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要说了。你快去把四小姐请来，”淑华打岔地说。绮霞应了一声。淑华又说：“我在大少爷屋里头等她。”
绮霞走了以后，淑华望了望手里的教科书，迟疑了一下。忽然一句极下贱的骂人话从厨房里飞过来。她吃了一惊，但是她马上决定了。她把眼光从书上掉开，把书丢在桌子上，安静地走出房去。
觉民高兴地应了一声，便参加了包封的工作。
“这几期内容不错。我自己看了也很高兴，”汪雍满意地说。
“我看还是请明轩过去问问他的病。是真的，自然没有话说。如果是假病，就请明轩跟他当面交涉，”陈氏在旁边静静地听着周老太太同周伯涛讲话，她知道丈夫的心思，忍不住插嘴说道。她的话提醒了周老太太。
周老太太便差周贵到高家去请觉新า。周贵把事情办得很好。觉新不等吃早饭就到周家来了。
觉新明知是假，也不便说破，而且他知道他无法使她们了解那个道理。他了解周老太太的心情，也尊重他的感情，他只得依照她的意思再玩一次那ว样的把戏。
“快问，快问，”周老太太不能ม忍耐地催淑华道。
枚在阶上唤他。他掉过头，看见枚摇晃地向他走来，只象一个无力的影子。枚走到他的面前，温和地说一句：“大表哥，你今天太累了。”
“是的，都是这样，”觉新顺口答道。但是他刚把话说出，忽然觉得他已๐经到了自己的限度，不能够再支持下去了。他觉得全是梦，可怕的梦。但是梦一个一个ฐ地接连着，似乎就不会有梦醒的时候。他觉得一只手，一只长着尖利指爪的手搔着他的心，搔着，搔着。他的心在发痛，他的心在出血。他极力忍住。他下了决心地说：“我要回去了。”他便撇下枚少爷，走去向周老太太告辞。
“不过我听见说春兰拉着老五闹，说老五打她，”王氏又说，她的眼睛仍然望着镜子。
沈氏这时已在桌旁那ว把靠窗的椅子上坐下。她安闲地望着王氏化妆。
张氏轻轻地推开他的膀子，打岔道：“三老爷，你不要再讲话，你去睡一会儿好不好？不然就吩咐厨房开饭。”她惊奇地望着他，不知道他今天为什么改变了态度，而且对她说这许多话。但是她始终为他的健康担心。
“你同我在一起也有十九年了。你该比别人明白我。你说我是不是个正直的人？我做过什么错事没有？”克明把眼光停留在张氏的脸上，恳切地等候张氏的回答。
克明停了一下，沉吟地说：“我想过些日子再决定……”
“啊，”克明奇怪地吐出这个字。觉新不觉吃了一惊，他猜定一定会发生什么不愉快的事情。
淑华不慌不忙地从衣袋里摸出两个红纸包，递给他们，一面笑道：“还有你们自己的，你们倒忘记了？”
“三小姐，你太客气了。办这一点儿事情也用得着赏钱吗？绮霞，你说是不是？”翠环连忙推辞道，她要打开纸包。
觉新站起来，迎接这两个客人。他回答淑华道：“你还说早，送信的都来过了。”
琴瞥见了放在桌上的刊物，她便走去拿起来，先看了每一本杂志的名称和目录。后来她翻开一本杂志，看了印在封面背面的目录。她念出一个题目《俄国女革命家苏菲亚传》。她接着又激动地说：“这是三表弟写的，这一定是他写的！”
“三妹，你今晚上吃醉了，”觉新略微皱起眉头温和地说。
淑华连忙拿出精神来站立端正。起劲地辩道：“哪个才吃醉了？我明明比我们都清醒。你们都吃醉了。”她趁着琴没有提防，一把抓起琴的辫子拿到鼻端一闻，故意称赞一声：“好香！”琴把身子一转，淑华的手松开了。琴的手伸到淑华的头上轻轻地敲了一下，一面责备道：“你这个顽皮丫头该挨打了。”
船过了桥，缓缓地向前流去。钓台已๐经可以望见。觉新记得他先前还在那上面同枚谈话，给了枚一些关于保养身体的劝告。这个ฐ年轻人如今默默地坐在他的对面。他奇怪：他们已经在花园里消เ耗了一天的光阴了！没有别的声音，除了水波的低语。柔软的月光罩住了一切。山石，树木，房屋似乎隐藏了一些秘密。枚也是，他也是。他好象在梦里。他一定是在做梦，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你一定知道人是为着什么而生的。就是这句话，就是这件事。我想来想去总想不明白。我不晓得人生有什么意思，”枚诚恳地、苦恼地说，他只担心他不能ม够用语言表达出他这时所想到的一切。
觉民把嘴放在她的耳边，说了两三句话，淑华点了点头。
黄妈答应一声“是”，正要走出，觉民又说一句：“黄妈，酒烫好了，也先拿出来。”黄妈又答应一声，便走出去了。
“没有想什么，”觉新掩饰地答道。
“蕙表姐的事你看有没有办法？”淑华不知道他的心情，又问起那件事。
觉新并不直接答复这个问题，他却说：“三妹，我们到เ妈屋里去，等我同妈商量。”
