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碧秀看见烟烧完了，便把烟枪从克安的嘴里取开，放在烟盘里。克安吞了一下口水，才略略掉过脸来看了看站在床前的觉新和觉英。他们两人同时给他请了安。觉英还说：“爹喊我们来看四爸病得怎样。”觉新连忙接一句：“四爸好点了吗？”张碧秀把烟盘收拾一下，便站起来，笑容满脸地招呼觉新า说：“大少爷，你们请坐。”他看见秦嵩站在门口，便吩咐道：“秦二爷，你去喊小珍倒两杯茶来。”秦嵩答应着出去了。
克安听见觉新的话，并不作声。张碧秀坐在床沿上，便抿起嘴笑道：“他脚板心上生疮，已经好些了。不过走路还不方便。”他无意间露出了演戏时的姿ู态，使他的粉脸显得更美丽ษ了。觉英的一双老鼠眼贪馋地盯着张碧秀的粉脸。小珍端了茶来，放在觉新า旁边的茶几上。这是一个ฐ眉清目秀的孩子，年纪不过十五六岁。他把茶杯放好，就退去，静静地站在书桌旁边。
“好些了。老四，你回去给我向你爹请安，说我现在好得多了，不过精神还不好。明轩，你们坐罢，”克安温和地对他们说，他微微地一笑。但是这笑容就象一块石头落在大海里似地，在他的黄黑的瘦脸上无踪无影地消เ失了。他的脸仿佛是一张干枯的树叶。
“不晓得请哪个医生在看？”觉新又问道。
觉新า吃惊地瞪了淑华一眼，又看了看觉民。琴听见觉民的话暗暗地点头。淑华和芸都不大明白觉民的意思。不过芸也没有工夫思索别ี的事情，她的脑แ子里已经装满了忧愁。
这些话说得太过分了。觉新受不住就赌气地说：“听你的口气，好象你要把大舅打倒才甘心！”他说了又把眼睛掉去看芸，他担心淑华的话会伤害芸的感情。
周老太太和陈氏看见枚少奶的带泪的面颜，完全忘记了平日对她的憎厌。她们亲切地做个手势要她坐下。她们连忙走到床前。
“婆，你回来了。妈也回来了，”枚张开口，睁大眼睛，费力地说。他看见觉新า的脸，又说了一句：“大表哥，你也来了。”他想笑，但是他笑不出来。他又用他的吵哑的声音说：“不晓得怎么样……一下子就吐起来了……简直止不住……吐了那么多……还亏得孙少奶……你们这样早就回来了……”
觉新睁大了眼睛。觉民的不在意的神气倒使他的不安增加了。他注意地望着觉民，他似乎想看透觉民的心，要知道这心底究竟隐藏着些什么。然而他的努力是没有用的。觉民的心还是一个猜不透的谜。
“不能够！什么เ不能够！”觉民站在觉新的面前，十分惊愕地看他的哥哥。他怀疑他的耳朵听错了话。
他们。他对他们的工ื作也常常贡献小的帮助和鼓励。所以他能够同他们结了友谊。
以后还有两个ฐ人说话，不过说得不多，也没有新的意思。方继舜最后起来作答复。觉民接着说了几句补充的话。然后便是用茶点的时刻。茶水已经预备好了。陈迟和汪雍两人端茶出来。紧张的空气松弛了。一种和睦的、亲切的气氛包围着他们。大家随意用着茶点，更自由、更畅快地谈着个人的或者社ุ会的事情。房间里充满了衷心的笑声。嘈杂的声音突然静下去。全房间里的人的眼光都射在何若君的脸上。他安静地坐在方继舜的旁边，张着口，用他的响亮的声音唱法文的《马赛曲》和《国际歌》。他们不能了解歌词的意义。但是那种象万马奔腾似的力量不可抗拒地打击着他们的心，那是一种呼召，一种鼓舞。它使他们的热血，它使他们的热情满溢，它使他们感到เ放散的需要。这两首歌曾经先后鼓舞了千千万万的人去为理想献出生命，这时它们同样地燃起了他们这班异国青年的牺牲之火。他们真正准备跟随这样的歌声毫无顾ุ虑地去跟旧势力战斗。
“这又不是西洋景，有什么好看！”张惠如和气地哂笑道。他随便伸出左手给觉民，笑着说：“你看，我这只手就跟你们的手不同！”
“你乱ກ说。你不信，我现在不要学，就剃给你看看！”张还如笑着辩道。
黄存仁同觉民两个默默地走了半条街，好象感到兴趣似地望着路旁几家小饮食店：抄手、汤圆、小笼蒸牛肉、素面、甜水面、醪糟鸡蛋……样样都有。生意兴隆，灯光明亮，人声嘈ฤ杂，顾客笑笑乐่乐，进进出出。过了十字路口，他们走进了一条小街，那里好几家老店都关了门，熄了灯。月光照亮了大半边街。
“你决定同蕴华一路下去找觉慧吗？”黄存仁关心地问道。
“家严å说初四日期太近，恐怕预备不周到เ，所以改期在年底，”国光很有礼貌地说。
