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刚走到觉民的窗下，就看见觉英陪着罗敬亭、王云伯两人迎面走来。那两个熟ງ识的医生含笑地跟他打招呼，他也掉转身送他们出去。他向他们问起克明的病势他看见两个医生同时出来，便猜到克明的病势不轻，罗敬亭皱起眉头沉吟地答道：“令叔这回的病有点怪。他差ๆ不多已经好了。不晓得怎样突然又凶起来。病源我们一时还看不出，好象是受了惊急环的。我同云翁两ä个商量好久，暂且开个方แ子吃副药试试，看看有无变化，明天就可以明白。明轩兄，请你嘱咐令嫂今晚上当心一点。”
“好些了。老四，你回去给我向你爹请安，说我现在好得多了，不过精神还不好。明轩，你们坐罢，”克安温和地对他们说，他微微地一笑。但是这笑容就象一块石头落在大海里似地，在他的黄黑的瘦脸上无踪无影地消失了。他的脸仿佛是一张干枯的树叶。
“好，你回屋去睡罢，你明天一早还要上学，”觉新叹了一口气，温和地对淑华说。
“四爸的精神还不大好。不晓得四爸哪个地方แ欠安？”觉新勉强做出恭敬的样子说。他和觉英都在左ุ边靠壁的椅子上坐下来。
“你再忍一会儿，药吃下去就会见效的。你再吃两口好不好？”枚少奶忍住悲痛柔声安慰道。
“如果枚表弟病医不好，那么周家就从此完结了。看大舅以后还有什么把戏！亏他活了几十岁，就这样糊涂！”淑华越想越气，觉得不骂几句，心里便不痛快。“三妹！”觉新痛苦地叫了一声。他瞪了淑华一眼，又偷偷看芸。芸静静地坐在椅子上，埋着头用手帕揩眼睛。他便掉回眼光对淑华说：“你少乱说。周家不会完结，表弟妹有喜了。”
“那就好了，”觉新欣慰地说，便拿起那个ฐ刚刚封好已经贴上邮票的信封站起来。
床前踏脚凳上放着一个痰盂。枚少爷无力地躺在床上，一幅绣花缎子的薄被盖住他的身子，只有那张白得象纸一样的瘦脸静静地摆在枕头上。他的嘴唇也变成惨白色，嘴角还染上一点血迹。
“三小姐，你倒好。不过那ว天又是大少爷受罪，”坐在船头划桨的翠环忽然大声插嘴道，她的声音里含了一点不平，不过并没有被人注意到。她自己倒略微红了脸。“好是他自己้讨来的。哪个喊他要那样软？哪个喊他到เ处敷衍人？什么人他都害怕得罪！”淑华理直气壮地说。
觉民看见觉新痛苦地望着他，不知道觉新า有什么心事。他忽然想到เ一件事，便问觉新道：“蕙表姐的灵柩今天下葬了吗？伯雄没有再反悔罢？”
“明轩，什么事情？”张太太关心地问道。
那个红脸的中学生也发表了意见。他似乎不曾有过这样的经验。他站起来，身子就微微颤动，手也在抖，牙齿也在打战。他现出了一脸的窘相。但是他仍然鼓起勇气说话，他觉得众人的眼光集中在他的脸上，他更发慌了。他预备好的话全混在一起了，它们不分先后地乱跳出他的口腔。他的同伴黄脸学生着急地望着他。他没有条理地说下去。
“难为你，”觉新感动地说，便接过脸帕来揩了脸。
大家都伸过头去看那只手，头、二、三，三根指头上密密麻麻地布满了针眼。“痛吗？”程鉴冰皱起眉头，低声问道。
翠环答应了一声，她不象先前那样地紧张了。
远远的一盏街灯倒显得昏暗了。路是石子铺的，走起来并不怎么舒服。他们走得慢，黄存仁忽然侧过脸对觉民说：“我长了这么大，从来没有离开过省城。”他笑了笑。
“你会给我带来麻烦？”琴好意地晒笑道；“没有的事。这几年来如果没有你，我还不晓得我怎样能ม过日子。你看，我现在多么快乐่。”这时他们进了山洞，她便把身子靠近觉民，觉民伸出左手将她的右手捏住。她也不把手摆脱，却轻轻地唤了一声：“二表哥。”
