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周炳，怎么陡起来了！——红领带，驳壳枪呵！还要买真玉镯子么？”
他一面高声说，一面跟着这个小队走。这“真玉镯子”，是半年多以前，他救脱周炳弟兄俩时候的隐语，只有周炳听得懂，别人都不懂得。当下周炳带着感激的心情回答道：
“要活就一道活！要死就一道死吧！”
正喊着，反动政府的那ว些恶狗又放出来了。于是这地方跟任何别的地方一样，又展开了一场混乱的武装斗争。这回罢工工人牺牲了好几个。孟才和李恩都受了伤。周炳除了额角擦伤之外，胳ฑ膊又受了撞伤，浮肿起来。虽然他们都受了伤，但是当天晚上，大家又一齐过江到河北来，参加工人们的秘密集会。开完会之后，周炳听说那ว失业的海ร员程仁伤重身亡了，心里非常难过，就走到莲花井他家里去看一看。离他家还有半条街，周炳就看见他家门口有十几二十个人，有些站着，有些坐着，孟才和李恩也在其中。一进他家门口，那ว景象就十分凄惨。才三十岁左右的程仁直挺挺地躺在神厅正中一张木板床上，全身用白布盖着，只露出一个脑แ袋，那不动的眼睛还瞪得酒杯样大，像在敌人面前，怒shubaojie目而视的一般。床前点着香烛，程嫂子坐在地上烧纸钱。程大妈全身蜷缩成一团，在离开灵床稍远一点的一张椅子上，呼天喊地，哀痛万分地哭着。一个才刚刚ธ学会走路的男孩子，用手攀着灵床的边沿，四面走动。周炳一看见这种景象，立刻想起他区桃表姐和周金大哥，三股眼泪合成一股，嚎啕大哭起来。哭了一会儿，他收了眼泪，倒去劝那程嫂子和程大妈道：
杨志朴只顾ุ自己穿衣服，懒得去跟周炳两ä个ฐ辩论。穿好衣服之ใ后，他告诉他两个外甥，在河南同福西街，他跟人合伙开的那个“济群”生草药铺有地方住。他们只要说明是他的外甥，因为身体有病，要到เ那儿静养，小心不要出门，就可以了。周榕还不明白济群药铺是个什么地方，老在嘀咕着，周炳说：“就是郭掌柜那里嘛，我给他当过伙计的嘛，冤我偷他的钱的嘛！一转眼都七年了！”周榕这才想起来，重复说道：“是呀，是呀，是呀……”临ภ走的时候，杨大夫又加上一句道：“我看你们现在不是共产党，将来不免还要变成共产党！”
说完他就在前面走，周榕和周炳在后面跟着，一句话没有说，三个人一道朝着河南的方向走去了。正当他们过河南的时候，国民党省党部干事李民魁带了一位新朋友到沙面兴昌洋行去找陈文雄。这位朋友是浙江人，叫做宋以廉，现在当着财政厅秘书，年纪已๐经三十岁了，还没正式结过婚。他听说陈文雄有个ฐ最小的妹妹，年纪才十九岁，长得很漂亮，还没出嫁，就央求李民魁，一定要介绍他跟陈文雄做朋友。当下两ä个人会了面，陈文雄见他身材高大，和自己相仿佛，脸孔白净，戴着宽边眼镜，只是稍为发胖了一些，真算得一表仪容，心里早有几分高兴；再一交谈，就觉得他知识多，交游广，一口英语，虽略带外江音，也算得漂亮流利，便十分倾心。他心中ณ暗自思量：官场中有这等新式人物，真是难得。三个人闲谈客套一番๘，就一道出来，到“十八甫”的天龙茶室饮茶。这茶室非常拥挤。顾ุ客都是上、中ณ流人物，依然弄得人声嘈杂，烟雾弥漫。他们站在二楼ä过道上等了十几分钟，好容易才找到เ了一个那种用柚木雕花板障间隔，像火车上的座位一样的“卡位”。李民魁要了一盅普洱茶，陈文雄要了一盅铁观音，宋以廉要了一盅杭菊花，又写了几样咸、甜点心，像“j批”、虾盒、粉果、蟹黄酥、奶油蛋盏、冰花玫瑰卷等等，又写了一盘上汤j茸水饺，一盘鲜菇蚝油拌面，大家一边吃喝，一边畅ม谈。因为初次见面，所谈都是东堤旧fqxs事，陈塘新欢之类。只有李民魁在临走的时候质问陈文雄道：“怎么你们告发共产党，不找我们党部ຖ，反而去找宪兵司令部？不帮衬自己人，却帮衬外头人？”并且说出今天“捕获”了周金的事实。陈文雄坚决否认，说是毫不知情。李民魁自叹道：“干党务就是没发达。你们团长的团长，经理的经理，科长的科长，我这老大还是个干事，没发达！”宋以廉凑趣道：“不要紧，你只要多害死几个人，便可以发达的。”大家于是一笑站起来，会账下楼ä去了。
