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饭吃，头上是火也得上路！”
翠翠把眉毛皱拢去苦笑着，“船陪你，嗨，嗨，船陪你。爷爷，你真是……”
“爷爷，你说唱歌，我昨天就在梦里听到一种顶好听的歌声，又软又缠绵，我象跟了这声音各处飞，飞到对溪悬崖半腰，摘了一大把虎耳草，得到了虎耳草，我可不知道把这个ฐ东西交给谁去了。我睡得真好，梦的真有趣！”
祖父喊他，请他把船拉过来，两人渡过小溪仍然站到白塔下去。那ว人问老船夫为什么เ又跑回来，祖父就说想替他一会儿故把翠翠留แ在河边，自己้赶回来，好让他也过河边热闹，且说，“看得好，就不必再回来，只须见了翠翠问她一声，翠翠到เ时自会回家的。小丫头不敢回家，你就伴她走走！”但那替手对于看龙船已无什么เ兴味，却愿意同老船夫在这溪边大石上各自再喝两杯烧酒。老船夫十分高兴，把葫葫芦取出，推给城中来的那ว一个ฐ。两人一面谈些端午旧ງ事，一面喝酒，不到เ一会，那ว人却在岩石上为ฦ烧酒醉倒了。
这件事翠翠是毫不注意的，这小女孩子日里尽管玩着，工作着，也同时为一些很神秘的东西驰骋她那颗小小的心，但一到เ夜里，却甜甜的睡眠了。
女孩子的母亲，老船夫的独生女，十五年前同一个茶峒军人，很秘密的背着那ว忠厚爸爸发生了暧昧关系。有了小孩子后，这屯戍军士便想约了她一同向下游逃去。但从逃走的行为上看来，一个违悖了军人的责任，一个ฐ却必得离开孤独的父亲。经过一番考虑后，军人见她无远走勇气自己้也不便毁去作军人的名誉，就心想：一同去生既ຂ无法聚首，一同去死当无人可以阻拦，首先服了毒。女的却关心腹中ณ的一块肉，不忍心，拿不出主张。事情业已๐为ฦ作渡船夫的父亲知道，父亲却不加上一个有分量的字眼儿，只作为并不听到过这事情一样，仍然把日子很平静的过下去。女儿一面怀了羞惭一面却怀了怜悯，仍守在父亲身边，待到腹中ณ小孩生下后，却到溪边吃了许多冷水死去了。在一种近于奇迹中，这遗孤居然已长大成人，一转眼间便十三岁了。为了住处两山多篁竹，翠色逼人而来，老船夫随便为这可怜的孤雏拾取了一个ฐ近身的名字，叫作“翠翠”。
“我去呢？”
翠翠于是大哭起来。
过一阵，有从茶峒过川ษ东跑差事的人，到了溪边，隔溪喊过渡，翠翠正在灶边一面哭着一面烧水预备为ฦ死去的祖父抹澡。
那人以为ฦ老船夫一家还不醒，急于过河，喊叫不应，就抛掷小石头过溪，打到屋顶ะ上。翠翠鼻涕眼泪成一片的走出来，跑到溪边高崖前站定。
“喂，不早ຉ了！把船划ฐ过来！”
“船跑了！”
“你爷爷做什么เ事情去了呢？他管船，有责任！”
“他管船，管五十年的船——他死了啊！”
翠翠一面向隔溪人说着一面大哭起来。那ว人知道老船夫死了，得进城去报信，就说：
“真死了吗？不要哭吧，我回去通知他们，要他们弄条船带东西来！”
那人回到เ茶峒城边时，一见熟人就报告这件事，不多久，全茶峒城里外都知道这个消เ息了。河街上船总顺顺，派人找了一只空船，带了副白木匣子，即刻向碧溪岨撑去。城中杨马兵却同一个老军人，赶到碧溪岨去，砍了几十根大毛竹，用葛藤编作筏子，作为来往过渡的临时渡船。筏子编好后，撑了那ว个东西，到翠翠家中那ว一边岸下，留แ老兵守竹筏来往渡人，自己跑到เ翠翠家去看那个死者，眼泪湿莹莹的，摸了一会躺在床上硬僵僵的老友，又赶忙着做些应做的事情。到后帮忙的人来了，从大河船上运来棺木也来了，住在城中ณ的老道士，还带了许多法器，一件旧麻布道袍，并提了一只大公鸡，来尽义务办理念经起水诸事，也从筏上渡过来了。家中ณ人出出进进，翠翠只坐在灶边矮凳上呜呜的哭着。
到了中午，船总顺顺也来了，还跟着一个人扛了一口袋米，一坛酒，一腿猪肉。见了翠翠就说：
“翠翠，爷爷死了我知道了，老年人是必需死的，不要发愁，一切有我！”各方面看看，就回去了。
