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十月里的一天，多年来始终不敢轻易上大街，更不敢到人多地方แ去的巴金，这天晚上他竟然壮着胆子去淮海路襄阳公园附近去看大字报。这是因为他听说那里的大字报很多，有一些与江青等“四人帮”被逮相关的信息。
“我不能ม始终生活在苦闷中ณ，如果我总是这样的心情，就对不起已๐经在九泉下的蕴珍啊！”在九月里，天边渐渐刮ุ来一阵阵凉爽的秋风时，巴๒金已经得到通知，要他每天到上海巨鹿路那幢熟悉的大楼里去上班。他知道那里是自己้工作多年的地方——上海市作家协会。想到那熟悉得不能ม再熟悉的办公室，巴金心里就情不自禁地泛动着一股热血。他在心里暗暗对自己้说：“不在沉默中ณ暴发，就在沉默中灭亡。我应该挣扎起来，一定要象从前那样生活和工作。我要好好地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不会让蕴珍失望啊！……”
然而如今这里早已面目全非了。巴金远远望见大楼四壁又新刷上了巨幅的大标语，当然都是那ว个年代耳熟能详的口号。巴๒金刚来到楼下，就迎面遇上几位从前作协的熟人，他们都是自己从前的工作人员，而今竟成了这幢大楼ä的主人。这些人即便在那个ฐ红色恐怖的年月里，也都对他的处境表示理解。她们见了巴金都不能不惊讶，因为在这些人的记忆里，从前的巴金始终是乌ไ黑的头发，而今为什么在短短几天，巴๒金的头发竟然全白了？他们谁也不会想到巴๒金这样重感情，萧珊的病逝竟会给他的精神造成如此大的打击。
巴金对此无可奈何。他知道萧珊对自己至深至诚的感情，他们当年是由á一对心心相印的朋友，经过八个春秋寒暑的漫长马拉松长跑，最后才走到一起来的。这种感情当然不同于巴金笔下那些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结成的姻ี缘可比。尽管在1938๖年他去广州之前，萧珊已经向巴๒金暗暗的示爱，并且表示只要他从广州回来，就把他带到自己母亲的面前，以完成她们从相恋到结婚的最后过程：求得她母亲的最后首恳。
从那以后，巴金就成了萧珊名符其实的未婚夫了。当然，巴๒金是个守规矩的人，他的善良与自重赢得了萧珊的信任。他与她一直坚持到1944๒年才结束了漫长的爱之长跑。
“呀，你怎么回来了？”果然不出巴金所料，他刚走进家门，躺在床上的萧珊就一古碌坐起来，她那双已经深深凹陷下去的眼睛，忽然闪射出明亮的光芒。一刹时萧珊浑身的疾病仿佛都随着巴金的归来而消逝。她的脸色也变得好起来，发白的口唇又现出了淡淡血色，萧珊有些冲动地想爬下床去，可是，早被女儿和儿子护住了。
巴金静静守候在妻子的榻前。夜已经很深了，四周静悄悄的，白天宿舍外那ว高音喇叭传出的洒叫声已经停止了，进入梦乡的人们再也不会打扰重病的萧珊。可是巴๒金却丝毫没有睡意，他知道妻子的病情正在日渐转危之中。死神已经一步步的向她逼近了。
“李先生，我们能ม见一面吗？我觉得心里有许多话，很想向别人倾吐。可是，我想来想去，我的心里话最好是对您谈，不知先生是不是同意和我见上一面？……”当1936年早春的光霞透过缕花窗口投进巴金暂住的亭子间时，他和陈蕴珍的关系已经发生了悄悄的变化。这位女学生在通信中已经知道以一本小说《家》而扬名四海的作家巴金，本名李尧棠。所以，她在信里开始把“巴๒先生”改作了“李先生”。与此同时她也把自己้与一位大作家的关系悄悄拉近了一步。
陈蕴珍的眼神让初次见她芳容的巴金心头一亮，他好象在什么地方แ见过她？不不，巴๒金认真地回想起来，又觉得从来就不曾见过。23๑岁那ว年他从四川成都只身一人来到上海，不久他又飘洋过海去了欧洲，所以，这些年里巴๒金接触异性的机会甚少。相加要想一下自己้并不复杂的经历，他可以肯定与照片上的陈蕴珍从没有过一面之ใ缘。而刚ธ才他心中蓦然泛起的似曾相识之感，也许就是一种心灵上的感应？不过，巴金当时确实是从这张照片上开始认识了一个叫陈蕴珍的女孩子。也就是从那一天起，他和这位在上海爱国女中ณ读书的少女，产生了扯不断理还乱ກ的情缘。
