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安听见觉新的话，并不作声。张碧秀坐在床沿上，便抿起嘴笑道：“他脚板心上生疮，已经好些了。不过走路还不方แ便。”他无意间露出了演戏时的姿态，使他的粉脸显得更美丽了。觉英的一双老鼠眼贪馋地盯着张碧秀的粉脸。小珍端了茶来，放在觉新า旁边的茶几上。这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孩子，年纪不过十五六岁。他把茶杯放好，就退去，静静地站在书桌旁边。
“奇怪，怎么这些事情偏偏会凑在一起？”淑华不愉快地说。
“不晓得请哪个医生在看？”觉新又问道。
枚少爷那ว张纸一样白和瘦脸摆在垫高了的枕头上；一双眼睛失神地睁着，好象看不见什么เ东西似的；嘴微微张开，喉咙里咕噜咕噜地在响。枚少奶俯着身子，小心地用一把小匙将药汁喂进他的口里去。她一面喂药，一面掉眼泪。他一口一口地勉强吞着。然后他把头微微一摇，眼皮也疲乏地垂下来。
这些话说得太过分了。觉新受不住就赌气地说：“听你的口气，好象你要把大舅打倒才甘心！”他说了又把眼睛掉去看芸，他担心淑华的话会伤害芸的感情。
两个多钟头以后，翠环来请他，说是克明要他去商量事情。
“婆，你回来了。妈也回来了，”枚张开口，睁大眼睛，费力地说。他看见觉新า的脸，又说了一句：“大表哥，你也来了。”他想笑，但是他笑不出来。他又用他的吵哑的声音说：“不晓得怎么样……一下子就吐起来了……简直止不住……吐了那ว么多……还亏得孙少奶……你们这样早就回来了……”
“可惜你不大到我们那儿去。你只要在我们那儿住两ä天，什么都会看见的，”芸笑答道，两边颊上的酒窝忽然出现了一下。但是不愉快的思想又慢慢地升了
“不能ม够！什么不能ม够！”觉民站在觉新的面前，十分惊愕地看他的哥哥。他怀疑他的耳朵听错了话。
张太太跟他们谈了几句话。女佣李嫂给他们端了茶来。张太太看他们喝茶，忽然问道：“这几天四婶同陈姨太又找事情来闹没有？”
以后还有两个人说话，不过说得不多，也没有新า的意思。方继舜最后起来作答复。觉民接着说了几句补充的话。然后便是用茶点的时刻。茶水已๐经预备好了。陈迟和汪雍两人端茶出来。紧张的空气松弛了。一种和睦的、亲切的气氛包围着他们。大家随意用着茶点，更自由á、更畅快地谈着个人的或者社会的事情。房间里充满了衷心的笑声。嘈杂的声音突然静下去。全房间里的人的眼光都射在何若君的脸上。他安静地坐在方继舜的旁边，张着口，用他的响亮的声音唱法文的《马赛曲》和《国际歌》。他们不能ม了解歌词的意义แ。但是那种象万马奔腾似的力量不可抗拒地打击着他们的心，那ว是一种呼召，一种鼓舞。它使他们的热血，它使他们的热情满溢，它使他们感到เ放散的需要。这两首歌曾经先后鼓舞了千千万万的人去为理想献出生命，这时它们同样地燃起了他们这班异国青年的牺牲之火。他们真正准备跟随这样的歌声毫无顾虑地去跟旧ງ势力战斗。
翠环站在他面前，带着悲戚、同情的眼光看他，她感激地谢罪道：“都是我不好，我害得大少爷怄气。”
“你乱说。你不信，我现在不要学，就剃给你看看！”张还如笑着辩道。