到เ了下午入了殓，一些帮忙的回的回家去了，晚上便只剩下了那ว老道士、杨马兵同顺顺家派来的两个ฐ年青长年。黄昏以前老道士用红绿纸剪ຘ了一些花朵，用黄泥作了一些烛台。天断黑后，棺木前小桌上点起黄色九品蜡，燃了香，棺木周围也点了小蜡烛，老道士披上那件蓝麻布道服，开始了丧事中绕棺仪式。老道士在前拿着小小纸幡引路，孝子第二，马兵殿后，绕着那ว寂寞棺木慢慢转着圈子。两个长年则站在灶边空处，胡乱的打着锣钹。老道士一面闭了眼睛走去，一面且唱且哼，安慰亡灵。提到关于亡魂所到เ西方极乐世界花香四季时，老马兵就把木盘里的纸花，向棺木上高高撒去，象征西方แ极乐่世界情形。
到了半夜，事情办完了，放过爆竹，蜡烛也快熄灭了，翠翠泪眼婆娑的，赶忙又到灶边去烧火，为帮忙的人办宵夜。吃了宵夜，老道士歪到เ死人床上睡着了。剩ທ下几个ฐ人还得照规矩在棺木前守灵，老马兵为大家唱丧ç堂歌，用个空的量米木升子，当作小鼓，把手剥ຓ剥剥的一面敲着一面唱下去——唱“王祥卧冰”的事情，唱“黄香扇枕”的事情。
翠翠哭了一整天，同时也忙了一整天，到เ这时已倦极，把头靠在棺前眯着了。两长年同马兵吃了宵夜，喝过两ä杯酒，精神还虎虎的，便轮流把丧堂歌唱下去。但只一会儿，翠翠又醒了，仿佛梦到什么，惊醒后明白祖父已死，于是又幽幽的哭起来。
“翠翠，翠翠，不要哭啦，人死了哭不回来的！”
秃头陈四四接着就说了一个做新า嫁娘的人哭泣的笑话，话语中夹杂了三五个粗野字眼儿，因此引起两ä个长年咕咕的笑了许久ื。黄狗在屋外吠着，翠翠开了大门，到外面去站了一下，耳听到เ各处是虫声，天上月色极好，大星子嵌进透蓝天空里，非常沉静温柔。翠翠想：
“这是真事吗？爷爷当真死了吗？”
老马兵原来跟在她的后边，因为他知道女孩子心门儿窄，说不定一炉火闷在灰里，痕迹不露，见祖父去了，自己้一切无望，跳崖悬梁，想跟着祖父一块儿去，也说不定！故随时小心监视到翠翠。
老马兵见翠翠痴痴的站着，时间过了许久还不回头，就打着咳叫翠翠说：
“翠翠，露水落了，不冷么？”
“不冷。”
“天气好得很！”
“呀……”一颗大流星使翠翠轻轻的喊了一声。
接着南方แ又是一颗流星划ฐ空而下。对溪有猫头鹰叫。
“翠翠，”老马兵业已同翠翠并排一块块儿站定了，很温和的说，“你进屋里睡去吧，不要胡思乱想！”
翠翠默默的回到祖父棺木前面，坐在地上又呜咽起来。守在屋中两个长年已睡着了。
杨马兵便幽幽的说道：“不要哭了！不要哭了！你爷爷也难过咧，眼睛哭胀喉咙哭嘶有什么เ好处。听我说，爷爷的心事我全都知道，一切有我。我会把一切安排得好好的，对得起你爷爷。我会安排，什么事都会。我要一个ฐ爷爷欢喜你也欢喜的人来接收这渡船！不能ม如我们的意，我老虽老，还能拿镰刀同他们拼命。翠翠，你放心，一切有我！……”
远处不知什么地方鸡叫了，老道士在那ว边床上糊糊涂涂ิ的自言自语：“天亮了吗？早咧！”
二十一
大清早，帮忙的人从城里拿了绳索ิ杠子赶来了。
老船夫的白木小棺材，为六个ฐ人抬着到เ那个倾圮了的塔后山岨上去埋葬时，船总顺顺，马兵，翠翠，老道士，黄狗皆跟在后面。到เ了预ไ先掘就的方阱边，老道士照ั规矩先跳下去，把一点朱砂颗粒同白米安置到阱中ณ四隅及中央，又烧了一点纸钱，爬出阱时就要抬棺木的人动手下肂。翠翠哑着喉咙干号，伏在棺木上不起身。经马兵用力把她拉开，方แ能ม移动棺木。一会儿，那ว棺木便下了阱，拉去绳子，调整了方向，被新า土掩盖了，翠翠还坐在地上呜咽。老道士要回城去替人做斋，过渡走了。船总把一切事托给老马兵，也赶回城去了。帮忙的皆到溪边去洗手，家中ณ各人还有各人的事，且知道这家人的情形，不便再叨扰，也不再惊动主人，过渡回家去了。于是碧溪岨便只剩ທ下三个人，一个ฐ是翠翠，一个是老马兵，一个ฐ是由船总家派来暂时帮忙照ั料渡船的秃头陈四四。黄狗因被那秃头打了一石头，对于那ว秃头仿佛很不高兴，尽是轻轻的吠着。