“这是一部很了不起的著作啊！当年我从国外回来的时候，就已暗暗地发过誓了，将来我一定要把它翻译成中ณ文，让我们中ณ国的读者也读一读赫尔岑这部回忆录！可惜我始终没有太多的时间。”巴๒金迄今还清醒记起，1้93๑8年他在桂林那风景如画的漓江之滨，曾经对萧珊发过这样的感慨。
“那ว么，现在不行吗？”当时的萧珊神色凝重，她那双漂亮的大眼睛深幽幽的望着他。他们都静静倾听着不远处漓江那ว汩汩流淌的水声，心里充盈着对这部ຖ重要著作的寄托与向往。
“现在我必须要把《秋》和《火》两部ຖ书写成。”巴๒金见萧珊也象自己้一样对《往事与随想》发生了浓厚的兴趣，心里的创作欲望就变得更加强烈起来。
萧珊接过巴金手里捧着的厚厚英文原著，信手翻了几页，她有些茫然，说：“中国的读者会喜欢赫尔岑的这部书吗？”
巴金说：“当然会喜欢，我在法国留学的时候，也想过这个ฐ问题。中国人到底需要不需要读这样的书？回国以后，有一次我把这部书拿到เ鲁迅先生家里去，请他看一看，究竟这部书有没有价值？鲁迅先生对我说，它的价值当然是无可非议的。只是谁能去系统地翻译它呢？”
萧珊的眼睛睁得更大了。她没想到巴金竟然还和鲁迅谈起这部ຖ外国人写的《回忆录》。便说：“鲁迅也肯定了它的价值，这就说明赫尔岑的《回忆录》有文学价值？”
“当然不仅仅是文学的价值。”巴๒金娓๙娓地对她说：“这部一百多万字的《回忆录》，包含着赫尔岑一生的写作精华。其中既ຂ有他的政论，也有随笔，散文、书信和日记。所以，我看了以后，感到赫尔岑真正把他一生的见闻，心得以及对世事的感想，都清楚无误以记载在这部书里了。赫尔岑一生都在反对沙皇君主制，他为奴隶们大声疾呼，他的政治主ว张和我们中国的今天有着某种惊人的相似。也许这正是我想把这部书介绍给中ณ国读者的初衷吧？”
“是吗？”萧珊那双眼睛里忽然充满着激动的希冀。因为她从巴金的感情冲动中ณ，听出和看出他原来是从心里喜欢赫尔岑反抗君主制ๆ的思想。便说：“你觉得赫尔岑所处的环境，和我们今天中国的抗日有某种关联吗？”
“当然，历史有时会发生惊
人的相似呀！”巴金感到他的心与萧珊产生了共鸣。从国外回来这么多年，他和许多人先后谈起过赫尔岑这部巨著，然而多数人对此都不感兴趣。特别ี是写传统文学的作家们，对这样的《回忆录》几乎丝毫也引不起冲动。别说无人理解和支持巴金的翻译冲动，就是让他们其中的某一个ฐ人随便读一读这部百余万字的巨著，也怕难以找到เ知音。他对她说：“蕴珍，我之所以喜欢它，就因为现在的中国太需要它了。读者对腐败的国民党政权，对日本强敌太愤恨了。当然，读者也太软弱了。特别ี是抗日群众，他们现在多么希望读到这样振奋人心的作品。任何一个作家，他之ใ所以写作，当然并不主要为ฦ了生活，而是为ฦ着自己的理想在奋斗ç和工作。我一生的写作目标也恰恰在此，我现在的生活尽管还很困难，可是我决不是为了生活才写作的。”
“我懂ฦ了。你的心，我懂了！”萧珊对他投去会心的一瞥。她在感佩着巴金才气的同时，又敬重他的人品。忽然，她蹙紧了眉毛，叹息一声，说：“李先生，只是，这么多的外文，你如果有一天能够翻译出来呢？我想，即便你有时间，也怕不是一天两天就可以完成的吧！”
巴金笑了笑，信心十足地对她说：“没关系。蕴珍，人这一生如果能做一两件有意义的事情就不算白活了。翻译《往事与随想》就做为我一生想做的几件事之ใ一吧，等我写完了《激流三部曲》以后，我就会翻译它的。我情愿用后半生去做这件事，总是可以的吧？当然，我现在的能力还有些力不从心，不过我有信心翻译它。我准备边学边译，要加的注译还很多，我可以慢慢地译，因为ฦ译也是学习的过程啊！”