“这倒也不错，那么我们都放心了，”周伯涛๙满意地说，他想拿这句话来结束这个问题。
“以后又怎样？你听见什么诉没有？”琴继续问道。
“大少爷，听说你们公司里头还收活期存款，我有五百块钱，也请你给我存地去。我晓得三太太、四太太她们都有钱存在那儿，”陈姨太客气地说。觉新一口答应下来，陈姨太又谈了两句闲话，然后站起来，对觉新笑了笑，道谢说：“那么เ多谢大少爷费心。我等一会儿就把钱送来。”觉新只是含糊地答应一声。他睁大一双眼睛望着陈姨太一扭一扭地走出去，还疑心自己是在做梦。过了半晌他才叹了一口气：“我看我们这个家是完了。”这个思想使他更灰心。
“六娃子，你不要怕，乖乖๔地跟我出去。等一会儿就要送新า核桃来了，你要吃多少，有多少！”陈姨太爱怜地俯下头安慰觉世道。
淑华一怔，仿佛有一股忧郁的风吹到เ她的脸上。过了片刻她才同情地说：“惠表姐真可怜！”
“三姐，你何必撕掉我的嘴？没有嘴，我岂不是不能够吃饭？不吃饭岂不是会饿死我吗？饿死我龟子，你老姐子岂不是要捉到衙门里头去吗？……”觉英故意奚落淑华道。他还没有把话说完，淑华忽然厉声喝道：
“我也可以一样参加，”张惠如安静地答道。他又笑了。他解释道：“自然我做学徒跟别ี人有点不同，他也不会把我当做普通学徒看待。我订约的时候会写明白。我不会做那ว些杂事。我拜师后就学着动针钱。我给他讲好，我每天只做八点钟的事情。这样对我的活动并没有妨碍。”
“你们听着，我报告一个好消息。重庆文化书店来信：最近《利群》在渝销路激增，本期加到五百份，仍不敷分配。以后请按期寄发一千份。……他们还兑了二十块钱来。”
周伯涛并没有读过冯乐山起草的《梨园榜ึ》，不过他不愿意让国光知道。他含糊地答应一声，表示他同意国光的见解其实他平日对川戏并不感到兴趣，同时他把话题转到เ另一件事情上面。他说：“我看过他那篇《上督办书》，春秋笔法，字字有力，我只有佩服。还有他的令侄叔和翁，就是枚儿的岳父。”周伯涛๙掉头看了枚一眼，枚胆怯地变了脸色。他继续说下去：“叔和翁是当代经学大家。”
国光觉得觉新的话有些刺耳，他的脸又红了一阵。不过他心机一动，忽然想到一个主意，便堆起一脸笑容，顺着觉新的口气说：“大表哥的意思很对。我原本也不大赞成家严的主张。是的，我们应该让死者早得归宿。我一定照大表哥的意思办。其实不劳你大表哥来说，我也打算这样办的。日期自然越早ຉ越好。家严不会不同意。”
“那个ฐ瘦一点的就是张碧秀，脸上粉擦得象猴子屁股一样。那个圆圆脸的是小蕙芳。我看过他们唱戏，”觉群卖弄似地答道。
“蕙儿，我在这儿。你还好吗？”周老太太仿佛就看见蕙站在她的面前似的，亲切地说。眼泪开始从她的眼角落下来。她伸手揩她的有皱纹的上下眼皮。她的这个举ะ动引得众人掉下泪来。
“你骗我！”张碧秀噘着嘴驳道，“李凤卿不是到你们家里头来过吗？他还上了装照ั过相的！”
花轿回来了。枚少爷听见了鞭炮声、唢呐声、嘈ฤ杂的人声。但是人们又在唤他做什么事情：他应该躲在房里。那ว几个护轿过去的仆人周贵、袁成等挂着红，押着花轿进了中门，慢慢地往堂屋走去。人们簇拥着花轿，好象它是一件珍贵的东西。许多人都相信自己听见了轿里的哭声。但是没有人能ม够从密密遮掩住的轿门见到เ什么。