到了下午，翠翠同老马兵商量，要老马兵回城去把马托给营里人照料é，再回碧溪岨来陪她。老马兵回转碧溪岨时，秃头陈四四被打发回城去了。
翠翠仍然自己同黄狗来弄渡船，让老马兵坐在溪岸高崖上玩，或嘶着个老喉咙唱歌给她听。
过三天后船总来商量接翠翠过家里去住，翠翠却想看守祖父的坟山，不愿即刻๑进城。只请船总过城里衙门去为ฦ说句话，许杨马兵暂时同她住住，船总顺顺答应了这件事，就走了。
杨马兵既ຂ是个上五十岁了的人，说故事的本领比翠翠祖父高一筹，加之凡事特别关心，做事又勤快又干净，因此同翠翠住下来，使翠翠仿佛去了一个祖父，却新า得了一个ฐ伯父。过渡时有人问及可怜的祖父，黄昏时想起祖父，皆使翠翠心酸，觉得十分凄凉。但这分凄凉日子过久一点，也就渐渐淡薄些了。两人每日在黄昏中同晚上，坐在门前溪边高崖上，谈点那ว个躺在湿土里可怜祖父的旧事，有许多是翠翠先前所不知道的，说来便更使翠翠心中柔和。又说到翠翠的父亲，那ว个又要爱情又惜名誉的军人，在当时按照绿营军勇的装束，如何使女孩子动心。又说到翠翠的母亲，如何善于唱歌，而且所唱的那些歌在当时如何流行。
时候变了，一切也自然不同了，皇帝已不再坐江山，平常人还消说！杨马兵想起自己้年青作马夫时，牵了马匹到碧溪岨来对翠翠母亲唱歌，翠翠母亲不理会，到เ如今这自己้却成为这孤雏的唯一靠山唯一信托人，不由得不苦笑。
因为两人每个ฐ黄昏必谈祖父以及这一家有关系的事情，后来便说到了老船夫死前的一切，翠翠因此明白了祖父活时所不提到的许多事。二老的唱歌，顺ิ顺大儿子的死，顺ิ顺ิ父子对于祖父的冷淡，中ณ寨人用碾坊作陪嫁妆奁诱惑傩送二老，二老既ຂ记忆着哥哥的死亡，且因得不到เ翠翠理会，又被家中逼着接受那座碾坊，意思还在渡船，因此赌气下行，祖父的死因，又如何与翠翠有关……凡是翠翠不明白的事，如今可全明白了。翠翠把事弄明白后，哭了一个夜晚。
过了四七，船总顺顺派人来请马兵进城去，商量把翠翠接到เ他家中去，作为二老的媳妇。但二老人既在辰州，先就莫提这件事，且搬过河街去住，等二老回来时再看二老意思。马兵以为ฦ这件事得问翠翠。回来时，把顺顺的意思向翠翠说过后，又为ฦ翠翠出主张，以为ฦ名分既不定妥，到一个生人家里去不好，还是不如在碧溪岨等，等到เ二老驾船回来时，再看二老意思。
这办法决定后，老马兵以为二老不久必可回来的，就依然把马匹托营上人照ั料，在碧溪岨为翠翠作伴，把一个ฐ一个日子过下去。
碧溪岨的白塔，与茶峒风水有关系，塔圮坍了，不重新作一个ฐ自然不成。除了城中营管，税局以及各商号各平民捐了些钱以外，各大寨子也有人拿册子去捐钱。为ฦ了这塔成就并不是给谁一个人的好处，应尽每个人来积德造福，尽每个人皆有捐钱的机会，因此在渡船上也放了个ฐ两头有节的大竹筒，中ณ部锯了一口，尽过渡人自由把钱投进去，竹筒满了马兵就捎进城中ณ首事人处去，另外又带了个竹筒回来。过渡人一看老船夫不见了，翠翠辫子上扎了白线，就明白那老的已作完了自己้分上的工作，安安静静躺到土坑里去了，必一面用同情的眼色瞧着翠翠，一面就摸出钱来塞到竹筒中ณ去。“天保佑你，死了的到西方去，活下的永保平安。”翠翠明白那ว些捐钱人的意思，心里酸酸的，忙把身子背过去拉船。
到了冬天，那ว个圮坍了的白塔，又重新า修好了。可是那ว个在月下唱歌，使翠翠在睡梦里为ฦ歌声把灵魂轻轻浮起的年青人，还不曾回到茶峒来。
…………
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
一九三三年冬至一九三四年春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