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给我取名丁流水，给弟弟取名丁流火，也不知道是什么用意，把我们搞成水深火热，自己却遁身青海，连呼唤的机会都不留แ，所以这个叫声对我来说就是天下第一叫，显得很古怪，似笑声非笑声，说哭声也可以，而且音量过大，把周围的目光统统吸引过来，把我搞得不知所以，我判ศ断应声出现在我面前的应该是我的父亲了。现在想来，我当时表现还算正常，没有招呼，没有握手，不可能拥抱，也不可能ม抱头痛哭，说你好你好，或您好您好，好像更不习惯，所以我完全没有什么表现，我傻乎乎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很平常地看了他一眼。父亲个头同我差ๆ不多，戴眼镜，中山装，西装裤ไ，解放鞋，衣装说得过去，不过有些邋遢，整个人好像不是很干净。唯有那一张脸似乎在起作用，那张脸瞬间的出现让我目不转睛。父亲的脸完全像一朵盛开的菊花，以鼻子为中心向整个脸部ຖ扩张，大概把整个脑袋都包裹了。我看过罗中立的油画ฑ父亲，那ว张脸的皱纹已๐经足够夸张，但我要说那张脸不是菊花，菊花是我们老家专门用来悼念亡灵的，有战地黄花分外香的意思，父亲的脸就像向日葵那样大的菊花，夸张得就像他现在从天而降一样。父亲见到我之后好像一直在呵呵呵笑着，声音含混不清。我也朝菊花脸笑了一下，但没有任何交谈，也完全不知道两个陌生人之ใ间该交谈什么，我就跟着他走，算是跟着一个叫父亲的家伙走。这个我不认识的父亲，双腿有点螺旋，几乎同我一样，我忽然明白什么叫跟屁虫了，也许儿子永远是父亲的跟屁虫。这个叫父亲的家伙转身走进一家供销社ุ之类的店铺，几分钟出来后手里拎着几个罐头，父亲好像身手敏捷，我完全不防备他会突然拐进一个阴暗的门洞里面去，我呆呆在门口望着一块斑á驳的木制招牌不知所措。晚饭时我才明白那几个罐头的奢侈内涵，一个凤尾鱼，一个豆豉，一个ฐ菠箩，加上一大盆显然已经煮了很久的猪肉炖白菜，大肥肉白花花漂浮ด在表面，大概已๐算一种非同寻常的招待。
父亲给我取名丁流水，给弟弟取名丁流火，也不知道是什么用意，把我们搞成水深火热，自己却遁身青海，连呼唤的机会都不留，所以这个叫声对我来说就是天下第一叫，显得很古怪，似笑声非笑声，说哭声也可以，而且音量过大，把周围的目光统统吸引过来，把我搞得不知所以，我判断应声出现在我面前的应该是我的父亲了。现在想来，我当时表现还算正常，没有招呼，没有握手，不可能拥抱，也不可能抱头痛哭，说你好你好，或您好您好，好像更不习惯，所以我完全没有什么เ表现，我傻乎乎ๆ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很平常地看了他一眼。父亲个头同我差不多，戴眼镜，中山装，西装裤，解放鞋，衣装ณ说得过去，不过有些邋遢，整个人好像不是很干净。唯有那一张脸似乎在起作用，那张脸瞬间的出现让我目不转睛。父亲的脸完全像一朵盛开的菊花，以鼻子为中心向整个脸部扩张，大概把整个脑袋都包裹了。我看过罗中立的油画父亲，那张脸的皱纹已๐经足够夸张，但我要说那张脸不是菊花，菊花是我们老家专门用来悼念亡灵的，有战地黄花分外香的意思，父亲的脸就像向日葵那ว样大的菊花，夸张得就像他现在从天而降一样。父亲见到เ我之后好像一直在呵呵呵笑着，声音含混不清。我也朝菊花脸笑了一下，但没有任何交谈，也完全不知道两ä个陌生人之间该交谈什么，我就跟着他走，算是跟着一个叫父亲的家伙走。这个我不认识的父亲，双腿有点螺旋，几乎同我一样，我忽然明白什么叫跟屁虫了，也许儿子永远是父亲的跟屁虫。这个叫父亲的家伙转身走进一家供销社之类的店铺，几分钟出来后手里拎着几个罐头，父亲好像身手敏捷，我完全不防备他会突然拐进一个阴暗的门洞里面去，我呆呆在门口望着一块斑驳的木制招牌不知所措。晚饭时我才明白那几个ฐ罐头的奢侈内涵，一个凤尾鱼，一个豆豉，一个ฐ菠箩，加上一大盆显然已经煮了很久的猪肉炖白菜，大肥肉白花花漂浮ด在表面，大概已算一种非同寻常的招待。
