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傥骆道
1986๔年，我到秦岭腹地佛坪国家级自然保护区采访大熊猫的保护工作，保护局的越野车由佛坪县城出，从深山驶向更深的山。友情提示这本书第一更新网站，百度请搜索1้51+ใ看书网车在东河台拐向林场伐木工作便道，一路大颠近一个ฐ小时，开到龙草坪林场叫做“五队”的地方再不能前行了，于是弃车攀山，翻过一座210่0米的叫做凉风垭的陡峭山峰就进入了森林。我的目的是三官庙动物保护站，要沿着河谷走大半天。时值盛夏，山里树木遮天蔽日，清爽如同中秋，天气预ไ报。
却报道西安是39摄氏度高温，身处清凉中的我，实在难以想象3๑9摄氏度的煎熬是种怎样的情景。周围群山环耸，长林密竹，给我的感觉像是走到了高山峡谷尽头，层层的落叶，厚厚的苔藓，天上是绿，地上是绿，前后左右全是绿，看不见水，只听见水响，那水也被隐在绿色当中ณ。一棵巨เ大的枯树，呆呆地立着，我用手一推，竟轰然倒下，立了千年的树，难道等待的就是这一把力？这个问题带有宿命性质，它让我思考半天，参不透其中ณ的因果循环。有大熊猫在竹林里叫，像羊，细声细气的，我寻着声音往里找，被竹枝上一条青绿的小蛇挡了回来，什么也没看见。林子是深得很了。沿途的名字却热闹辉煌ä。蒸笼场、骡马店、火地坝、牌坊沟、三官庙、三星桥……店铺、商旅、住民、文化，内容包含广泛。
可是那ว些庙啊，场啊，桥啊，牌坊啊，一个ฐ个都消逝了，消逝在这浓重的、抹不开的绿色中ณ，空留แ下名字，变作保护区制作的一个个ฐ路牌，插在“路”边。一条小路，沿着河谷在山间绕啊绕，甩啊甩，路牌下，“几处败垣围故井，向来——是人家”，老房的宅基，硕大的碾盘时有所见，均被绿苔覆盖，看不清所以然。树丛背后，一片宽敞的平台，有石条铺就的台阶，那应该是一座富裕的宅院。三星桥已๐无桥可寻，架桥的洞穴还在，从那粗壮的圆孔，可以想象到当年桥的规模，应该是一座能ม走车的大桥。被灌木遮掩的高处有斑驳的碑，是曾经热闹过的桥头，碑上的字迹无法读出，我在杂树丛中费了几十分钟，用身上被叮咬的十数个ฐ大红包为代价，换取了一点儿有限的信息：“……茶坊四两，银号五两，铺一两三钱，骡马店五钱，盛义局六两，李熊氏二钱，赵德贵六十文，何李氏十五文……”
这是一座清代集资建桥的功德碑。
也就是说，过去这里站联铺递，商旅连绵，是穿越山林的一条热闹的道路，如今那些茶坊、店铺、银号、赌局连同着那些繁华和快乐以及兴许善良美丽ษ的李熊氏、何李氏们都到เ哪里去了，他们为何退得如此匆忙，与故土决绝得这样义แ无反顾？
他们再也没有回来。我向周围巡ำ视——
清风残月，空谷无言。
问带路的李老汉，也是茫然，他说他小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老汉60多了，这就是说60年前这些人就走了，是闹哄哄一下搬走的而不是陆陆续续的撤离。老汉指着房基后面的空地说，他们连祖坟也搬走了。
连祖坟也带着走了？我走到เ空地去看，都是荒草，我相信李老汉的话，的确是“都”搬走了。后来，我写中篇小说《山鬼木客》，说到เ核桃坪的王老汉依据国家退耕还林的政策迁出深山，老汉坚持要“带着祖先的坟墓，带着鸡鸭猪狗和一切有生命的东西才肯离开”，根据便取自于此，绝非妄说。
密林中，这条消逝的路是一条什么เ样的路，这些离去的人是些个怎么เ样的人，我决计要探出个究竟。
闲谈中保护区管理局的杨水泉副局长告诉我，佛坪山里隐藏着一条有名的古道，叫傥骆道，是旧时入蜀的七条蜀道之一。我问他是否走过，他说没有。
我借来资料查阅，内中果然有傥骆道一说。大意说傥骆道北从陕西周至骆峪进秦岭，南由á洋县傥水河谷出，至汉中，长24๒0公里，是褒ຐ斜道、文川道、子午道、金牛道、故道、连云栈道等蜀道中最近捷也是最险峻的一条道路。