“我明白，”翠环忍住悲痛低声答了三个字，其实她并没有明白张氏的意思。张氏又不作声了。翠环已经替她穿好一只睡鞋。她在思索一些事情。后来她觉得翠环的手在发抖，又看见翠环的肩头在起伏，她感到同情和怜悯。她带了点爱怜的口气责备翠环道：“你个ฐ这丫头性子倒倔强，总爱自作主张。你心地虽然忠厚，我怕你将来也会吃亏。二小姐在外面写信来，每次都嘱咐我要好好地待你。其实，我也很喜欢你，我看见你，也就好象看见二小姐一样。我不忍心把你嫁到外面去，我也不愿意把你嫁到没钱人家去受苦……”这最后的两句话似乎ๆ是一个恶运的信号。翠环觉得希望快要完全消灭了，她受不住，连忙鼓起勇气打岔道：“太太，那么เ你就让我服侍你一辈子罢。我甘心情愿跟你一辈子。”这是最后的哀求，这是诚实的愿望。“你年纪轻轻的，不要说这种话。我也不想害你一辈子，”张氏不以为然地劝导翠环道。
“你决定同蕴华一路下去找觉慧吗？”黄存仁关心地问道。
“其实你也不必总顾到我。只要你的理由正当，你就应该勇往直前地做去。我是没有关系的。不管妈对你怎样，我的心里就只有你，”琴柔情地安慰觉民道
“妈不要误会姑少爷的意思，”周伯涛๙自作聪明地向她的母亲解释道：“亲家公倒是一番好意。”
“二哥，你挨到骂没有？”淑华惊喜地问道。
但是两个ฐ少女谈话的声音轻轻地飘进了他的耳朵。
王氏的眉毛往上一竖，脸上又泛起红色，她不高兴地哼了一声。她轻轻地咬着嘴唇，想了想，脸上慢慢地现出了笑容。最后她让步地说：“陈姨太，你不要说这种挖苦话。我们坦白地说罢，你跟我作对，也没有好处。你既然把我的六娃子‘抱’过去，我们两ä个人就应该和和气气，不要再象从前那样寻仇找气。”
“大哥，你不要这样说。还不是你去找表姐夫办交涉แ把灵柩安葬的？”淑华用这两句话安慰觉新。
“呸！”淑华气恼地啐道：“你越说越不象话了。我不管你，看你们将来做叫化去！”
“我姐姐自然不赞成。不过她不会跟我为难，至多不过抱怨我一两ä次，”张惠如很有把握地答道。接着他又用抱歉的调子说：“我看还如就不得不另打主意。现在家里的事情大半归他管，我姐姐少不了他。他办事比我能干。”
“不过无论如何让我们把两ä周年纪念会开了再说，”觉民在旁边笑道。
“你说得真对！”周伯涛把右手在膝上一拍，高兴地说。他那张黑瘦脸上浮出了满意的笑容。被浓黑的上唇须压住的嘴唇张开得较大些，两颊也显得更加陷入。“现在一般年轻人的毛病就在‘浮夸’二字。好逸恶劳，喜新好奇，目无尊长，这是一般年轻子弟的通病，都是新า学堂教出来的。圣人之书乃是立身之ใ大本。半部《论语》便可以治天下。不读圣人书怎么能够立身做人？更说不上齐家治国了！周伯涛讲书似地说。他说到这里，看见国光恭敬地点头唯唯应着，因此更加得意地伸手摩抚了两下他的上唇须ี。“所以我不要枚儿进新学堂读书。”他把眼睛掉去看那个缩在一边的枚少爷。他那略带威严的眼光在枚的惨白的瘦脸上盘旋了一会儿，然后说：“这个孩子就是笨一点，不会有多大出息。不过他比起一般新า学生却沉静得多。”他微微一笑。国光也微微一笑，枚也想笑，可是笑不出来。他有点羞愧，又有点害怕。周伯涛刚刚笑过，又把笑容收了，皱起他的一对浓眉，说下去：“我就看不惯新学生，譬如我第二个ฐ外甥，那种目空一切的样子，我看见就讨厌。年纪不过二十多岁，居然戴起眼镜来，说话一嘴的新名词。近来又同一班爱捣乱的学生在一起混。所以我不大愿意放枚儿到高家去。我起初还想叫枚儿到高家去搭馆，后来看见情形不对，就没有要他去。这也是他的运气。伯雄，要是你能够常常来教导教导他，他倒有进益的，”周伯涛最后又对着国光垦求地微笑了。