母亲对父亲的苦大仇深，我是在青海回来后才有了进一步的体会。那ว次交谈，是我有史以来第一次与母亲触及家史，以前少不更事，后来无话可说，现在不得不说了。我没有告诉母亲我去了青海，我知道青海对母亲来说已不复存在，青海对她来说只是一个没有任何概ฐ念的地名，这个地名对于她来说只是一个罪名，她已经为这个ฐ地名背负太多的罪名了。我想，关于青海ร，任何添油加醋的描述或者轻描淡写的叙述，对她都不合适，不过有一点我却需要证实，这与我下一步的行动有关。我问母亲：
“你是不是没有同意他回来。”
他代表父亲，母亲从来不和我们谈论父亲，我记事起就没有听母亲说过一句父亲，我们也好像懂ฦ事了几十年从来不问父亲，事实上好像大家都在忘掉他，从心里彻底消เ灭他。而且因为父亲的关系，父亲的整个家族都被我们遗忘了，他们一家好像同我们没有一点关系，我没去过父亲老家，没见过爷爷，几乎没见过父亲家里的任何人。到现在我也是仅仅知道，从萧山国际机场乘车去杭州ะ，出了机场靠右那一大片树木葱茏小楼ä林立的地方，就是我的老家萧山南阳镇，我无数次经过，没有一次下车。我对故乡从来没有概念，可以说我不但是一个ฐ没有父亲的家伙，还是一个ฐ没有故乡的家伙，没有父亲的人必然没有故乡，遗忘父亲的人必然遗忘故乡。父亲企图回来，我是听我三舅舅说的，我所有关于父亲的断ษ断续续零零碎碎的信息，几乎都是从三舅舅那ว里获取的，三舅舅是个ฐ人物，也是同我们家关系密切的人物。外公解放前在绍兴有几家酒厂，在杭州有几家布厂，按现在的说法是企业家，按解放后的阶级划分是资本家。外公五个ฐ儿子两ä个女儿，五个儿子里老大早ຉ死，老二普通工人安分守己้，老四高中毕业后参军去了山东，最小的南京工ื学院毕业后分配去了昆明，只有老三，头脑灵光，手脚๐勤快，善于经商，成了外公的接班人，据说曾经将外公的企业从濒临破产的边缘拉了回来，而且公私合营后成了一个ฐ地方แ的工商联主ว任，可谓左ุ右逢源。老三下面就是母亲和姨ถ妈，我和三舅舅关系好，是因为他在外公家族里最关心我们的一个，外公去世后他好像一直在履行家族的职责，我在乡下当知青时，居然会坐火车到金华，然后步行十几里跑到村里来看我。记得那天我在田畈ฤ里干活，村干部老远喊我，有什么เ亲戚看我来了，我想村干部ຖ一定上当了，我在金华没有亲戚，肯定哪个狐朋冒充，骗取农民信任，让我不干活去喝酒，这是知青们惯有的伎俩。当我见到三舅舅时，白花花太阳底下他浑身湿透，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手不停拿着草帽扇风，一手提着从杭州给我带来的咸鱼腌肉，笑呵呵说，没什么เ事，就来看看你，说天气热煞，这么热的天气，你做生活吃得消啊。我当下热泪盈眶，平生第一次有喜极而泣的意思了，似乎有一种知青的感动，也似乎有一种遥远的家族记忆。
杭州就是母亲唯一的老巢，也是她唯一可以透露家事心事的地方，我相信母亲连儿子都不透露，跟同事或朋友更不会透露的。事实上，母亲只有同事，没有朋友，没有多少我们江湖意义แ上的朋友，没有酒肉朋友，没有狐朋，更没有四海为家两肋插刀了。她一个人，从30岁起带着两个小孩，一直生活到เ今天，她的生活圈子小得可怜，基本自我封闭。我印象中，几乎所有人都说母亲是一个好人，而父亲这个老反革命毫无疑问是坏人，一个ฐ大家公认的好人，长期不谈论坏人，太正常的事情，正常得像月亮代表我的心。一个30่岁的年轻美女，在一个革命年代里，在一个封闭世界中ณ，显然准备为一个男人从一而终了，由á此获得好人名声可谓名至实归。当然，开始改革开放了，开始思想解放了，开始时代进步了，但那是宏观的中ณ国，微观到母亲，破房还是那个破房，低工资还是低工ื资，活寡妇还是活寡妇，唯一的变化是年纪，从少妇变成了老太婆。母亲听我无缘无故说到父亲，样子突然警觉起来，我甚至看见了她眼中ณ一闪而过的惊恐：
“死鬼同你说什么เ了？”
