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没有金刚ธ钻，别揽磁器活。要是不懂怎么装修房子就去揽这个活，那是我们的错。我虽是不懂ฦ，但有一把力气，干个小工还是够格的。人家老曹原是沪东船厂的，是从铜作工ื提拔起来的工程师，专门装修船舱的，装ณ修个ฐ餐馆还不知道怎么เ干吗……他总说，现在的当务之急是买工具、租工具，但那赤佬老板总说，别想揩油。与其被人疑为贪小便宜，还不如闷头干活，赚点工钱算了。
君子不与人争，就要受气。举例来说，我乘地铁时排队购票，总有些不三不四的人到前面加塞。说实在的，我有很多话要说：我排队，你为什么不排队？你忙，难道我就没有事？但是碍于君子的规范，讲不出口来。话憋在肚子里，难免要生气。有时气不过，就嚷嚷几句：排队，排队啊。这种表达方式不够清晰，人家也不知是在说他。正确的方แ式是：指住加塞者的鼻子，口齿清楚地说道：先生，大家都在排队，请你也排队。但这样一来，就陷入与人争论的境地，肯定不是君子了。
下面我要谈的是我所见过的最动人的街头演奏，这个例子说明在街头和公共场所演奏，不一定会有损个人尊严，也不一定会使艺术蒙羞——只可惜这几个ฐ演奏者不是真为钱而演奏。一个ฐ夏末的星期天，我在维也纳，阳光灿烂，城里空空荡荡，正好欣赏这座伟大的城市。维也纳是奥匈帝国的都，帝ຓ国已๐不复存在，但都还是都。到过那座城市的人会同意，“伟大”二字决非过誉。在那个与莫扎特等伟大名字联系在一起的歌剧ຕ院附近，我遇上三个人在街头演奏。不管谁在这里演奏，都显得有点不知寒碜。只有这三个人例外。拉小提琴的是个ฐ金小伙子，穿件毛衣、一条宽松的裤子，简朴但异常整洁。他似是这三个人的头头，虽然专注于演奏，但也常看看同伴，给他们无声的鼓励。有一位金姑娘在吹奏长笛，她穿一套花呢套裙，眼睛里有点笑意。还有一个ฐ东亚女孩坐着拉大提琴，乌黑的齐耳短下一张白净的娃娃脸，穿着短短的裙子，白袜子和学生穿的黑皮鞋；她有点慌张，不敢看人，只敢看乐谱。三个人都不到二十岁，全都漂亮之极。至于他们的音乐，就如童声一样，是一种天籁。这世界上没有哪个音乐家会说他们演奏得不好。我猜这个故事会是这样的：他们三个是音乐学院的同学，头一天晚上，男ç孩说：敢不敢到เ歌剧院门前去演奏？金女孩说：敢！有什么不敢的！至于那东亚女孩，我觉得她是我们的同胞。她有点害羞，答应了又反悔，反悔了又答应，最后终于被他们拉来了。除了我们之ใ外，还有十几个人在听，但都远远地站着，恐怕会打扰他们。有时会有个老太太走近去放下一些钱，但他们看都不看，沉浸在音乐里。我坚信，这一幕是当日维也纳最美丽ษ的风景。我看了以后有点嫉妒，因为他们太年轻了。青年的动人之处，就在于勇气，和他们的远大前程。
第十八章写给新的一年1996
总之，我认为ฦ人不应当忽视自己้，生活就是自己้啊。总要无愧于自己才好。比方说我要无愧于自己就要好好地爱你才对。也不能ม让人家来造自己，谁要来造我我都不干。有人要我们这样要我们那样，我们就不知道什么是生活本身了。过去我们在顶礼膜拜中ณ度过光阴的时候，我们知道什么เ是生活吗？现在我们在一片拜物声中过的是什么เ日子啊。我自己过去和现在都很不好。不过我现在要爱你，我觉得我很对，你也觉得我很对，别ี人与此有何相干。
1本篇最初表于1996๔年7月第12๐日《南方周末》。
在人与兽、人与自然力的竞争中，人这一方的先天条件并不好。如前所述，我们不像驴子那样有四条腿、可以吃草，也不像风和水那样浑然无觉，不知疲倦。好在人还有一种强大的武器，那就是他的智能、他的思索能力。假如把它对准自然界ศ，也许人就能过得好一点。但是我们把枪口对准了自己，明了种种消极的伦理道德，其中ณ就包括了吃大苦、耐大劳，“存天理、灭人欲”；而苦和累这两ä种东西，正如莎翁笔下的爱情，你吃下的越多，它就越有，“所以两者都是无穷无尽的了！”引自《罗米欧与朱丽ษ叶》