国光在周伯涛的面前可以说出一大套话，但是对着觉新，他的那ว些话却全不适用了。此外他便没有多少话可说。所以在觉新不断ษ的注视之下他的脸上开始现出了窘相。
觉群轻轻地在觉世的肩头敲了一下，责备道：“你不要乱说，会给爹听见的。”
“你们看，纸上就写着蕙字，”淑华起劲地说。
“那么我现在就回去罢，省得碰见你哥哥惹他讨厌，惹得你们挨骂，”张碧秀假装赌气地说，他一转身就走。
到了所谓“发轿”的时候。轿子抬到堂屋门前来了。两位女亲戚点了蘸着清油的红纸捻，弯着身子走进轿去照ั了一遍。然后枚少爷被唤进堂屋去敬祖。他恭恭敬敬地叩了头。宽大的长袍马褂妨碍了他的动作，斜ฒ挂着的花红使他显得更加笨拙。他站起来，觉得头有点昏，他恍恍惚惚地听见人在喊：“发轿。”他又听见唢呐声和嘈ฤ杂的人声，以及鞭炮声。他走下台阶，看见觉新า在望他。他走近觉新，才觉察出来觉新在用怜悯的眼光看他。他不好意思地转过头，又看见父亲的严肃的黑脸上浮出了得意的笑容。
“那么เ你一个人站在这儿做什么？”觉民追究地问道。
“三哥近来身体不好。你这一来说不定会把他活活地气死，叫我们那么漂亮的三嫂做寡妇，”王氏笑谑地说。
杯子里冒着热气。琴先端了一杯茶放在嘴边呷了一口。淑华把另一杯放到เ觉民的面前。觉民带着谢意地对她点一个头。
“什么事？你说说看，我一定会答应的，”克明仍旧用梦幻的调子答道。
“大少爷人倒很不错，”周老太太忽然称赞了一句，她还是在想觉新的事情。但是她马上又接下去说：“不过偏是他的运气最不好。天意真难测。为什么เ好人就没有好报？连一个海ร儿也不给他留下来？？她说到这里不觉叹了一口气。
“四娃ใ子，他不在书房里头读书？”克明更加惊愕地说。
卜南失写了“不知”两个字，以后又写“枚弟苦”三字。
“你们这样说，我就只好答应了。你们还说我看不起你们，真冤枉。我前几年不懂事，爱耍小姐脾气。譬如说，我对，鸣凤就大好。现在悔也悔不及了，”淑华坦白地说。她提到鸣凤，心上仿佛搁了一个ฐ石子，但是她不久就把这个ฐ石子甩开了。她的脸上并没有痛苦的表情。
方继舜最先发言表示赞同，不仅是赞同，他还提出了一些意见和办法。他说话清楚，有力，而且有条理，很容易被人接受。不用说，没有人反对开大会。但是开会的办法就应该好好商量，譬如赶会代表的数目，经费的筹措，会期的久暂，代表的住处，讨论的事项ำ以及行动的秘密等等都应该在事前有较周密的计划。最后方继舜还提出一个重要的意见。他认为应当把参加劳动运动、接近工人、授助工ื人的日常斗争等等问题列入大会的主要议事日程。黄存仁热烈地赞成方继舜的意见。他还就“二·七运动对本省青年的影响这个ฐ问题谈了好几句，来证明方继舜的意见的正确。张惠如和觉民也谈了各人的意见。琴也谈出她对大会的看法。她还谈到เ许倩如最近来信中所描写的广州的新气象。许倩如说：“整个社ุ会开始在变，青年学生和工ื人都动起来了。”这的确是鼓舞人的好消息。大家决定将这方แ面的意见写在信里寄给重庆的群社。他们还说明：在必要时也可以派人到重庆去商量。张惠如负责起草信稿。觉民、琴和程鉴冰担任抄写的工作。这样的信函都是用暗号写的，暗号码的种类不少，写信读信都要花一些工夫，一个人写成或译出总要经过另一个ฐ人的校阅。琴和程鉴冰常常做这种校阅的工作。所以张惠如把起草回信的工作答应下来以后便对觉民说：“我等一会儿就把信稿交给你，你和蕴华和五字号码译好寄出去。”蕴华是琴的名字，五字号码便是每隔四个字嵌一个原字的办法。