“你这是什么意思？”觉民惊讶地说。他触到了觉新า的眼光，觉得他有点了解大哥的心情了，便用同情的口气劝道：“大哥，你看今天大家都高兴，你为ฦ什么还要拿那些思想苦你自己？你想得太多了！”
“他在，也给我帮不了多少忙。譬如那回喜儿的事情，结果不是我吃亏，”沈氏怨愤地答道。她倒是在说老实话。
琴望着觉民放心地一笑，然后掉过头对淑华说：“三表妹，怎么你自己端茶来？难为你。真正不敢当。”她站起来，走去接淑华手里的茶盘。
这个粗鲁的声音打破了两ä个人的梦景。他们同时从十几年以前的婚后日子中跌回到เ现实生活里来。张氏不好意思地站起，应了一声。
翠凤依旧捧着水烟袋站在周老太太身边装烟，周老太太接连地吸了几袋水烟。房里没有人说话，听见烟袋里不的响声。
克明气得脸发青，他不理睬沈氏，却把眼睛掉向四周望去。他看见房里没有一个女佣，便带怒地大声唤道：“翠环！”没有应声。他又唤道：“汤嫂！王嫂！”
“往……”淑华在报告第一个字，她还接着念下去：“往……事……不……堪……口，不对，是……回……首。她说的是：往事不堪回首。”
“你们倒想得不错。你们晓得我就喜欢热闹，喜欢同自己高兴的人在一起耍。可惜二姐不在这儿，有她在，多好！”淑华满意地说。但是她说到后面，无意间提到她那个在上海的堂姐，她把话说出来，她才明白话里含的意思，于是她又感到不满足了。
张惠如接着报告团体和各地同性质的团体联络的情形。单是在这个省内这样的团体就有六七个ฐ：某县有觉社，某县有人社，某县有光社，某某两县又有明社，最大的便是重庆的群社。在这个ฐ省内散布最广的小册子，如《二十世纪的新思潮》、《红潮》、《自由钟》、《五一运动史》等等都是这个团体最近的出版物。群社上个月还派社员到上海去购买印刷机，筹办简单的印刷所。群社的总书记最近来信提议在省城里举行一次大会或者各团体的联络会。那边的人在征求各地同性质团体的意见，如果大家赞成这个提议，接着就要讨论具体的办法。
“苏菲亚，一个二十多岁的俄国贵族小姐……”琴带着尊敬地答道。
淑华划了好一阵，看见觉民没有追上来，觉得有点吃力，汗珠已๐从额上沁出，两只手上都起了小泡，她便停下桨，大声朝后面那ว只船说：“二哥，你输了！你不敢追上来！”
“芸表姐，你跟琴姐不同，”淑华笑答道。
“我们讲起冯小姐的事情，”淑华说，她望着觉民微笑。
枚悲观地摇摇头说：“你不晓得爹就只有我一个儿子，他不肯放松我。爹反对一切新道理。我想他不见得就会错。我听爹的话听惯了，不照ั他的意思是不行的。”
“我想你一个人也不敢反对，”克定带着轻蔑的表情说。“你要晓得现在四爸是家长了。他出的主意别人也反对不了。我们都缺少钱，现在人又少，住不了这个大公馆，还是早点卖掉，大家都方便。这件事情以后就交给四爸去办。买房子的人已๐经找到了。四爸是家长，他可以作主。你看对不对？”
觉新า气得脸色由红变白，勉强答应了一个“对”字。觉民忍不住冷冷地插嘴说：“家都要卖掉了，还有什么家长？”
“老二，你说什么？”克定忽然变了脸色厉声问道。
“五爸，你听错了，二弟并没有说什么，”觉新连忙掩饰道。
“我说，如果做家长的就只会卖房子，现在也轮不到来麻烦四爸了，”觉民听见觉新的话，心里更气，故意提高声音，再说一遍。
“你是不是看不起四爸？”克定挣经脸威แ胁地说。
“我什么人都看得起。我刚才听见五爸说起做家长卖房子，我才说了两句话，”觉民不慌不忙地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