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垂下双手，交握着用力搓了搓。
前方的房门又开了，这回进来的是李克臣。安德烈半睡半醒，听两ä个声音在屋子里诡秘的回旋，一会儿是小张如何如何了，一会儿是老阎如何如何了，非常紧张，非常复杂。霍相贞的腿动了一下，似乎是想换个姿势；这让他下意识的收紧了双臂，仿佛是怕它跑了。霍相贞忙里偷闲的低头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也不动了，抬头继续和李克臣说话：“我给你五万元经费，你明天就出发。到เ北平之后，你就是我的全权代表，事情你自己้斟酌着办，但有一点要记住——”他仰脸望着李克臣的眼睛，同时用手指一叩桌面：“保密！”
他成了总指挥，顾承喜成了副总指挥。坐在济南家中，顾承喜略๓略的有些郁闷，因为其实他的兵比霍相贞多，他在山东所占的地盘，也比霍相贞大；可霍相贞当了总指挥，他却是个副的。虽然他总说要跟着霍相贞干，但那无非是说说而已，凭什么一定是他跟着霍相贞呢？不能ม让霍相贞跟着他吗？
顾承喜迎着微微的夜风，想自己和他也曾经有过很好的时候，他那么呆，别人欺负他怠慢他，他都不知道。
白摩尼轻声细气的告诉他：“本来想在前头大门口下汽车，可是你的卫士当门神，不让我们往里进。”他抽出右手一指身边的卫士长：“大过年的，我怕两帮人再打起来，就绕弯子走了侧门的汽车道。正好，直接开到楼门口，还免得我走长路了。”
但是在临走之ใ前，他单腿跪上了炕，俯身在霍相贞的脸上亲了一下。霍相贞睁眼看着他，眼中无情无绪。
一眼过后，他沉默了，继续喝粥。
霍相贞穿过了一层帘子，一屁股坐上了大床。马从戎给他脱了鞋袜衣裤ไ，又拉过一床薄薄的毯子盖了他。转身出了门，他进了浴室，开始心旷神怡的洗刷自己。末了裹着睡袍穿着拖鞋，他重新า回了霍相贞的卧室。
顾承喜气喘吁吁的抬起手，从霍相贞的手中接了马缰：“大帅，我给您牵马。”
此言一出，霍平川从公署之中ณ伸出了个ฐ脑袋，怯生生的答道：“叔，我在这儿呢。”
熟人对着他大摇其头：“那好像是没有。”
白摩尼如同受了针刺，几近惊恐的打了个寒战，随即张了嘴出了声：“不。”
马从戎笑而不语——其实他只是想来寻求一点精神上的慰藉。如果真乐่成了，大爷想必也不会再专宠他了。有些事不消说，他自己里明白，大爷心里更有数。去年贪得过分了，结果挨了大爷一个ฐ嘴巴和一记窝心脚。今年得收敛着点，另外要笼络住大爷的救命恩人。大爷是个ฐ好人，万一哪天自己真犯了滔天的大罪，恩人一句话，大概ฐ胜过自己叩一百个响头。
在残酷的战争中ณ，霍相贞刚烈的暴脾气让每个人都畏惧，只有白摩尼能令冷冰冰的霍相贞变得有些许的温柔。
连毅听了这话，不信。摸索着抽出镜子下的小抽屉，他从里面掏出了一瓶雪花膏。忽然间又糊涂ิ了，又不知道自己是男是女了，他挖了一指头雪花膏往手心里一捺，双手合十搓了搓，随即开始满脸的涂抹。一张脸本是苍白的，硬被他揉出了血色。
话音未落，野猪忽然喷着血沫子一跃而起。连毅尚未反应过来，已经被霍云朴一把扯到了身后。而周围众人纷纷拔枪想要射击，可是定睛一看，却又是虚惊一场，不过是那野猪垂死挣扎，做了个鲤鱼打挺而已。
他知道自己้是晚了。
欢声笑语的把牌打到เ了午夜时分，四个人起身进入客厅休息，连毅也精神焕发的下楼了。他一露面，三位客人立刻众星捧月一般的围上了他，都知道锋老大方แ，只要把他哄高兴了，他能ม成千上万的往外扔钱。白摩尼坐在沙发上，低头给自己้点了一根香烟。深吸一口抬起头，他一边喷云吐雾，一边去看连毅。两个戏子你一言我一语的说趣话，把连毅逗得哈哈大笑。白摩尼看他笑得痛快，忍不住垂下眼帘ຈ，也跟着笑了一下。
正当此时，厅中ณ的电话忽然响了铃。电话机是金碧辉煌ä的一座机器，蹲在白漆架子上，像只璀璨的大金蟾，叫得惊天动地。白摩尼本来是个ฐ昏昏欲睡的状态，冷不防的被它一吓，心中登时生了怒火；而一名仆人见白少爷躺在厅里，便犹豫着不知道需不需要自己进去接听电å话。白摩尼睁眼看了他那探头缩脑แ的模样，便是挣命一般的吼道：“聋了？”
他从未想过和任何外人睡觉，尤其那外人还是顾承喜。直到เ现在，他看顾ุ承喜也是不大入眼的，只不过偶尔想起对方那一桩胎里带来的毛病，会生出几分怜悯之心。怜悯归怜悯，总不该怜悯到床上去，可昨夜也不知道是怎么เ了，竟然会急成那样，似乎ๆ来个活人就行，男女老少都不挑剔了。
霍相贞迟疑ທ的答道：“马从戎？马从戎和你怎么会一样。他从小就跟着我，二三十年的感情了……”
