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光了，恐怕一间也留不下来，”觉新摇摇头，疲倦地答道，他在活动椅上坐下来。
“先前袁成回来说，妈今晚上不回来了，妈害怕外婆心里难过，留在那儿多劝劝外婆，”淑华答道。
房里灯烛辉煌ä，却没有一点喜悦的气象。周伯涛背向着窗户站在书桌前面。周老太太坐在藤椅上。陈氏、徐氏、杨嫂、冯嫂等人都站在床前。周氏和觉新跟他们打了招呼，也不讲什么客套话连忙走到床前去看病人。
枚又把眼睛睁开，看了看枚少奶，疲倦地哑声答道：“我不吃了。……我心里难过。”
他正要拔步走了，忽然看见一个矮小圆脸的少女从四房的饭厅里出来，这是王氏新买来的丫头香儿。她手里捧着面盆往厨房走去。这是天真的面貌和轻快的脚步。他的眼光把她送进厨房。他想：“一个去了，又一个来。起初都是这样！”一种怜悯的感情又浮上来了。他不再停留，便转身往外面走去。他忽然想起应该回房去给在上海ร的觉慧和淑英写一封信，告诉他们几件事情。
“现在好得多了，已๐经起床了，”翠环带笑地答道。
“上次枚表弟不在这儿，今天可惜他和表弟妹都没有来，表弟妹就只来过一次。那天她还当新娘子，穿一身绣花衣服，话也不大说，坐了一阵就走了。我走来只听见人家说她脾ຆ气坏。不过她的相貌倒还端正，我也看不出来怎样坏。我倒盼望她多到我们这个耍几回，我就会看个ฐ明白，”淑华只顾自己้说话畅快，使絮絮地说。
淑华忽然噗嗤地哂笑起来：“芸表姐，你还说我们家里好？真想不到！你想想看，如果我们家里好，为ฦ什么二姐同三哥还要跑出去？你在我们家里多住两天，你也会晓得的。”接着她又自夸地说：“不过我倒是整天自得其乐。我什么人都不怕。四婶、陈姨太她们再凶，也拿我没有办法”
“谢谢大表哥，这不过是小病，不值得挂念，三四天就好了，”琴带笑地答道。她温柔地看看觉民，又说：“二表哥倒时常来，他也说大表哥很忙。”
张太太皱皱眉头，也不说什么。觉民忍不住，就在旁边插嘴道：“今天又有过一件小事情。大哥，你为什么不说？”
“大少爷，”一个少女的声音送到了他的耳边。这个声音接连地唤了他三次，他才慢慢地抬起头来。
“大少爷，你先洗帕脸，我给你打了脸水来了，”翠环不去解释他的疑问，却说了以上的话。她连忙走到方桌前，把手伸进那个ฐ冒热气的脸盆里，捞起脸帕来，绞干了，给觉新า送去。
“你怎么了？你不要听错我的话，我并没有责备你的意思，”张氏不了解翠环的心理，还不明白这个ฐ少女的痛苦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她起先惊讶地问，然后又对翠环解释。
张氏怜悯地笑了笑，说：“你没有听明白我的意思。我不会把你随便嫁出去。我为了婉儿的事情，后悔了两ä年。她在冯家受了多少罪，现在好容易等到冯老太太去世了。我刚才在三老爷屋里看到冯家的‘报单’，才晓得冯老太太死了，大后天成服。我肚子大了，不好去。不然我倒想婉儿。你不要走。我还有话要问你。你好好地坐在这儿。”
“我晓得，我看见你的脸色，我就晓得。”觉民的脸上也出现了笑容。“我不怕。她们决不敢动我一下。我又没有做过什么错事。不过”他把笑容收起来，想了想再接下去：“如果姑妈也给她们帮忙，事情就有点讨厌了，我不愿意使你难过。”
“我晓得，”觉民感动地说。他欣慰地对她笑了笑。他们已经跨过了月洞门，觉民慢慢地身左边的路上走去。他又说下去：“不过我更关心的是你的事情。我自己什么也不怕。我只怕会给你带来麻烦。”
翠环愉快地答应着。但是她刚刚ธ掉转身子，便看见觉民掀开门帘ຈ从外面进来。她唤了一声：“二少爷。”
“我连一句骂也没有挨到เ。你们走过后，姑妈就喊我走了。不过我出来还站在窗子外面听了一阵，”觉民带笑答道。
“我晓得，打是心疼，骂是爱，”陈姨太看了王氏一眼，冷冷地讥讽道。
这最后一句话安定了王氏的心。她喜欢这种过分的恭维。她看得出陈姨太并没有一点讥讽的意思。她又笑了笑，算是回答陈姨太。她看见觉世还偎在陈姨太的胸前，不抬起脸来，便柔声对他说：“好了，六娃子，你也不要再哭了。你站好，我们出去。”
“觉英把嘴一扁，眼珠一斜，扬扬得意地说：“三姐，你也太不兼麻烦了。连爹也觉得我不好管。他晓得我这个脾气改不了，他都让我几分。就是你老姐子爱跟我作对。其实你老姐子横竖是别家的人，何必多管高家的事。你跟我结怨又有哪点好处？现在你们在后面打核桃，等一会儿我捡几个大的请你吃好不好？”