一提蜀道，人们马上会想到李白的《蜀道难》，“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诗的开头，就把人们震慑住了。可是据说，李白并没有真正走过蜀道。
蜀道通指从汉唐都长安穿越秦岭、巴山，到四川ษ成都的道路。由汉中而分，有南段、北段，大体有七条，因走的路线不同，经过的地区地理形势也不同，风光和社会环境更是不同。充满艰难险阻的蜀道，在古代是全国政治中ณ心向西南联系的重要通道，在国家处于战乱时，又是得力的军事通道，是各方แ争夺控制的目标。汉中ณ是几条蜀道的集结地，是秦岭和巴๒山之间的一块大平地，盆地东西长20่0余里，南北宽50里，是蜀道上的一个中继站。这里不但是一个富饶的、旱ທ涝保收的粮仓，也是个得天独厚的战略要地。古人称它“北阚关中ณ，南蔽巴蜀，东达襄邓，西控陇蜀”，当不为虚。北面有迤逦而来的子午、傥骆、褒ຐ斜等六条蜀道，南面有通连四川ษ的金牛道，左沿汉江直达湖北，右边策马可奔陇西，难怪南宋丞相张浚也说它“前控六路之师，后据两川之粟，左通荆襄之财，右出秦陇之马。号令中ณ原，实基于此”。汉中不守，巴蜀有难，所以，汉中ณ的安危，是四川ษ的根本。
和现在的高公路建设一样，驿道的建设在封建社ุ会中是一项重要的基建项ำ目，驿道的展状况体现了这一时期国家的经济实力和政治形势。晋朝时有种叫做“千里牛”的快巧传递，从山东兖州到河南洛阳可以做到“旦暮还”，来回千里。元朝也有记载，说那些传递文件的“铺兵”们“皆腰革带，悬铃，持枪，挟雨衣，赍文书以行。夜则持炬火，道狭则车马者、负荷者，闻铃避诸旁้，夜亦以惊虎豹也。”中国文坛有“驿道传梅”的佳话，说的是南朝名士陆凯从江南托驿使给北方长安的史学家范晔捎去一枝梅花，附诗说：
折梅逢驿使，寄与陇头人。
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就是现在看，从南方向西安寄送一枝梅花也是极不容易的，先邮ุ局就拒绝办理此业务，托人带也要送机场，说好话，极费精神。可是我们的古人却做到了，在折花的时候碰上了驿使，顺便就把花捎来了，多么的轻松，多么的方便，多么的浪漫。
南方，平原的驿道多艺术、享乐：北方，山林的驿道则ท多动荡，战乱。
秦岭深山傥骆古道的全面疏通，主要赖于三国时期的刘备。刘备在汉中建立了对付曹魏的军事基地，傥骆道是通北的选道路，路上遍布亭帐馆舍，以备军旅之用。诸葛亮对在山中行军也有重要规定：“金鼓不闻，旌旗不睹，此谓慢军。”“十里之内，数里之外，五人为部，持一白幡，登高外向，明看隐蔽之处……凡候见贼百人以下但举ะ幡指，百人以上便举ะ幡大呼……”光绪九年《佛坪厅志》中记载：“傥骆道高岩深涧，长几五百里，路屈曲，凡八十四盘。蜀姜维伐魏，魏钟会寇蜀，曹爽攻汉中，晋司马勋伐赵，唐德宗、僖宗幸兴元，皆由此。”著名诗人杜甫带领全家入蜀，走的也是这条傥骆道，留แ下诗篇说：
二十一家同入蜀，
惟残一人出骆谷。
自说二女齿背时，
回头却向秦云哭。
傥骆道在宋代，以秦岭为界而成为ฦ宋金要塞，骆峪以北，连同长安在内大片北方地区是金的地界ศ，傥水河谷以及华阳、洋县、汉中ณ南方领ๆ域为大宋。傥骆道自明以后因奇险而疏于使用。193๑5年，李先念、徐海东、程子华曾率红25军借道傥骆，北上抗日。
解放以后，随着通向四川ษ各条道路的建成和完善，傥骆道再也无人问津。但是从西安往汉中的飞机航线，至今仍依据傥骆道的线路飞行，足见这条道路的直接和优选。汉中有作家王蓬，用电视专题片的手段表达了从长安奔赴蜀中的几条道路，遗憾的是那些道路已大多为现代公路所重复，所见只有零星石孔沿水横列，那便是栈道的遗迹了。寻找完整的蜀道，很难。在今天寻找“难于上青天”的感觉更为不易。