“妈不要误会姑少爷的意思，”周伯涛自作聪明地向她的母亲解释道：“亲家公倒是一番好意。”
“我的意思了是这样，不必再想了。五太太要是不高兴，在背后说闲话，就让她去叽哩呱啦，我也不怕她跟我作对，”陈姨太得意地说。她把她的薄薄的嘴唇一噘，这是她从前在觉新祖父面前撒娇时做惯了的一种动作，现在无意间又做出来了。觉新า皱皱眉头，说不出一句话。他以为她会走开了。但是她又坐下去，而且还带笑地希望着他。他想：“她还有什么เ事情？”他不愿意多说一句话，他只希望她马上走开。
但是两ä个少女谈话的声音轻轻地飘进了他的耳朵。
觉新停了停，叹息地说：“我梦见蕙表姐，她向我求救。”
“大哥，你不要这样说。还不是你去找表姐夫办交涉แ把灵柩安葬的？”淑华用这两句话安慰觉新。
“可是团体的活动……”觉民惋惜地说。他并不同意张惠如的办法，觉得这是丧失自由á。他只说了半句，不过意思是很明显的。
“我姐姐自然不赞成。不过她不会跟我为难，至多不过抱怨我一两ä次，”张惠如很有把握地答道。接着他又用抱歉的调子说：“我看还如就不得不另打主意。现在家里的事情大半归他管，我姐姐少不了他。他办事比我能干。”
“冯乐่老真是老当益壮，他最近那ว张《梨园榜》简直胜过六朝诸赋，非此老不能写出此文，”他们谈到冯乐่山的时候，国光忽然露出爆牙齿，得意地称赞道。
“你说得真对！”周伯涛๙把右手在膝上一拍，高兴地说。他那张黑瘦脸上浮出了满意的笑容。被浓黑的上唇须ี压住的嘴唇张开得较大些，两颊也显得更加陷入。“现在一般年轻人的毛病就在‘浮夸’二字。好逸恶劳，喜新好奇，目无尊长，这是一般年轻子弟的通病，都是新า学堂教出来的。圣人之ใ书乃ี是立身之大本。半部《论语》便可以治天下。不读圣人书怎么能ม够立身做人？更说不上齐家治国了！周伯涛๙讲书似地说。他说到เ这里，看见国光恭敬地点头唯唯应着，因此更加得意地伸手摩抚了两下他的上唇须。“所以我不要枚儿进新า学堂读书。”他把眼睛掉去看那ว个缩在一边的枚少爷。他那略带威严的眼光在枚的惨白的瘦脸上盘旋了一会儿，然后说：“这个ฐ孩子就是笨一点，不会有多大出息。不过他比起一般新学生却沉静得多。”他微微一笑。国光也微微一笑，枚也想笑，可是笑不出来。他有点羞愧，又有点害怕。周伯涛刚刚笑过，又把笑容收了，皱起他的一对浓眉，说下去：“我就看不惯新学生，譬如我第二个外甥，那ว种目空一切的样子，我看见就讨厌。年纪不过二十多岁，居然戴起眼镜来，说话一嘴的新名词。近来又同一班爱捣乱的学生在一起混。所以我不大愿意放枚儿到เ高家去。我起初ม还想叫枚儿到高家去搭馆，后来看见情形不对，就没有要他去。这也是他的运气。伯雄，要是你能够常常来教导教导他，他倒有进益的，”周伯涛最后又对着国光垦求地微笑了。
“五哥，哪个是张碧秀？你告诉我，”觉世拉拉觉群的袖子低声问道。他蹑起脚，一个前额和两只眼睛贴在玻璃上。
觉群轻轻地在觉世的肩头敲了一下，责备道：“你不要乱说，会给爹听见的。”
“这是因为ฦ我们那个古板的哥哥，我害怕他碰见不大好，”克安连忙分辨道。
“那么我现在就回去罢，省得碰见你哥哥惹他讨厌，惹得你们挨骂，”张碧秀假装赌气地说，他一转身就走。
“你倒好，你们都好，”觉新า忍不住说出这样的羡慕的话。
“那么เ你一个人站在这儿做什么？”觉民追究地问道。
淑华捧了一个茶盘进来，盘上放一把茶壶和两个茶杯。她一进屋便带笑地说：“我给你们端茶来。你们这样用功，很辛苦罢。”
杯子里冒着热气。琴先端了一杯茶放在嘴边呷了一口。淑华把另一杯放到觉民的面前。觉民带着谢意地对她点一个头。
“是，”陈氏应道。
“大少爷人倒很不错，”周老太太忽然称赞了一句，她还是在想觉新的事情。但是她马上又接下去说：“不过偏是他的运气最不好。天意真难测。为什么好人就没有好报？连一个ฐ海儿也不给他留แ下来？？她说到เ这里不觉叹了一口气。
淑华掉下几滴眼泪。淑华不住地用手帕揩眼睛。连不相信这个把戏的琴也觉得眼睛湿了。
卜南失写了“不知”两ä个字，以后又写“枚弟苦”三字。
黄存仁闭了口，有几个人用充满友爱的眼光望着他。每个ฐ人都很兴奋。他们都觉得能够将自己的生命用来为劳苦人民谋幸福，这是美好的事情。