就我所知，哲人王对人类的打算都在伦理道德方面。倘若他能在物质生活方面替我们打算周到，我倒会更喜欢他。假如能ม做到，他也不会被称为哲人王，而会被称为科学狂人。实际上，自从有了真正的科学，科学家表现得非常本分。这主要是因为ฦ科学就是教人本分的学问，所以根本就没出过这种狂人。至于中国的传统学术，我就不敢这么เ说。起码我听到过一种说法，叫做“学而优则仕”，当然，若说学了它就会打量人，可能有点过分；但一听说它又出现了新า的变种，我就有点紧ู张。国学主张学以致用，用在谁身上，可以不问自明——当然，这又是题外之语。
中国人还认为，求学是痛苦的，学海无涯苦作舟。学童不仅要背四书五经，还要挨戒尺板子，仅仅是因为考虑到他们的承受力，才没有动用老虎凳。学习本身很痛苦，必须以更大的痛苦为推动力，和调教牲口没有本质的区别。当然，夫子曾说，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但他老人家是圣人，和我们不一样。再说，也没人敢打他的板子。从书上看，孟子曾从思辨中得到一些快乐่。但春秋以后到近代，再没有中ณ国人敢说学习是快乐的了。一切智力的活动都是如此，谁要说动脑แ子有乐趣，最轻的罪名也是不严肃——顺便说一句，我认为最严肃的东西是老虎凳，对坐在上面的人来说，更是如此。据我所知，有些外国人不是这样看问题。维特根斯坦在临终时，回顾自己一生的智力活动时说：告诉他们，我度过了美好的一生。还有一个物理学家说：我就要死了，带上两道难题去问上帝ຓ。在天堂里享受永生的快乐他还嫌不够，还要在那里讨论物理！总的来说，学习一事，在人家看来快乐่无比，而在我们眼中则ท毫无乐趣，如同一个太监面对后宫佳丽。如此看来，东西方两种智慧的区别ี，不仅是驴和马的区别，而且是叫驴和骟马的区别ี。那东西怎么เ就没了，真是个ฐ大问题！
任何一门学问，即便内容有限而且已๐经不值得钻研，但你把它钻得极深极透，就可以挟之以自重，换言之ใ，让大家都佩服你；此后假如再有一人想挟这门学问以自重，就必须钻得更深更透。此种学问被无数的人这样钻过，会成个什么เ样子，实在难以想像。那些钻进去的人会成个什么样子，更是难以想像。古宅闹鬼，树老成精，一门学问最后可能变成一种妖怪。就说国学吧，有人说它无所不包，到今天还能拯救世界，虽然我很乐意相信，但还是将信将疑。
我记得冯友兰先生曾提出要修改自己的《中ณ国哲学史》，以便迎合时尚和领ๆ袖，这是变狡猾的例子——罗素先生曾写了一本《西方哲学史》，从未提出为别人做修改，所以冯先生比罗素狡猾——但是再滑也滑不过佞人。从学问的角度来看，冯先生已做了最大的牺牲，但上面也没看在眼里。佞人不做学问，你要什么เ我编什么，比之学人利索了很多——不说是天壤之别，起码也有五十步与百步之分。二三十年前，一场红海洋把文史哲经通通淹没。要和林彪比滑头，大伙都比不过，人文学科的危机实质上在那ว时就已生了。
现在该说说建设的方面了。这些年来，大家蜂拥而上赞美过的正面形象，也就是电视剧《渴望》里面的一位妇女。该妇女除了长得漂亮之外，还像是封建时期一个ฐ完美的小媳妇。当然，大伙是从后一个方面，而不是前一个方面来赞美她；这也是中古的遗风。不过，要旌表一个戏中人，这可太古怪了。我们知识分子的正面形象则是：谢绝了国外的高薪聘请，回国服务。想要崇高，先要搞到一份高薪聘请，以便拒绝掉，这也太难为人了；在知识分子里也没有普遍意义。所以，除了树立形象，还该树立个森严的道德体系，把大家都纳入体系。从道德上说事，就人人都能被说着了。