思及至此，他不闹了，走进房坐下来，他往自己面前摆了几张浅绿色的布纹信笺。右手握着拧开的钢๐笔，他开始措词遣句。见字如面，这封信，就是他的化身了。
霍相贞看着他，说不出话，心里茫茫然的，也没想法。顾承喜一双眼睛长得最好，眼珠子黑白分明，清凌凌的干净。霍相贞望着他的眼睛，望上片刻，清醒的时候也就到头了。接下来闭了眼睛，他又不知道要昏睡到什么时候了。
话音落下，小队像一大群蜂子似的，“嗡”的一声就飞走了。
马从戎这一回可真是吓着了。他并不是没历过险，也经过一次枪林弹雨，但当时有霍相贞保护着，他和危险之间总像是隔着一层，不像这一次，热血滚烫的，是劈头盖脸的洒。而且还不是陌生人的血，是小老毛子的。
马从戎站到椅子旁，弯着腰去看他的侧影：“为什么？”
凌晨时分，白摩尼躺在床上，朦朦胧胧的似睡非睡。这几天夜里特别热，热得连蚊帐都挂不住，然而蚊子又是来势汹汹，所以只能ม排兵布阵似的在地上点几盘蚊香，蚊香质量不好，烧起来像狼烟似的，人仿佛睡在了香炉里，呛得越发烦躁。
霍相贞的确是不惯着他，甚至都懒得理他。看了看前后石梁，霍相贞心里有了数。等到雨水再干一干，应该就可以试着往下走了。
白摩尼微笑着，向他点了点头。
连毅的神情冷了一下，随即问道：“你的意思呢？”
白摩尼反问道：“你的意思呢？”
连毅向后靠回了椅子里，额角骤然出了一层细密的汗。扭头望向了露台外，他低声说道：“你不要走。”
白摩尼笑道：“我不能随随便便的就走，我得把你送到山西去，要不然谁照顾ุ你？你个瘫子，扔在地上爬都爬不动，仆人伤害你还不像玩儿似的？”
连毅明知道他是在开玩笑，可脸上还是显出了惶恐的怒意：“不用费那个ฐ事，你直接掐死我得了！”
白摩尼没搭他的茬，捏着信笺起身要走。而连毅见状，慌忙一把拉住了他的手：“干什么去？”
白摩尼向他一抖信笺：“去写回信。”
连毅抓着他的手不肯放：“你过来写，到我面前写！小兔崽子，别ี跟我玩儿猫腻！”
白摩尼笑着抽出手，一捋他花白的头发，然后让仆人搬来了一张小白圆桌和笔墨信笺。
白摩尼坐在桌前，在斑á驳的阳光下铺开了信笺，将钢笔也灌饱了玫瑰紫ใ的墨水。在连毅的注视下，他握着笔仰起头，又从绿叶的间隙中看了看蔚蓝ณ的天。好天气，希望此时的东京也是这样晴朗，万里无云，天一样。
然后他低下头，在雪白的信笺上，慢慢落下了第一笔。
179、众生相
霍相贞倚着门框坐在门外套廊上,腿上放着刚刚收到เ的中国来信。信笺一共是两ä张,用玫瑰紫ใ的墨水写了横平竖直的方块字。白摩尼的字不像白摩尼的人，字太端正了,并且是伸胳膊伸腿的大，像个英雄好汉的笔迹,偶尔几笔写歪斜了,也是个ฐ带着醉意的英雄好汉。
东京刚刚进入了梅雨季节，原来霍相贞也不知道什么叫做梅雨，这回知道了，原来就是雨水不停,从早到晚不放晴，空气一把能攥出水来。
接到信时,他正预备着洗澡。接到เ信后放好了，他还是坚持着洗完了热水澡。马从戎伺候着他，给他剃๙头发剪ຘ指甲，用小棉棒给他掏耳朵，用大毛巾给他搓背，动作慢而细致，放到平时，他非急躁不可，然而今天有信摆在那里，他反倒有了耐心，像是在大祭典前沐浴ภ更衣一样，他的心情几乎是庄重而又虔诚了。
然后穿着蓝底白花的棉布浴衣走到门外的套廊上坐下了，他慢条斯理的撕开信封，抽出信笺。读得也很慢，一字一字，一行一行。看过一段之ใ后，他扭头去望院内景致，院内也没什么เ好景致，只种了几株平常花草，另有一棵过了花期的樱花树。好像读不动了似的，他非得看着这些花草树木休息一阵，才能ม接着往下再读。
读不动了，也不敢读。坐在阴霾的天空下，其实他心里什么都明白。但是只要不读完，就还像有转圜的希望。他留着这一点希望看花看草看天，看过花草天地之后，他垂下头，继续读信。
信的末尾，只有句号。他往下找，要找那长篇大论的叉，下面没有，翻过来再看背面，背面也没有。怎么找都找不到เ，看来就是真没有了。
面无表情的把两张信笺合在一起装进信封，他抬起头向外望，看到天地无光、花草凋零。
这个时候，马从戎走了出来。
马从戎用霍相贞洗剩下的热水泡了个ฐ澡，出浴之后，他也松松的穿了一件日本式浴衣，浴衣是墨绿色的，上面横七竖八的印了黑竹叶子，衬得他皮肤雪白，简直成了瓷人。赤脚走在木地板上，他只在脚๐后跟上透出两ä片粉红。
一手捏着霍相贞的脚趾头，一手捏着薄薄的小锉，他自得其乐的开了口：“白少爷在信里说了什么？大爷怎么เ看着不高兴了？”
霍相贞把信封放到เ身旁，然后低声答道：“他说，他不来了。”
马从戎眼观鼻，鼻观心，心里有笑声，嘻嘻嘻哈哈哈哈。心里笑着，脸却板着，白白净净，除了五官之外，什么都没有：“哦？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