母亲，而且隐隐约约便感觉到这母女二人共同的命运。一堆过去的事情蜂拥而来，不能再睡下去了，一个人便跑出门外，到那ว临溪高崖上去，望天上的星辰，听河边纺织娘以及一切虫类如雨的声音，许久许久还不睡觉。
管理这渡船的，就是住在塔下的那个ฐ老人。活了七十年，从二十岁起便守在这小溪边，五十年来不知把船来去渡了若干人。年纪虽那么老了。本来应当休息了，但天不许他休息，他仿佛便不能够同这一分生活离开。他从不思索自己้的职务对于本人的意义แ，只是静静的很忠实的在那里活下去。代替了天，使他在日头升起时，感到生活的力量，当日头落下时，又不至于思量与日头同时死去的，是那个伴在他身旁的女孩子。他唯一的朋友为一只渡船与一只黄狗，唯一的亲人便只那个女孩子。
“要不去，我也不想去！”
“爷爷，我决定不去，要去让船去，我替船陪你！”
“好，翠翠，你不去我去，我还得戴了朵红花，装刘老老进城去见世面！”
两人都为这句话笑了许久。
祖父理葱，翠翠却摘了一根大葱呜呜吹着。有人在东岸喊过渡，翠翠不让祖父占先，便忙着跑下去，跳上了渡船，援着横溪缆子拉船过溪去接人。一面拉船一面喊祖父：
“爷爷，你唱，你唱！”
祖父不唱，却只站在高岩上望翠翠，把手摇着，一句话不说。
祖父有点心事。心事重重的，翠翠长大了。
翠翠一天比一天大了，无意中ณ提到什么时会红脸了。时间在成长她，似乎ๆ正催促她，使她在另外一件事情上负点儿责。她欢喜看扑粉满脸的新า嫁娘，欢喜说到เ关于新嫁娘的故事，欢喜把野花戴到头上去，还欢喜听人唱歌。茶峒人的歌声，缠绵处她已领略๓得出。她有时仿佛孤独了一点，爱坐在岩石上去，向天空一起云一颗星凝眸。祖父若问：“翠翠，想什么？”她便带着点儿害羞情绪，轻轻的说：“在看水鸭子打架！”照当地习惯意思就是“翠翠不想什么”。但在心里却同时又自问：“翠翠，你真在想什么？”同是自己也在心里答着：“我想的很远，很多。可是我不知想些什么。”她的确在想，又的确连自己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这女孩子身体既ຂ发育得很完全，在本身上因年龄自然而来的一件“奇事”，到เ月就来，也使她多了些思索ิ，多了些梦。
祖父明白这类事情对于一个女子的影响，祖父心情也变了些。祖父是一个在自然里活了七十年的人，但在人事上的自然现象，就有了些不能安排外。因为翠翠的长成，使祖父记起了些旧事，从掩埋在一大堆时间里的故事中，重新า找回了些东西。
翠翠的母亲，某一时节原同翠翠一个样子。眉毛长，眼睛大，皮肤红红的。也乖๔得使人怜爱——也懂在一些小处，起眼动眉毛，使家中ณ长辈快乐。也仿佛永远不会同家中这一个分开。但一点不幸来了，她认识了那个兵。到末了丢â开老的和小的，却陪那ว个兵死了。这些事从老船夫说来谁也无罪过，只应“天”去负责。翠翠的祖父口中不怨天，心却不能完全同意这种不幸的安排。摊派到本身的一份，说来实在不公平＃旱是放下了，也正是不能ม放下的莫可奈何容忍到的一件事！
那时还有个翠翠。如今假若翠翠又同妈妈一样，老船夫的年龄，还能ม把小雏儿再育下去吗？人愿意神却不同意！人太老了，应当休息了，凡是一个良善的乡下人，所应得到的劳苦与不幸，全得到了。假若另外高处有一个上帝，这上帝且有一双手支配一切，很明显的事，十分公道的办法，是应把祖父先收回去，再来让那ว个年青的在新的生活上得到เ应分接受那幸或不幸，才合道理。
可是祖父并不那ว么想。他为翠翠担心。他有时便躺到เ门外岩石上，对着星子想他的心事。他以为死是应当快到了的，正因为翠翠人已长大了，证明自己้也真正老了。无论如何，得让翠翠有个着落。翠翠既是她那可怜母亲交把他的，翠翠大了，他也得把翠翠交给一个人，他的事才算完结！交给谁？必需什么样的人方不委屈她？
前几天顺顺ิ家天保大老过溪时，同祖父谈话，这心直口快的青年人，第一句话就说：
“老伯伯，你翠翠长得真标致，象个观音样子。再过两年，若我有闲空能留在茶峒照料事情，不必象老鸦到เ处飞，我一定每夜到这溪边来为ฦ翠翠唱歌。”