淑华还不大了解这些话的全部意义。但是她也懂得一部分，尤其是琴的声音和态度留给她的印象更深。此外还有一个事实鼓舞她：这是她的三哥写的文章。他会写出这样的话？她有点不相信。她打岔地问了一句：“这真是三哥写的？”
觉民听见淑华的得意的叫唤，他忽然起了兴，向绮霞吩咐一句：“绮霞，你也用点力，我们现在追上去。”他自己也起劲地划起桨来。
“我的二表哥是你的什么人？为ฦ什么เ只说我的二表哥？他又不是我一个人的，”琴抓住淑华的一句话反驳道。她说出最后一句，自己觉得失言，便闭嘴不响了。
“什么十字架？哪儿来的外国名词？我不懂ฦ！”淑华故意大声笑道，把众人也引笑了。
“我怎么能够学二表哥？他知道的东西那么多！我什么เ都不懂，我只晓得爹叫我做什么就做什么เ，”枚绝望地说，他从来就没有自信心。刚才是他自己微微打开他的心灵的门，现在别ี人正要把脚踏进去，他又突然把门关上。他害怕别人进入他的心灵，看见那里的混乱和空虚。
他们走进了梅林，正向着湖滨走去。他们的眼前突然一亮，那个躲在云堆里的太阳露出脸来，地上立刻๑现出不少明亮的点子。树叶给他们遮住了阳光。他们只听见小鸟在树上鸣啭。
“翠环，爹喊你给大哥磕头，听见没有？”觉英在旁边催促道。
翠环望了望觉新，也不便问明缘由，只得弯身跪下去，恭恭敬敬地叩了一个头。
觉新า站在翠环面前，惶惑地作了楫还礼。他不知道克明还有什么吩咐。张氏从沙了上起来，走到床前，就站在翠环的身边。她泪光莹莹地望着克明，她知道克明要说什么话。
“这是你三婶的意思，”克明对觉新说，又把眼光掉张氏，张氏略๓略点一下头；“我觉得也不错。我始终担心你的亲事。大少奶又没有给你留个儿女。我们劝你续弦，你总不肯答应。等我一死，也没有人来管你的事情。你妈是后母，也不大好替你出主意。翠环人倒有坏，你三婶很喜欢她，你三婶几次要我把她给你。也好，等你满了服就拿她收房，将来也有个人服侍你，照应你。万一生个ฐ一男半女，也可以承继你爹的香烟，我也算对得起你爹。我看你们这辈人中ณ间就只有你好。老三是个ฐ不要家的新派。老二现在也成了个过激派。四娃子以下更不用说了，都是没有出息的东西。高家一家的希望都在你一个ฐ人的身上。你祖父、你父亲的眼睛冥冥中都有望着你。”明轩，我是完结了。你要好好地保得。你不要以为我是随便说话。”克明说到这里，他的干枯的眼睛也淌出了两三滴泪珠。
觉新感激地唯唯应着。克明的话对他完全是意外的。但是对这个垂死的病人的关心，他不能够说一句反对的话。他看见翠环蒙住脸在旁้边啜泣，他说不出克明的“赠与”带给他的是喜悦还是痛苦。他没有想过这样的事，也没有时间去想。总之他顺ิ从地接受了它，也象接受了别的一切那样只有后来回到自己房里静静地思索的时候，他才感到一点安慰。
汤嫂提了冒着热气的药罐进来，另一只手里拿着一个饭碗。她把碗放在方桌上，斟ต了满满的一碗药汁，又出去了。
张氏揉着眼睛，走到方桌前，端起药碗放在口边慢慢地吹气。翠环也跟着张氏走到方桌旁边，摸出手帕揩眼睛。
克明知道要吃药了，便不再说下去。他忽然注意到觉人站在床前打瞌睡，就挥手对觉英和觉人说：“好，现在没有事了，你们两个回去睡罢。明天好早ຉ点起来进书房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