觉新า同周氏谈的仍旧ງ是蕙的事情。他们两个人都没有确定的主张。除了向郑家交涉外他们再也想不出别的办法。这样的商量很使淑华失望。她觉得他们说话办事都不痛快，不过她自己也不知道用什么办法对付国光才好。
初四日白白地过去了。郑国光仿佛完全忘记了他答应觉新的话。蕙的灵柩仍旧冷清清地放在连花庵中ณ一个小房间里。蜘蛛在棺木的一个ฐ角上结了网。棺上尘土积了一寸厚。灵前牌位横倒在桌上。挽联被吹断了一条。
周贵带着气愤回到周公馆，把他眼见的情形告诉了周老太太和陈氏。她们又差他到高家，把同样的话对周氏和觉新再说一番。
“那么เ把伯雄请来谈谈也好，”周伯涛๙对他的母亲说。
“最好把姑少爷请来，再跟他办交涉，”觉新า也是这样对周贵说。
第二天周老太太差人去请郑国光，郑国肖又托病辞谢了。周老太太逼着周伯涛到郑家去。周伯涛也只见到国光的父亲，他们随意谈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问题依旧得不到解决。
初六日下午觉新า到郑家去。他也没有见到เ国光。但是他看见了郑家张灯结彩的情形。他向看门人问起，才知道郑国光的续弦问题已经决定，旧历初八日就要下定订婚了。
看门人的简单的叙述好象是一勺煤ศ油烧在觉新的怒火上面。觉新从这里立刻到周家去。他把这个重要的消息毫无隐瞒地对周老太太和陈氏说了。
“你说该怎么เ办？”周老太太颤巍巍地问周伯涛๙道。
“妈不必动气。本来初四这个日期就太近了。我看伯雄大概没有买到เ好地，才又把日期改迟。安葬的事情关系他们一家的兴衰，我们外人也不便多说话，”周伯涛陪笑道。勉强做出的笑容并不能使他那张暗黑的脸现一点光彩。
“你总是有理！你说什么‘外人’？你替伯雄倒想得周到。你忘记了你是蕙儿的父亲！”周老太太气恼地骂道。
“我看妈生气也没有用。妈最好再耐心等一等。其实蕙儿死后还不到一年，时间并不久，”周伯涛固执地说。
“你给我出去！我不要听你这些话！”周老太太对周伯涛挥手说。但是他并不马上走出房去。
“外婆请不要动气，事情总可以慢慢想法子，”觉新า连忙劝道。
周老太太在喘气，周伯涛带着一种奇怪的表情看他的母亲。陈氏用憎厌的眼光看她的丈夫。徐氏和芸都不作声，她们时而关切地看周老太太，时而不满意地看周伯涛。
忽然另外一种声音打破了房里室息人的沉寂。这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她威严地骂着：
“你是什么เ东西？你敢跟我顶嘴？这种茶也倒给我吃？难道周家就没有好茶叶？喊你去另外倒杯茶来。就说你是老太太、二小姐的丫头，难道我就使唤不得？”
在这一番话中间还夹杂着一个清危的声音，仿佛茶杯落在地板上碎了。
“你们听，孙少奶又在骂翠凤了。她一天要睡到十点钟才起来，还好意思骂人，”周老太太指着窗户叹息道。
“是，”陈氏、齐氏齐声应道。陈氏痛苦地说：“这也是我的命不好：蕙儿得到那ว样的结果，枚娃子又接到这种媳妇。”
周伯涛不作声，他装ณ出没有听见的样子。
“翠凤倒可忪，她昨天晚上才挨过一顿骂，在我房里哭了好久ื。我从没有骂过她，”芸愤愤不平地说。
“我也没有骂过她。我们现在倒接了一个ฐ祖宗来了，”周老太太冷冷地说。
在另一间房里翠凤似乎在辩解，枚少奶拍桌顿脚地骂着。枚少爷也帮着枚少奶骂翠凤。忽然翠凤放声哭了。
“现在我们公馆里头热闹了，”周老太太冷笑地说。
“年轻人总是这样的，枚娃子现在倒比从前活动多了，”周伯涛接着解释道。
“那么เ我请问你蕙儿在郑家过的又是什么日子？她给人家折磨死了，也不听见你做父亲的说一句话。现在倒轮着我们来受媳妇的气了，”陈氏板着脸质问她的丈夫道。
周伯涛正要开口，却被他的母亲抢先说了：“大少奶，你对他说话简直是在白费精神。我从没有见过象他那ว样不通人情的人。他天天讲什么เ旧ງ学，我看他读书就没有读通过。你说他究竟做过什么正经事情？还不是靠他父亲留下的钱过舒服日子！”
这几句话使觉新า感到非常痛快，他觉得它们正是对周伯涛的正确的批评。他对他这位舅父的最后一点尊敬也早已๐消失了。看见周伯涛受窘，他感到了复仇似的满足。但是同时他又感到一种绝望的愤怒。他在这里短时间中的一点见闻，给他说明了一个年轻人前程的毁灭和一个和睦的家庭的毁坏。在这样短促的时间里，一个顽固的糊涂人的任性可以造成这样的悲剧。他对于把如此大的权力交付在一个ฐ手里的那个制度感到เ了大的憎恶。但是甚至在这时候他也仍然认为：他在那个可诅咒的制度面前是没有力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