周炳站了起来，说：“不，不。她可好呢！”他走过去，掏出手帕替她擦眼泪。她温柔服帖地站着，让他擦。可是周炳一问她为什么เ这样伤心，她又嚎啕大哭起来了。周炳没法，只好带她回家，把她交给周杨氏慢慢开解。过了半个钟็头，胡杏静悄悄地走了出来。一定是周妈使用了什么เ出奇有效的办法，像“黄狗毛”止血似地止住了她的忧伤。她在她自己那娇媚的脸上强行涂上了一层严肃的色彩，使得它越发可爱。这时候，有个卖甜食的挑担走进巷子里来，周炳叫他给每人盛了一碗糯米麦粥，胡杏赶快吃了，重新า钻进刚才把她摔了出来的那ว个地方去。周炳付了钱，区细、区卓、何守义แ、何守礼ึ他们也陆续散了。他百无聊赖，跑回自己้的神楼底，坐在书桌前面，用一叠书把区桃的画像支起来，对她诉苦道：
“这些，你都看见了的，你教教我怎么办吧！我的眼睛蒙了，我的耳朵聋了，我的心眼儿堵住了。公事、私事、大事、小事乱做一堆。你能把我甩开么？你忍心么？”
三家巷๕已经夜静无人了。陈家漂亮洋房二层楼ä上的前厅里还放s出明晃晃的灯光。大家还照样坐在那里，推测了又推测，假设了又假设，争论了又争论，没有个完。李民魁忽然慌慌张张走进三家巷๕，慌慌张张跑上陈家二楼，慌慌张张对大家说：“不好了！政局又要变了！我回不了家了！在你们这里住一宿怎么样？”大家问他到底出了什么事，他又说：“东园已经被军队包围了！就是说，省港罢工ื委员会已๐经完蛋了！现在全广州都戒了严，哪一条路都走不通了！”他这番话只能叫大家乱上加乱ກ。正在乱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大姑爷张子豪也来了。他是全副武装，枪头一挺一挺地，马刺光当光当地响着走进来的。大家看见这位连长，都倒抽了一口凉气，仿佛他本人的出现，就是一个不祥之兆。他不打招呼，也不坐下，只是站着对陈文雄说话，好像他正在下命令似的。他说：“共产党要暴动。中ณ山舰擅自开进黄埔。现在中山舰长李之龙已经扣留了。省港罢工委员会已๐经查封了。苏联顾问已经监视了。大局已๐经转危为安了。只是文雄，你明天可不要再上罢工委员会去。弄上一点政治嫌疑就不大好办了。没有什么事的，大家歇去吧！”大家听了他的话，都像木头人一般，丝毫也没有动弹。每个ฐ人都有他自己的心事。谁能够去睡呢？那天晚上，除了周炳之外，周、陈两家的人没有一个睡得着。
……
陈文婷没有回答。她呆呆地望着周炳，觉着他的脸上露出一种病态。这种病态使他失去了平日的英雄气概和硬邦邦的戆气，变得有点柔弱可怜。她认为ฦ这个时候的周炳有一种反常的、病态的美，这种美比其他任何种类的美都更加动人。——就这样对面坐着，陈文婷把他足足看了十分钟็，才轻轻地叹息着回家去了。她刚走，周泉就走进神楼底，坐在她刚才坐过的凳子上，和周炳谈区桃出殡的情况。她告诉周炳，区桃是和其他的烈士一起出殡的，殡仪举行得非常庄严，非常肃穆。在追悼大会上，就有十万人参加，以后全体参加者排成了雄伟无比的送殡的行列ต，沿途又有许多群众自动参加，浩浩荡荡地把那些灵柩送到凤凰台上。她最后说：
“这是哀荣！这是国葬！这是又一次悲壮热烈的示ิ威！上年纪的人都说，他们一辈子都没有看见过这样的出殡。——多么伟大的场面哪！凤凰台以后就要成为反抗帝国主义侵略的纪念碑，永远竖在珠江边上了。”
何应元说：“人人都讲：十八新娘八十郎，我怎么配她不了？我比她才不过一总大了那么三十来年，一定是配得了的。”
何胡氏说：“人家年纪还小。你不心疼，人家爹妈可是心疼的呀！”
鲁莽的学徒
不久，陈万利从香港回来，知道了这些事情，只说了一句成语：“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跟着就下了一个ฐ命令：谁都不许再提这件事。谁要是再提了，就把谁赶出大门口，永远不准许回来。以后果然大家都不提它。陈家的荣誉也没有受到什么损害，风潮也就平息了。开头十天八天，周炳心中还有些纳闷：怎么เ还没听说他大姨爹娶阿财姐当二乃乃？怎么เ阿财姐肚子里的娃娃还没养下来？后来慢慢地也就把这些事儿忘记了。官塘街这一带的住户，有些知道一点内情的，都认为周炳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女用人，白白把一个少爷的身份给丢了，是一个真正的戆大。只有皮鞋匠区华很赏识他，曾经对他爹周铁ກ说：