傥骆道见于历史记载较其他蜀道晚，这条道路的走向是从骆峪口进山，过陈家河上游，翻老君岭，沿八斗河、大蟒河河谷，莬厚畛子，然后过秦岭大梁到老县城、都督门，向西南翻越比秦岭分水岭更高的兴龙山到洋县的华阳镇。这是一条奇险的山路，它要翻过五六座海拔近3000米的高山，从老君岭到都督门之间，道路一直沿着太白山南侧迂回，上上下下，极为艰难。这是傥骆道最恐怖的一段，山高谷深，野曽出没，没有人烟，有被称为“黄泉”的险地，生长着毒虫和有毒植物，有着不散的瘴气，让人谈之色变。
毕竟它是一条最短的蜀道，它的价值存在就是快捷，唐时它是进蜀的选，官员赴任、述职、使臣出使多走此路。杜牧感叹“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说的是唐玄宗为杨贵妃，通过蜀道快马飞驰，运送产于山南西道涪州乐温县新鲜荔枝的事，荔枝由涪陵郡的乐温县经过梁山县、通川ษ郡今四川达县到陕西的西乡县，然后转向子午道，至长安。这条路因此又被称为ฦ“荔枝道”。荔枝道与傥骆道是相近的两ä条并行道路，《五代会要》载，后唐明宗在天成三年，开通了兴道，将荔枝道和傥骆道连接起来，再到涪陵，将“比今官道近二十五驿”。遗憾的是此时杨贵妃已去世近2๐00่年，再没有新的贵妃来承享荔枝的美味了。
为ฦ傥骆道我曾请教过西北大学历史地理系教授李志勤先生，他曾经带着学生走过一部分，终因过于艰难，条件不备而放弃了。交谈中ณ，李教授特别ี提到了老县城和都督门两个地方，他说他到过都督门，都督门过去是屯兵要塞，是商贾汇集之地，是傥骆道的心脏ู部位，只是交通十分不便，一切全得靠步行。
我决定拜会一下这条道路。
于是背着简单的行李，利用假期零散的时间，5月走一部ຖ分，10่月走一部分，走得有一搭没一搭。傥骆道上有河叫大蟒河，传说当年汉刘秀兵败至此，被一条大蟒拦住去路，刘秀大怒，将剑插在地上，令大蟒自行缠绕上去。蟒蛇依令而行，围着剑越缠越紧，由á此而将自己斩为18段。是晚，大蟒给刘秀托梦说，我拦住你，只是向你讨封号，并没有害你的意思，你却将我斩为18截，这个ฐ代价你是要偿还的，后来就有了王莽篡位当皇上18年的说道。算起来，王莽的新汉政权从始建国起至地皇四年止，大概没有18年，跟传说就算不得这个细账了，还是姑妄言之，姑妄听之吧。山中的大播被刘秀斩成一段一段的，这条路也被我走成了一段一段的，支离破碎，难以连缀。以后到เ了周至县挂职，有人介绍我的情况时说，我们的叶书记啊，自己独自六次走过傥骆道！
这样的神话连我自己听着也被感动了。
六次是没有的，而且我一次也没走通过。
位于秦岭北坡的骆峪口是傥骆道的起点，是古道第一站，古称骆口驿，现在是骆峪乡政府的所在地。整个山村常常被云彩环绕，静谧中有种神奇，“河水萦带，群山纠纷”，这里历来是兵家争战之ใ地，一条古道，串ธ联了多少战斗，倒下了多少英雄，无以为计，时耶命耶，从古如斯，为之奈何！
我到骆峪口是冷雨瑟瑟的初冬，天下着小雨，山野精湿，道路泥泞，涧水汩汩，雾气弥漫，一谷水气，幽幽直通山的深处，周围静得没有一点儿声音，只听见自己的喘息。大静中包含着大动，那“野竖旌旗，川回阻练，利镞穿骨，惊沙入面，主客相搏，山川ษ震眩”的场面不是虚构，就在我的脚๐下，就在这阴冷的宁静中。山寂寂，鸟无声，“此古战场也，常覆三军，往往鬼哭，天阴则闻”。
我没有听到鬼哭，只听到自己的心在咚咚撞击。
骆口驿东面的黑水峪口有演乐洞，相传周穆王西征路过周至，在洞内演奏古乐่三日。明末闯王高迎祥在黑水峪口与陕西督军洪承畴、巡抚孙传庭大战，受伤，藏匿于演乐洞中，由于叛徒告密，高迎祥被捕，惨遭杀害。现在，那ว个ฐ半山的洞仍旧ງ
冷冷地注视着脚下的河水，如同一个ฐ遍历世事又沉默无语的老人。我上去看过那ว个洞，空荡荡的住着一个ฐ半出家的道士，身居凡之ใ地，道士却因着凡间的事而苦恼，絮絮叨叨，不能ม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