我不好对母亲说，你的死鬼毕竟是我的父亲，父亲是一个人没法选择的，父亲杀人放火还是我的父亲，父亲害了一家人的一生还是我的父亲。我只能笑嘻嘻说，社会是社会，悲剧是悲剧，社会同悲剧，貌似浑然一体，其实漏洞百出，社会当然要对悲剧负责，不能ม把悲剧ຕ全部ຖ归罪社会。其实我想强调的就是一点，一个ฐ人完全可以钻社会的空子，做不到天马行空，至少可以画地为ฦ牢，所谓性格就是命运哦。我近乎天真地认为，那时候国家的时髦口号很符合我们家的现实，所谓中国特色，就是拿国家的帽子戴在家庭的头上，看去千奇百怪，总有一款适合你，比如四个现代化，比如奔小康，比如向前看。过去的已经过去，我这个ฐ做儿子的愿意当一回父亲与母亲的媒人，破镜重圆，携手未来。我把我的意思绕过来绕过去说了半天，虽然有些暧昧，我相信我表达清楚了，母亲应该听懂了，母亲说：
“死鬼一贯自说自话。”
自说自话，江南土话，有点自以为是的意思，这是我听到的母亲对父亲的唯一评价，也可以说是唯一控诉。后来我研究了父亲的历史之ใ后，不能不说父亲的历史反革命之路，完全是他自己一手造成的，完全是他自说自话的结果。你在之ใ江大学念书念得好好的，响应什么国家的号召啊，抗日当然匹夫有责，你就抗到底啊，国家是要改朝换代的，蒋介石这个反革命的老祖宗如果能把王朝坐稳了，你就是抗日英雄了。
还有，青年军的上尉教官当的好好的，还回去念什么书啊，当到เ194๒9年你就可以跟老蒋去台湾了，我们做妻子做儿子的现在好歹也是一个台胞了，说不定现在儿子或孙子早在美国哈佛，老子或儿子早在上海古北江苏昆山一带，赚大钱，住豪宅，养二奶了。父亲的一小步，就是我们的一大步，父亲的失之ใ毫厘，就是我们的差之ใ千里。
1้948年父亲之江大学毕业后，去了杭州ะ一家私立新群高中教书，随着解放战争的节节胜利，父亲脑แ子不笨，好像看出改朝换代的大势所趋了。第二年3月，在杭州ะ的地下组织的介绍下，他率领八个ฐ高中学生，据某人自己้吹嘘，月黑风高革命夜，匕在握，满怀杀人越货，跌跌撞撞，冲破好几道封锁线，日夜兼程，直奔诸暨枫桥，参加浙东游击纵队去了。后来我现，父亲在申诉书上一直自以为是强调的弃暗投明，只能说明他在青年军混过的做贼心虚，弃什么暗，投什么เ明，完全牛头不对马嘴，谈不上弃暗，因为杭州ะ一向是天堂，天堂从来亮堂堂，说不上投明，因为明天谁也不知道，光明就是一个ฐ形容词。革命固然不分先后，但是否有投机之ใ嫌，就不好说了，说父亲心明眼亮，在人生道路的关键时刻作出关键选择，倒是说得过去。眼看我就有一个革命的父亲了，父亲也与南下的解放大军一起解放了绍兴，有功之ใ臣封官加爵，父亲被分配在绍兴市军管会办事处，享受每月一斤猪肉四两ä黄烟的供给制待遇了。
可好景不长，父亲自高自大自说自话的毛病又必然爆。一个堂堂之江大学毕业生，一个深明大义的革命教师，带去八个高中生，八个ฐ青年才俊，父亲后来告诉我，按当时起义แ的政策算，起码也弄个连长排长干干。父亲显然经过精心策划，懂得革命是需要资本的，八个学生就是父亲的资本，可以向讨价还价。父亲在学生中看来也混得不错，没有一点号召力，没有一点人格魅力，要拉八个学生去赴汤蹈火，搞得好升官财，搞不好人头落地，也不是一件开玩笑的事。不知道父亲是怎么蛊惑人心煽动学生，怎么对学生甜言蜜语封官许愿，后来自己不得志，患得又患失，一个人半途而废，显然也是自说自话，不负责任，按江湖说法，背信弃义，很不仗义แ。父亲与那位办事处胡主任，出身性格各异，一个南下干部ຖ，一个革命教师，一个大老粗，一个ฐ大学生，两个ฐ天生冤家，冲突不可避免，老革命看不惯父亲恃才傲物，父亲看不惯老革命盛气凌人，用父亲后来和我说的话，哼，他算老几。老子不理老几，一拍走人，此处不留แ爷，自有留爷处，后来批判ศ的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臭毛病，在父亲身上暴露无遗。算起来，从3๑月投身，到8๖月走人，历时五个月，不到半年，父亲机会主义แ的革命生涯早早而且草草结束了，我们家的历史由此来了一个ฐ18๖0度的大转弯，从此彻底改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