想着，想着，周炳信步走到山顶一块草坪的南沿，把广州全城迅速地瞟了一眼。广州城好像一群黑羊似地卧在他的脚底下，灯光稀少，寂静无声。他先用眼睛测量着，仿佛望见何多多跟何老太住着的，跟黄群的妈妈黄五婶住着的，从西来初地到志公巷那ว一带地方，随后又望见他家爸爸、妈妈跟胡杏他们住着的三家巷，程仁的儿子程德、程嫂子和程大妈住着的莲花井那个方位，以后又转到四牌楼师古巷杨志朴舅舅家，维新路工农民主政府所在地，南关珠光里他三姨爹、三姨ถ、区苏、区细、区卓所住的那些地方，最后还远远地眺望着河南凤安桥德昌铸造厂的那个区域。所有这些地方，这时候都隐藏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但是他觉着他自己的确能够隐隐约约地辨认出来。他快步跑回工事后面，端起枪，警惕地监视着对面山头上的敌人。他知道他的责任非常重大。刚才他想起的那许多可亲的、善良的、无辜的人们如今正处在凶恶的敌人的重重围困之中ณ，情况十分危险。正像闹水灾的时候，那ว泛滥的洪水把一个村子包围起来一样。四面虽然有堤围，但那水位已๐经涨得比村子里最高的屋顶ะ还要高。万一什么地方发生了一个缺口，全村的人都会性命难保。想到这一层，周炳的雄心突然奋发起来。他咬紧牙关，瞪大眼睛，摸摸枪膛，摸摸刺刀，摸摸驳壳枪，又摸摸手榴弹，觉着有浑身的劲儿要使出来。
对面山头上的敌人还是没有什么动静。他不想离开自己้的工事，但是又想把整个ฐ广州城再仔细看上一遍fanwai。刚才只不过匆匆忙忙地把那将他养育大了的城池看了那么一眼，而在这冰凉的、黑沉沉的冬夜里，从观音山顶俯瞰自己้的可爱的、美丽的家乡，在他也还只是第一遭。他记不清楚刚才自己是否看见了那从小就非常熟悉的花塔，那砖砌的、上面长着小树的光塔，那ว像两个ฐ圆锥似地、一直c上天空的天主教堂“石室”，那ว巨大的方形建筑物大新公司和亚洲酒店，还有那白茫茫、一年四季都闪着银光的珠江。……这一切，如今都想重新仔仔细细地再看上一遍fanwai。“不错，”他又想起来了，“如今珠江里面有强盗。那些英国、美国、日本、法国和国民党强盗正在那里对准广州的胸膛开炮……就在他的对面，如今也有强盗藏在那些荒冢后面……那些矮小的……灌木丛……。他的思想逐渐连贯不起来，他的意识逐渐模糊，他的眼皮逐渐沉重，他的嘴巴逐渐张开，站着打了一个瞌睡。他过于疲倦了。这时候，敌人像开玩笑似地，从对面山头上叭、叭、叭打了一阵枪。周炳突然惊醒，冼鉴，冯斗，谭槟，杜发一齐跳起来，抢到工事后面，端起枪就打。往后，敌人就是这样搞法：打一阵枪，停下来，到四围都非常寂静的时候，又打一阵枪，又停下来，把大家搞得都十分生气。孟才师傅开完会回来之后，周炳就向他提议道：
“孟大叔，难道咱们不能冲到对面山头上去，打他一个ฐ痛快淋漓么？”
冯斗、谭槟两人首先表示ิ赞成。他们差ๆ不多异口同声地同时说：
“冲进敌人的公安局，咱们也不作难，倒怕他几个鸟兵油子？”
孟才轻轻哂笑了一声，说：“怕倒没有什么เ可怕的，只是不到เ时候。明天乡下农民的红军一到，咱们就来一个里外夹攻！你们说怎么样？”大家都没再吭声。一夜过去，到เ了一千九百二十七年十二月十三日的拂晓。周炳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用又脏又黑的手指搓了搓发红的眼睛，对大家说：
“咱们的苏维埃——咱们的小婴儿，‘三朝’了！唔，要是能够搞点井水来冲一个凉，该多么好！”