现在，巴金已经开始翻译赫尔岑的《往事与随想》了。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在写完《激流三部曲》以后，他并没有真正静下心来翻译这部巨著。在战争结束前后，他又先后写了许多书，建国以后他的工作变得更忙了。身为ฦ上海作协主要领导的巴๒金，不仅仅要完成他应该完成的写作任务，同时，他的社会活动也相当多。如果不是文化大革命，如果不是他从奉贤干校回上海ร以后，始终处于无所事事的工作状态，如果不是这次组织上把巴๒金分配到刚刚恢复不久的上海人民出版社；那么，巴金即便有此夙愿，也怕没有充足的时间让他着手实现抗战期间就对萧珊信誓旦旦的翻译计划。
19๗73年夏天，上海作家协会编入的五七干校第四连党支部，分别ี对所在的“专政人员”一一作出了结论。四连党支部对巴金的结论是：敌我矛盾按人民内部ຖ矛盾处理，不戴反革命帽子，发给生活费。
这是巴๒金自1966年夏天失去写作自由，受到“专政”以来，一级党组织对他作出的惟一结论。巴金屈指算来，已๐经整整七个年头了。这七年对于他来说，失去的不仅仅是自由，不仅仅是妻子萧珊，更重要的是时间。如果说时间就是生命，那ว么对于以著述为生命的巴金来说，他失去的就是宝贵的生命价值啊！没有什么比再次得到重新工作、重新恢复写作自由更重要的事了。当党组织征求巴金在作出政治结论以后，有什么เ要求的时候，巴金只提出：“能不能ม让我作一点翻译工ื作？”
也就是从当年8月起，巴๒金再也不必象从前那样每天到作协来，只是无休止地听读当天的报纸，学习毛泽东语录和打扫卫生了。他可以安下心来作一点翻译工作。这样的日子又隔了两年，到เ了197๕5๓年秋天，上海市作协决定把作协内部几位专业作家统统转到上海人民出版社ุ去。这样，巴๒金就在新า的工作单位里进了外文编译室。当然，这时候的巴金眼神已经大不如从前了，他不可能ม再象从前那样每天到出版社ุ去“坐班”。他有充足的时间在武康路家里从事写作。当然，他的写作在那时还仅限于对外国文学作品的翻译范畴。
也就在这时候，巴金才真正有时间翻译那部ຖ著作，他年轻时就喜欢俄罗斯著名文艺理论家赫尔岑的《往事与随想》。现在他终于如愿了，巴๒金每天都游弋在赫尔岑智慧的海洋里。如果说当年巴金在法国读书时第一次接触到เ这部神奇著的时候，只感到เ书中有那ว么多哲理式的漂亮语言，那么他回国后受到鲁迅先生的支持，在三十年代又局部ຖ地翻译了《往事与随想》的片断之后，巴๒金更加珍爱这部书了。因为他从翻译中进一步理解了赫尔岑在书中倾注的智慧。
巴金真正坐下来了，认真地翻译这部传奇著作，他忽然感到自己确是在走进一座巨大的精神宝库。他知道在中国了解这部书的人并不多，它是属于那ว种“阳春白雪”的东西，巴๒金也清楚他即便翻译出这部书，在当时的中国也绝不可能ม有人出版它。而且即便有人出版，也决不会有多少青睐它的读者，更不会畅销。然而，有一种神秘的冲动感始终鼓舞着巴金必须ี把《往事与随想》变成他的母语。与其说这是在完成自己4๒0年前发下的宏誓，不如说他在是在实践对亡妻萧珊的诺言。
正由于巴金在心里把这部ຖ书的翻译当作他对萧珊的一种纪念，所以才没黑没昼地伏案挥笔了。他这样做不仅可以让自己重新畅游在赫尔岑智慧的海洋里，享受一下那丰富的感情世界ศ，同时也可让巴金少思念一点萧珊。少想一点亡
妻，他心里就会少一点痛苦。这样一来，他从197๕5年秋天开始，直到197๕9年春天，已๐经把这部厚厚的外国著作译出了三分之一。巴金看到桌案上那ว逐渐积厚的稿纸，他那多年不见笑容的脸上才渐渐露出了一丝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