年轻时读萧伯纳的剧本《巴巴拉少校》，有场戏给我留แ下了深刻的印象：工业巨เ头安德谢夫老爷子见到เ了多年不见的儿子斯泰芬，问他对做什么有兴趣。这个年轻人在科学、文艺、法律等一切方แ面一无所长，但他说自己有一项长处：会明辨是非。老爷子把自己的儿子暴损了一通，说这件事难倒了一切科学家、政治家、哲学家，怎么你什么都不会，就会一个ฐ明辨是非？我看到这段文章时只有二十来岁，登时痛下决心，说这辈子我干什么เ都可以，就是不能做一个ฐ一无所能，就能明辨是非的人。因为这个原故，我成了沉默的大多数的一员。我年轻时所见的人，只掌握了一些粗浅且不说是荒谬的原则，就以为无所不知，对世界ศ妄加判断，结果整个世界都深受其害。直到我年登不惑，才明白萧翁的见解原有偏颇之处；但这是后话——无论如何，萧翁的这些议论，对那些浅薄之辈、狂妄之辈，总是一种解毒剂๘。
我认为，可以在话语的世界ศ里分出两ä极。一极是圣贤的话语，这些话是自愿的捐献。另一极是沉默者的话语，这些话是强征来的税金。在这两极之间的话，全都暧昧难明：既是捐献，又是税金。在那些说话的人心里都有一个税吏。中ณ国的读书人有很强的社会责任感，就是交纳税金，做一个好的纳税人——这是难听的说法。好听的说法就是以天下为己任。
小的时候，我们只有听人说话的份儿。当我的同龄人开始说话时，给我一种极恶劣的印象。有位朋友写了一本书，写的是自己้在“文革”中ณ的遭遇，书名为ฦ《血统》。可以想见，她出身不好。她要我给她的书写个序。这件事使我想起来自己在那些年的所见所闻。“文革”开始时，我十四岁，正上初ม中一年级。有一天，忽然生了惊人的变化，班上的一部ຖ分同学忽然变成了红五类，另一部分则成了黑五类。我自己的情况特殊，还说不清是哪一类。当然，这红和黑的说法并不是我们明出来，这个变化也不是由我们起的。在这方面我们毫无责任。只是我们中ณ间的一些人，该负一点欺负同学的责任。
三
假如咱们中国人不是要求一定把食物切得很碎，弄得很熟，并且味道调得很正的话，那就哪儿都能去了。除此之外，还能长得肥头大耳，虎背熊腰。当然，到了那种鸡翅膀比大白菜便宜的地方，谁身上都会长点肉。我在那ว边也有九十公斤ภ，但是这还差得远。马路上总有些黑哥们儿，不论春夏秋冬，只穿小背心儿，在那ว里表演肌肉。见了他们你最好相信那是些爱好体育的好人，不然就只好绕道走了。
假如你以为这种生肉生菜只适于年轻人，并非敬老之道，那就错了。我邻居有个老头子，是画广告牌的，胡子漆黑漆黑，穿着瘦腿裤子跑来跑去，见了漂亮姑娘还要献点小殷勤。后来他告诉我，他七十岁了。我班上还有位七十五岁的美国老太太，活跃极了，到เ处能看见她。有一回去看校合唱团排练，她站在台上第一排中间。不过那一天她是捂着嘴退下台来的，原来是引吭高歌时，把假牙唱出了嘴，被台下第三排的人捡到了。不管怎么说吧，美国老人精神真好，我爸我妈可比不上。
假如你说，烹调术不能决定一切，吃的到底是什么也有很大关系，这我倒能够同意。除此之外，生命还在于运动。回国前半年有时间，我狠狠地练了练。顶着大太阳去跑步，到公园里做俯卧撑。所以等回国时，混在那些短期长期的不大有回去的考察、培训的长和老师中间，就显得又黑又壮。结果是过海关时，人家让我等着，让别人先过。除此之ใ外还搡了我一把，说出国劳务的一点规矩也没有。当时我臊得很。现在我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躲风躲太阳地养了三年多，才算有点知识分子的模样了。
注释：
1้本篇最初表于1้9๗93年第4期《四川ษ文学》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