祖父用微笑奖励这种自白。一面把船拉动，一面把那ว双小眼睛瞅着大老。
于是大老又说：
“翠翠太娇็了，我担心她只宜于听点茶峒人的歌声，不能ม作茶峒女子做媳妇的一切正经事。我要个ฐ能ม听我唱歌的情人，却更不能缺少个ฐ照料家务的媳妇。‘又要马儿不吃草，又要马儿走得好，’唉，这两ä句话恰是古人为我说的！”
祖父慢条斯理把船掉了头，让船尾傍岸，就说：
“大老，也有这种事儿！你瞧着吧。”究竟是什么เ事，祖父可并不明白说下去。那ว青年走去后，祖父温习着那ว些出于一个ฐ男子口中ณ的真话，实在又愁又喜。翠翠若应当交把一个人，这个人是不是适宜于照ั料翠翠？当真交把了他，翠翠是不是愿意？
八
初五大清早落了点毛毛雨，上游且涨了点“龙船水”，河水全变作豆绿色。祖父上城买办过节的东西，戴了个粽粑叶“斗篷”，携带了一个篮子，一个ฐ装酒的大葫芦，肩头上挂了个褡裢，其中ณ放了一吊六百钱，就走了。因为是节日，这一天从小村小寨带了铜钱担了货物上城去办货掉货的极多，这些人起身也极早，故祖父走后，黄狗就伴同翠翠守船。翠翠头上戴了一个崭新的斗ç篷，把过渡人一趟一趟的送来送去。黄狗坐在船头，每当船拢岸时必先跳上岸边去衔绳头，引起每个ฐ过渡人的兴味。有些过渡乡下人也携了狗上城，照例如俗话说的，“狗离不得屋”，一离了自己้的家，即或傍着主ว人，也变得非常老实了。到เ过渡时，翠翠的狗必走过去嗅嗅，从翠翠方面讨取了一个眼色，似乎明白翠翠的意思，就不敢有什么举动。直到上岸后，把拉绳子的事情作完，眼见到那只陌生的狗上小山去了，也必跟着追去。或者向狗主人轻轻吠着，或者逐着那陌生的狗，必得翠翠带点儿嗔恼的嚷着：“狗，狗，你狂什么เ？还有事情做，你就跑呀！”于是这黄狗赶快跑回船上来，且依然满船闻嗅不已๐。翠翠说：“这算什么เ轻狂举ะ动！跟谁学得的！还不好好蹲到เ那边去！”狗俨然极其懂事，便即刻到它自己原来地方แ去，只间或又象想起什么似的，轻轻的吠几声。
雨落个ฐ不止，溪面一起烟。翠翠在船上无事可作时，便算着老船夫的行程。她知道他这一去应到什么地方碰到什么人，谈些什么เ话，这一天城门边应当是些什么情形，河街上应当是些什么情形，“心中一本册”，她完全如同眼见到เ的那ว么明明白白。她又知道祖父的脾ຆ气，一见城中相熟粮子上人物，不管是马夫火夫，总会把过节时应有的颂祝说出。这边说，“副爷，你过节吃饱喝饱！”那ว一个ฐ便也将说，“划船的，你吃饱喝饱！”这边若说着如上的话，那边人说，“有什么可以吃饱喝饱？四两肉，两碗酒，既不会饱也不会醉！”那ว么，祖父必很诚实邀请这熟ງ人过碧溪岨喝个ฐ够量。倘若有人当时就想喝一口祖父葫芦中的酒，这老船夫也从不吝啬，必很快的就把葫芦递过去。酒喝过了，那兵营中ณ人卷舌子舔着嘴唇，称赞酒好，于是又必被勒迫着喝第二口。酒在这种情形下少起来了，就又跑到原来铺上去，加满为ฦ止。翠翠且知道祖父还会到เ码头上去同刚拢岸一天两天的上水船水手谈谈话，问问下河的米价盐价，有时且弯着腰钻进那带有海ร带鱿鱼味，以及其他油味、醋味、柴烟味的船舱里去，水手们从小坛中抓出一把红枣，递给老船夫，过一阵，等到祖父回家被翠翠埋怨时，这红枣便成为祖父与翠翠和解的东西。祖父一到เ河街上，且一定有许多铺子上商人送他粽子与其他东西，作为对这个ฐ忠于职守的划船人一点敬意，祖父虽嚷着“我带了那么เ一大堆，回去会把老骨头压断”，可是不管如何，这些东西多少总得领点情。走到เ卖肉案桌边去，他想“买肉”人家却不愿接钱，屠户若不接钱，他却宁可到另外一家去，决不想沾那ว点便宜。那ว屠户说，“爷爷，你为ฦ人那么硬算什么เ？又不是要你去做犁口耕田！”但不行，他以为ฦ这是血钱，不比别的事情，你不收钱他会把钱预ไ先算好，猛的把钱掷到大而长的钱筒里去，攫了肉就走去的。卖肉的明白他那种性情，到他称肉时总选取最好的一处，且把分量故意加多，他见及时却将说：“喂喂，大老板，我不要你那ว些好处！腿上的肉是城里人炒鱿鱼肉丝用的肉，莫同我开玩笑！我要夹项肉，我要浓的糯的，我是个ฐ划船人，我要拿去炖葫萝卜喝酒的！”得了肉，把钱交过手时，自己้先数一次，又嘱咐屠户再数，屠户却照例不理会他，把一手钱哗的向长竹筒口丢去，他于是简直是妩媚的微笑着走了。屠户与其他买肉人，见到他这种神气，必笑个不止……
