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也没去过那一带。
我会永远记得去报到的那天，也就是安全教育的次日，我站在劳资科的吊扇下。那个吊扇把所有的热风都灌到เ我的脑แ门上，吹得我晕晕乎ๆ乎，好像要升仙一样。这种记忆由于它本身就近似于一个梦，于是它常常出现在我的梦里，被我反复磨洗，成为一个ฐ锃亮的硬块。
我说："ิ你现在说出来。你们厂要是敢把你送去劳教，我就弄死你们厂长。"ิ
我爸爸还真搬过原料桶。七一年那会儿，我还没生，我爸爸当时是技术员，陪我妈去看电影，陡然看见当时的厂长和一个ฐ女科员，并且就坐在我家二老前面。我听说那ว时候搞男女关系都是在电影院里，黑擦擦的地方แ，便于偷偷摸摸，还有人一边看着《红色娘子军》一边手淫的。很不巧，厂长一扭头看见了我爸爸，我爸爸没吱声，带着我妈就溜了。这事情过了也就过了，我爸爸和厂长都仿佛它不存在似的，双方แ近乎ๆ默契地保守着这个秘密。半个月以后，我爸爸去仓库领材料，农药厂的仓库大得很，我爸爸在里面转悠了一圈，听见有动静，以为是耗子，就走过去察看，先是看见了两双鞋，接着看见了一条裙ำ子，接着又看见一个奶罩耷拉在一堆角铁上。再接着，我爸爸看见了厂长和女科员。我爸爸站在他们和一堆衣服之ใ间，觉得这件事就像做梦一样。如果你不想捉奸而偏偏两ä次捉到เ了奸，就会有类似的幻觉产生，以为自己้在做淫梦。可惜，淫梦之后是噩梦，我爸爸被调到了车间里去搬原料桶，六十公斤ภ一桶的原料，从车间这头滚到เ那头，每天得滚上一百多桶，差ๆ点把腰给废了。
我说："还好。像那ว个什么เ，抽象画。"ิ
安全科干部也端着胳膊和我一起欣赏那ว张照片。后来他居然问我："你觉得哪种死法比较好？"ิ我一惊，变成了个结巴๒，话也说不上来。他说，被炸死是很幸福的，被炸死的人，轰的一声就没了，不会感到痛苦。碎片是没有痛苦可言的。被电å死的人就很倒霉，尤其是3๑80伏工ื业用电，人触电的时候大脑是很清醒的，只是甩不掉那电线，这时候就会知道自己要死了，然后真的就慢慢地死了。电流会使人体处于一种神经抽搐的状态，尸体摆出各种造型，甚至像杂技演员一样反弓起身体，脑袋可以从裤裆ด里伸出来。对于一个即将要死的人，没有比这个更痛苦的了。还有被轧掉手的人，那ว种疼痛会永远留在大脑深处，每次看到自己的残手，就会起鸡皮疙瘩。还有被硫酸浇在脸上的人，那种痛苦，叫做生不如死。
我和张小尹在桥上闲扯。她问我："ิ你是不是要到厂里去看看啊？"
我说，我不进去了，原来的门房老头死掉了，换了新的门房，不认得我。我就不进去了。这条路没什么变化，原先有一个老茶馆，在工ื厂隔壁，现在不见了，变成了化工ื厂的供销处。其他都没什么变化，只是路旁的香樟树长得更茂盛了。到了秋天，这一带会有很多黄色的野花，也没有名字，因为开得太多了，乍看有一点惊人的美。我抬起头，看到层层管道越过头顶，横跨马路，延伸到河边的泵房，这也和从前一样。我站在马路上向厂里眺望，只能看到巨大的锅炉房耸立在围墙边，至于其他车间，隐藏在更深的地方。
我爸爸知道我最爱玩游戏机，经常会到附近游戏房去查岗，游戏房的老板是我哥们，见我爸爸遥遥地过来，就打一个唿哨："小路，你爸来了。"我扔下游戏机就往后门逃。我的自行车总是停在后门，骑上车子回到เ家，迅摊开书本假装ณ复习功课。这些内幕我爸都不知道。