方继舜最先发言表示ิ赞同，不仅是赞同，他还提出了一些意见和办法。他说话清楚，有力，而且有条理，很容易被人接受。不用说，没有人反对开大会。但是开会的办法就应该好好商量，譬如赶会代表的数目，经费的筹措，会期的久暂，代表的住处，讨论的事项ำ以及行动的秘密等等都应该在事前有较周密的计划。最后方继舜还提出一个重要的意见。他认为应当把参加劳动运动、接近工ื人、授助工人的日常斗争等等问题列入大会的主ว要议事日程。黄存仁热烈地赞成方继舜的意见。他还就“二·七运动对本省青年的影响这个问题谈了好几句，来证明方แ继舜的意见的正确。张惠如和觉民也谈了各人的意见。琴也谈出她对大会的看法。她还谈到เ许倩如最近来信中所描写的广州的新า气象。许倩如说：“整个ฐ社ุ会开始在变，青年学生和工人都动起来了。”这的确是鼓舞人的好消息。大家决定将这方面的意见写在信里寄给重庆的群社。他们还说明：在必要时也可以派人到重庆去商量。张惠如负责起草信稿。觉民、琴和程鉴冰担任抄写的工作。这样的信函都是用暗号写的，暗号码的种类不少，写信读信都要花一些工夫，一个ฐ人写成或译出总要经过另一个人的校阅。琴和程鉴冰常常做这种校阅的工作。所以张惠如把起草回信的工作答应下来以后便对觉民说：“我等一会儿就把信稿交给你，你和蕴华和五字号码译好寄出去。”蕴华是琴的名字，五字号码便是每隔四个字嵌一个原字的办法。
“二弟，不要追，还是慢慢地划ฐ有意思，”觉新า对觉民说。
觉民听见淑华的得意的叫唤，他忽然起了兴，向绮霞吩咐一句：“绮霞，你也用点力，我们现在追上去。”他自己้也起劲地划起桨来。
“三妹，你们讲我做什么？”
“什么十字架？哪儿来的外国名词？我不懂！”淑华故意大声笑道，把众人也引笑了。
“我同琴的事，”觉民略带一点焦虑地说。但是他马上又换了语气加一句：“不过他不帮忙，我也不怕。”
他们走进了梅林，正向着湖滨走去。他们的眼前突然一亮，那个躲在云堆里的太阳露出脸来，地上立刻๑现出不少明亮的点子。树叶给他们遮住了阳光。他们只听见小鸟在树上鸣啭。
觉新一把捏住觉民的手，感动地说：“二弟，我感谢你。我明白你的好意。你自己้多多地努力罢。”他灰心地摇摇头：“你不要管我。我是没有希望的了。我知道我的命是这样。”
“过去的事我是看见的，现在不要管它。以后的事不能说没有办法，你应该……”
觉新站在翠环面前，惶惑地作了楫还礼ึ。他不知道克明还有什么吩咐。张氏从沙了上起来，走到床前，就站在翠环的身边。她泪光莹莹地望着克明，她知道克明要说什么话。
“这是你三婶的意思，”克明对觉新说，又把眼光掉张氏，张氏略略点一下头；“我觉得也不错。我始终担心你的亲事。大少奶又没有给你留个ฐ儿女。我们劝你续弦，你总不肯答应。等我一死，也没有人来管你的事情。你妈是后母，也不大好替你出主ว意。翠环人倒有坏，你三婶很喜欢她，你三婶几次要我把她给你。也好，等你满了服就拿她收房，将来也有个人服侍你，照应你。万一生个一男ç半女，也可以承继你爹的香烟，我也算对得起你爹。我看你们这辈人中间就只有你好。老三是个ฐ不要家的新派。老二现在也成了个过激派。四娃ใ子以下更不用说了，都是没有出息的东西。高家一家的希望都在你一个人的身上。你祖父、你父亲的眼睛冥冥中ณ都有望着你。”明轩，我是完结了。你要好好地保得。你不要以为我是随便说话。”克明说到这里，他的干枯的眼睛也淌出了两ä三滴泪珠。
觉新感激地唯唯应着。克明的话对他完全是意外的。但是对这个ฐ垂死的病人的关心，他不能够说一句反对的话。他看见翠环蒙住脸在旁้边啜泣，他说不出克明的“赠与”带给他的是喜悦还是痛苦。他没有想过这样的事，也没有时间去想。总之他顺从地接受了它，也象接受了别的一切那样只有后来回到自己房里静静地思索的时候，他才感到一点安慰。
汤嫂提了冒着热气的药罐进来，另一只手里拿着一个饭碗。她把碗放在方桌上，斟了满满的一碗药汁，又出去了。
张氏揉着眼睛，走到เ方桌前，端起药碗放在口边慢慢地吹气。翠环也跟着张氏走到方แ桌旁边，摸出手帕揩眼睛。
克明知道要吃药了，便不再说下去。他忽然注意到觉人站在床前打瞌睡，就挥手对觉英和觉人说：“好，现在没有事了，你们两ä个回去睡罢。明天好早点起来进书房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