翠翠还知道祖父必到河街上顺顺ิ家里去。
翠翠温习着两次过节两ä个日子所见所闻的一切，心中很快乐่，好象目前有一个东西，同早间在床上闭了眼睛所看到那种捉摸不定的黄葵花一样，这东西仿佛很明朗的在眼前，却看不准，抓不住。
翠翠想：“白鸡关真出老虎吗？”她不知道为ฦ什么忽然想起白鸡关。白鸡关是酉水中ณ部一个地名，离茶峒两ä百多里路！
于是又想：“三十二个人摇六匹橹，上水走风时张起个大篷，一百幅白布铺成的一片东西，先在这样大船上过洞庭湖，多可笑……”她不明白洞庭湖有多大，也就从没见过这种大船，更可笑的，还是她自己也不知道为ฦ什么เ却想到这个ฐ问题！
一群过渡人来了，有担子，有送公事跑差模样的人物，另外还有母女二人。母亲穿了新浆洗得硬朗的蓝布衣服，女孩子脸上涂着两饼红色，穿了不甚合身的新า衣，上城到เ亲戚家中去拜节看龙船的。等待众人上船稳定后，翠翠一面望着那小女孩，一面把船拉过溪去。那小孩从翠翠估来年纪也将十三四岁了，神气却很娇็，似乎ๆ从不曾离开过母亲。脚下穿的是一双尖头新油过的钉鞋，上面沾污了些黄泥。裤ไ子是那ว种泛紫的葱绿布做的。见翠翠尽是望她，她也便看着翠翠，眼睛光光的如同两ä粒水晶球。有点害羞，有点不自在，同时也有点不可言说的爱娇。那ว母亲模样的妇人便问翠翠年纪有几岁。翠翠笑着，不高兴答应，却反问小女孩今年几岁。听那母亲说十三岁时，翠翠忍不住笑了。那母女显然是财主人家的妻女，从神气上就可看出的。翠翠注视那ว女孩，发现了女孩子手上还戴得有一副麻花绞的银手镯，闪着白白的亮光，心中有点儿歆羡。船傍岸后，人陆续上了岸，妇人从身上摸出一铜子，塞到翠翠手中ณ，就走了。翠翠当时竟忘了祖父的规矩了，也不说道谢，也不把钱退还，只望着这一行人中那个女孩子身后发痴。一行人正将翻过小山时，翠翠忽又忙匆匆的追上去，在山头上把钱还给那ว妇人。那妇人说：“这是送你的！”翠翠不说什么เ，只微笑把头尽摇，且不等妇人来得及说第二句话，就很快的向自己้渡船边跑去了。
到了渡船上，溪那边又有人喊过渡，翠翠把船又拉回去。第二次过渡是七个ฐ人，又有两个女孩子，也同样因为看龙船特意换了干净衣服，相貌却并不如何美观，因此使翠翠更不能忘记先前那一个。
今天过渡的人特别ี多，其中女孩子比平时更多，翠翠既在船上拉缆子摆渡，故见到什么好看的，极古怪的，人乖๔的，眼睛眶子红红的，莫不在记忆中留下个ฐ印象。无人过渡时，等着祖父祖父又不来，便尽只反复温习这些女孩子的神气。且轻轻的无所谓的唱着：
“白鸡关出老虎咬人，不咬别ี人，团总的小姐派第一。……大姐戴副金簪子，二姐戴副银钏子，只有我三妹没得什么เ戴，耳朵上长年戴条豆芽菜。”
城中有人下乡的，在河街上一个酒店前面，曾见及那个撑渡船的老头子，把葫芦嘴推让给一个年青水手，请水手喝他新า买的白烧酒，翠翠问及时，那ว城中人就告给她所见到เ的事情。翠翠笑祖父的慷慨不是时候，不是地方แ。过渡人走了，翠翠就在船上又轻轻的哼着巫ใ师十二月里为ฦ人还愿迎神的歌玩——
你大仙，你大神，睁眼看看我们这里人！
他们既诚实，又年青，又身无疾病。
他们大人会喝酒，会作事，会睡觉；
他们孩子能长大，能耐饥，能耐冷；
他们牯牛肯耕田à，山羊肯生仔，鸡鸭肯孵卵；
他们女人会养儿子，会唱歌，会找她心中欢喜的情人！
你大神，你大仙，排驾前来站两ä边。
关夫子身跨赤兔马，
尉迟公手拿大铁ກ鞭！
你大仙，你大神，云端下降慢慢行！
张果老驴得坐稳，
铁拐李脚๐下要小心！
福禄绵绵是神恩，
和风和雨神好心，
好酒好饭当前阵，
肥猪肥羊火上烹！
洪秀全，李鸿章，
你们在生是霸王，
杀人放火尽节全忠各有道，
今来坐席又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