那天我爸爸没跟我废话，他从人造革的皮包里掏出一张纸，上面有几排表格。我爸爸说："把这个填好。"ิ
农药厂经常爆炸，有时候是嘭的一声，好像远处放了个炮仗，有时候是轰的一声，窗玻璃抖三抖。通过爆炸的声音可以分析出它的强度，家里听到爆炸，就会打电话过去问。那ว时候只有公用电话，炸声一起，杂货店门口就排满了职工家属，打电话过去问，炸的是哪个车间，死了谁伤了谁。打电话的人会转过头来向大家宣布伤亡情况，一般来说，不太会有人死掉。我也很奇怪，为ฦ什么爆炸没人死掉。我爸爸说，爆炸之前，仪表和阀门会显示ิ出异常反应，人就全逃光了。如果是毫无征兆的爆炸，那就不是农药厂了，那ว是兵工厂。
我像她这么大的时候，马路上的出租车很少，口袋里的钱也不多，坐出租车就成了一件很奢侈的事情。那时候和女孩子逛马路，会用一种很温柔的口气说："我们还是走走吧，一起看看月亮。"ิ一走走出五里地去。那时候的女孩子也很自觉，没有动不动就坐出租车的，她们通常都推着一辆女式自行车，恋爱谈完了，就跳上自行车回家去，也不用我特地送她们。
那是九十年代初ม的事情，那ว时候我二十岁，生活在一个叫戴城的地方，那ว里离上海很近。九十年代一眨眼就过去了，我的二十岁倒像是一个没有尽头的迷宫。有时候就是这样的，那些实际的时间与你所经历的时间，像是在两ä个维度里生的事情。
我问他："师傅，这儿是钳工ื班吗？"
他说："ิ你新来的？去里面报到เ吧。"
我拎着劳保用品往里走。一群泥猴一样的工人叼着香烟，坐在那里审视我。后来我见到เ钳工ื班的班组长，他是个言辞木讷的红脸大汉，他说他叫赵崇德，旁边的工人就大声说："小子，你叫他德卵。"
我冲着班组长鞠了个躬说："赵师傅。"
他低声说："我们这里都叫卵，你就随大伙一起叫我德卵吧。"接下来他分别向我介绍了大卵、小卵、石卵、马卵、炳卵……最后一个是歪卵，此人是个朝左的歪头，叫"ิ歪卵"是象形的意思。工人们扶了扶他的歪头，对我说："歪卵师傅是做刨า床的，他刨出来的东西从来都是歪的。一年出多少废品，连他自己都数不清。"歪卵听了，朝上严格地说是朝左上方翻了个ฐ白眼，嘴里吐出一连串的脏话。工ื人们哈哈大笑，对我说："ิ不要歧视歪卵师傅，他看上去是做刨า床的，其实是我们这里的文工团。"
我当时想，本人姓路名小路，如果叫路卵，不知道是可笑呢还是可悲。可是工人们又告诉我，新า来的学徒工ื，暂时没资格称"卵"ิ，这算是让我松了口气。我问德卵："ิ这里哪一位是我师父？"
德卵说："ิ你师父请病假，下个ฐ礼ึ拜才能来上班。你先干点别的吧。"
"我干什么？"
"你去挑水吧，把地上洒一洒。"
我读过一个剧本，叫《热铁ກ皮屋顶上的猫》，说实话，铁皮屋顶是够那ว只猫喝一壶的了。这种材料制成的房子，典型的冬凉夏暖，夏天就像是撒哈拉沙漠，恨不得脱得就剩一条兜裆布，到了冬天，这房子又变成了一个到เ处漏风的冰窖，飞快地把身上的热量吸走了。总之，厂里的野猫从不到这个地方来，猫才没那么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