天刚麻麻亮，敌人又展开了全面的进攻。这回敌人的打法也很奇怪：这里打一阵机关枪，几十个人冲过来，可是没冲上，一下子就退了。那边又打一阵机关枪，又有几十个人冲过去，也没冲上，又退了。一共有那么十几个ฐ地方แ，敌人都只是冲一冲，就退回去，好像小孩子玩耍一般。周炳心里觉着好笑，可是看见孟才和冼鉴都绷着脸孔，像十分忧虑的样子，也就没有做声。过了一下子，敌人又在东、西两头打起来，机关枪声很密，好像要从两ä翼包抄的样子。可是突然之间，情况又起了变化。那敌人的机关枪像冰雹似地向五层楼打过来。整个第一百三十小队被敌人的优势火力压住，不要说抬不起头来，那ว沙石火烟，简直得人连眼睛都睁不开。周炳想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呢？莫非敌人的全部火力，都集中到咱们小队的头上来了？混账东西！”他的眼睛也睁不开，他的呼吸也非常困难，喉咙叫那些硫磺气味刺激得呛咳不止。这时候，枪声突然停止，喊杀的声音差不多同时爆发出来。孟才命令大家道：
“上刺刀！拼！”
周炳使力睁开眼睛，迅速上好刺๐刀，看见离他们不到十公尺的地方，已经叫敌人冲开一个缺口。那些穿草黄色破军装的敌人，约莫有一二百个ฐ，正从那ว缺口像洪水一般流进来。赤卫队员们正赶紧跑过去堵塞那个缺口，展开一场激烈的r搏战。他们这个小队正准备跳上前去，却不提防他们的工ื事前面，也有敌人冲到เ了。就在孟才师傅和铁匠杜发的中间，有十几二十个敌人c了进来，整个ฐ小队立刻๑和他们展开白刃战。“缴枪！”“缴枪！”“丢你老母！”“日你妈的！”“含家铲！”“打死你！”“契弟！”彼此互相骂着，同时互相砍着。金属的东西和金属的东西撞碰着。刀锋划ฐ破棉布和肌r，发出嗤嗤的声音。短促的、呼吸突然阻塞的声音，恐怖的尖叫声，低沉的咒骂声，r体倒地声，石头滚动声，痛楚的呻吟声，和满山遍fanwai野的枪声混成一种奇怪的音响。周炳还没有这样接近过敌人，因此怒shubaojie火如焚，举ะ枪就刺。天色还不太亮，敌人的面目都看不清楚，甚至衣服的颜色也不好分，但是他凭感觉就能ม准确地找到刺๐杀的对象。开头，他觉着有三个ฐ人围住他，攻击他，但是他挥动刺刀，左右迎战，后来经过几次比较凶猛和沉重的撞击，那些敌人就倒下去，不见了。他也没工夫去看敌人倒下以后怎么样，就又去攻击另外的敌人。一边打，一边往前走，一直走到เ离他们小队二十公尺以外，他自己都还不知道。经过三十分钟的r搏，敌人死的死，跑的跑，缺口终于又堵塞起来了。
敌人退去以后，周炳拖着疲倦的、带了点轻伤的、浑身肌r跳动不宁的身躯回到第一百三十小队的工事后面。因为刚才用力过猛，两手都在发抖。但是他忽然发现小队长孟才和自己的老伙计杜发都躺在地上，身边流出大摊的鲜血，他整个儿就愣住了。程仁的老婆程嫂子带了两副担架来，把孟才和杜发抬到五层楼下面去。第三大队的大队长来宣布由冼鉴代理第十中ณ队的中队长兼第一百三十小队的小队长。又过一会儿，程嫂子又走过来，在冼鉴耳朵边说了几句话。冼鉴点点头，直挺挺地站了起来。冯斗，谭槟，周炳三个人，也跟着直挺挺地站了起来。大家都不做声，可是都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周炳觉着又是兴奋、又是疲倦，头脑非常麻木，那眼泪直往下淌，要不是冯斗和谭槟一左一右夹住他，他一定已๐经站立不牢了。冼鉴对周炳说道：
“刚才我看见了，阿炳，你是很勇敢的。”
周炳努力点点头，说：“我现在才又懂得了‘视死如归’
是什么เ意思。我要学他们的榜ึ样，死得其所。“
冼鉴说：“斗争没有不流血的。血债总得用血来还。”
周炳擦了擦眼睛，说：“这两天，我经历了多少事情呵，仿佛比二十年还多！”
退却
把敌人的进攻击退之后，观音山上显得出奇地寂静。太阳在浓厚的乌云里挣扎着要跑出来，但刚一露头，又叫乌云淹没了。山鹰在天空中吃力地飞翔着。山顶上到处
第七个ฐ便衣提出一个重要问题。他说：“要是搜出金仔、西纸，鹰洋、银毫，金镯、玉镯、耳环、戒指，挂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