“四弟，你少放屁！你再说，看我会不会撕掉你的嘴！你滚你的，我不要听你这种下流话！”淑华气红脸大声骂道。
“我不过提醒大家一声，小心总是好的，”张惠如笑答道；“我们不怕打击。就是天大的事情也不会使我们扫兴。”
“岂但《夜未央》，还要演更多的新戏，”张惠如接下去说。
觉新า不愿意再往下听，就让国光一个ฐ人说去。他想；“在这种天气还会伤风？而且一点病象也没有，明明是在说谎。”他也不去揭穿国光的谎言，却装出相信的样子说出几句安慰的话。
“据我看太亲翁也不必太费事了。其实办这点小事情也花不到一年的工ื夫。蕙表妹没有这种福气，”觉新冷笑道：“家舅的意思还是请表妹夫早点把灵柩下葬，好让死者有个归宿。这可以说是存殁均感了。”
周老太太更挨近方แ桌。她俯下头去看那张纸，口里含糊地说：“她在哪儿？”她的老眼因泪水变模糊了。
淑华正要开口，却看见铅笔又在写字。她留心辨认纸上的字迹，吃惊地叫着：“婆婆！”她又对周老太太说：“外婆，她在喊你。”
花轿来了。这样的轿子枚少爷也见过几次，它并不是新奇的东西。但是这一天它却跟他发生了密切的关系。他禁不住好几次偷偷地看它，每次他都起一种奇怪的感觉。
周家的人趁着花轿没有回来的时候匆匆地吃了饭。枚少爷也跟着别ี人端起碗。但是他哪里能够吞下饭去！”他刚ธ刚听见他的祖母说：“枚娃子做新郎官，比做新า娘子还害羞。”他真希望地板裂ฐ开一个缝，让他落到下面去。
沈氏自然不肯放过这个ฐ机会。她从头到尾地详细说了出来，中ณ间还加了一些夸张的形容的话。她说到克明受窘的地方，又增加了一些虚构的事情，使得她自己้和王氏不时发出清脆ะ的笑声。
“不过三哥一死，恐怕五弟就会吵得更厉害，”王氏忽然淡淡地说了这句话。沈氏只看见王氏脸上的笑容，却不知道笑容里暗藏有刀锋。
“那是在我生了二女子以后，你到京城去引见，后来你又忙着你的公事，渐渐地不大理我了，”张氏仍旧做梦似地说，在她的眼里又现出了她这十几年来的平淡单调的生活。她怀念她嫁到高家来最初几年的日子。以后这些年的生活又使她嫌厌。她的思想渐渐地接近一个小女孩，这个小孩很快地长大起来。于是她看见那ว张秀丽的瓜子脸和一对水汪汪的凤眼。这不是年轻时代的她，这是她的女儿淑英。但是淑英现在不是她的女儿了，他不承认淑英是他们的女儿。他不肯帮助淑英，却让这个少女孤零零地在上海ร的茫茫人海中过着艰苦的日子。这些天淑英的事情常常折磨她的心。现在它又来压迫她的心了。她渐渐地从梦中ณ醒了过来。她带着那个时期的感情对克明说：“三老爷，我求你一件事，你答应我这一件事。”
“你还在想二女，”克明沉吟地说，他似乎ๆ还在过去的好梦中。他正要说下去，但是王嫂打断了他的话。王嫂走进房来，大声唤道：“老爷，太太，开饭了。”
“难道三哥还不晓得？”沈氏把头一动冷笑道。她不等克明说话，便沉下脸，用决断的声音说下去：“这是老四干的好事！”
克明用一只手紧紧地压住写字台，正色地说道：“五弟妹，你这是什么话？”“什么เ话？你三哥教出来的好儿子，自己该明白，”沈氏想好许多讽刺๐话要用来伤害克明，她不肯放松他，她说出一句，她感到เ一种复仇似的满足。
“三小姐不答应，就是看不起我们，不肯赏脸，”翠环故意掉开头做出不高兴的样子来激淑华。
“那么就在端午节晚上，琴小姐会跟着姑太太回来。我们也要请她。”
琴激动得厉害，声音急，而且发颤，她自己的感情被那ว些话控制了。她从没有读过这样痛快的文章。
“苏菲亚，她究竟是个什么人？”淑华好奇地问道。她以前也偶尔听见觉民同琴在谈话中提到“苏菲亚”这个名字。她却不曾问明白她是一个ฐ什么样的人。
“你的二表哥要你教训我，你不能不教训，”淑华还不肯放松琴。
“我也喊二表哥，”芸抿嘴笑道。
“那么เ你为什么不学学二表哥呢？你年纪轻，希望大，”觉新同情地说。
“其实二表哥知道的也不多。你要学还来得及，他可以给你帮忙。只要你自己有志气。你跟我不同，你比我年轻多了。”
“好妹妹，不要再说了。就算我说不过你，好不好？”琴亲热地拉起淑华的手说。
淑贞坐在紫ใ檀木圆桌旁边一把椅子上，插嘴道：“二姐在上海不晓得现在在做什么事情……”
张碧秀把他们弟兄送进了轿子。
觉新、觉英两ä人回到高家，在大厅上下了轿。他们还没有走到เ拐门，觉英忽然赞叹地对觉新说：“四爸眼力倒不差ๆ。花了钱也还值得。”
觉新在暗中瞪了觉英一眼，也不说什么话。他只有一个ฐ念头：把这件事情告诉二弟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