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夫人只觉得眼皮轻轻跳，神色肃然地问：“你说那孩子是你三哥的？”维仪说：“外面人是这样说，不过也半信半疑吧。这种事情除了他们两个自己，旁人哪里知道。”慕容夫人道：“老三不会这样糊涂，你是听谁说的？”维仪说：“传到我耳朵里来，也早ຉ拐了几个弯了，我并不太相信。可是还有桩事情，不知道母亲知不知道？”顿了顿，才说：“这次岐玉山改建公路的事情，听说三哥出面揽子兜了去，全部包给家公司，巧不巧ู这家公司，是汪绮琳舅舅名下的。”
十八
房子很大，入夜后便越发显得静。素素听那古董钟走得滴答滴答响，仿佛是书上讲的寒漏——滴滴，直滴得人寒到เ心底里去。她穿着双软缎鞋，走起来悄无声息，刚刚走到书房门口，那ว门是半掩着的，却听见慕容清峄在讲电话：“你先过去，我马上就来。”那ว口气极是温和。她慌忙往后退了两步，慢慢走回房间去。过了会儿，他果然进来换衣服。她本不欲问，可是总归是存着最后丝期望，“这么晚了，还出去？”
转脸看到人家卖馄饨，问她：“你饿不饿？我倒是饿了。”素素听他这样讲，知道他留意到晚上吃西餐，只怕她吃不惯饿了，所以这样说。她心里却是满满的，像鼓满风的帆，摇头说：“我不饿。”他偏偏已๐经坐下去，说：“碗馄饨。”向着她微笑，“你慢慢吃，我在这里等你。再过阵子等婚礼过后，只怕想溜出来吃也不能够了。”
端山的暖气很暖，屋子里玻璃窗上都凝了汽水，雾蒙蒙的叫人看不到外头。他负手在客厅里踱着步子，见了她，皱眉问：“你去哪里了？舞团说你四点钟็就回家了。”她迟疑ທ说：“我去朋友家了。”他问：“什么朋友？我给长宁打过电话，牧兰在他那里。”
他养了几日的伤，到底年轻，又没伤到筋骨，所以恢复得很快，这日已经可以下楼。闷了几日，连步子都轻松起来。但走下楼去小客厅，倒规规矩矩地在门口就站住了。慕容夫人抬头见了他，笑道：“怎么不过来？”慕容沣也抬起头来，见是他，只皱了皱眉。慕容清峄只得走近叫了声：“父亲。”
旁的许长宣却插话道：“夫人日常待客用的那ว套，倒是极好的钧窑。”慕容清峄笑道：“如今母亲也懒怠了，往年总是喜欢茶会与舞会，今年家里连大请客都少了。”面说，面却抬手看表，“要走了，父亲说不定已๐经派人找我了。”
醒的时候，天是黑的。我床头的睡灯开着，个ฐ护士在软榻上打着盹儿。屋子里死般的寂静，静得好可怕。睡灯淡蓝色的光幽幽地亮着，我的心缩成团。我拔掉了手上的点滴管，坐了起来。我没有找到拖鞋，就光着脚下了床。
那是个雨意缠绵的黄昏，我在大书房里找书。坐在梯顶翻看那些线装古籍，无意中打开卷，却有张薄薄的纸片掉了下来，像只轻巧的蝴蝶，滑落于地。我本以为ฦ是书签，拾起来才发觉竟是张素า笺，上面只有寥寥数语：
尾声1
妆席相逢，旋匀红泪歌金缕。意中曾许，欲共吹花去。
长爱荷香，柳色殷桥路。留แ人住，淡烟微雨，好个ฐ双栖处。
尾声
天终于亮了，下了半夜的急雨，声音渐渐微弱至低不可闻。窗外天际青灰的隅，渐渐发白，淡化成孔雀蓝ณ，逐渐渗出绯红。半边天际无声无息绚出彩霞万丈，绮色流离泼金飞锦。朝阳是极淡的金色，窗外树木四合，荫翳如水。阳光从枝叶扶疏ຕ里漏下缕，仿佛怯生生的手，探入窗内。窗下高几上盆兰花，香气幽远沁人心脾，若有若无萦绕不绝。
我紧张地抱着母亲的手臂，问：“后来呢？”
“后来？”她重新陷入沉思中，逆光照着她的侧影，仿佛淡墨的仕女，姣好的轮廓令人屏息静气。我紧ู紧ู抱着她的臂膀，像是害怕这美好是幻像，松手她就会重新消เ失在故事里似的。卓正坐在另侧的沙发上，表情也很紧ู张，他和我样，第次和母亲这样亲近。我们两个ฐ人的心都是揪着的。
她说：“后来我直昏迷，医生断定我再也不会醒来，你父亲终于绝望，也终于放手。”
我怒道：“他就这样轻易舍弃了你？！”
母亲微笑起来，眼睛如水晶莹温润。她笑起来真是美，叫人目眩神迷。她轻声道：“我个ฐ多月后才醒来，等我醒来之后，我要求离婚，你父亲同意了。是夫人做主，对外宣布了死讯，给我另个身份，安排我出国。”
我仰脸望着她，如同世上切孩子仰望自己的母亲，她脸上只有从容平淡的光洁，我满心生出欢喜。我说：“母亲，你是对的，父亲永远不值得原谅。”又说，“母亲，你真是不会说谎，世上表姐妹哪有同姓的？你说我就起了疑心了。”
母亲微笑着低下头去，她仍是惯于低头。卓正想起九张机的题字，问：“母亲，那个方牧兰呢？”母亲淡然道：“不知道，我出国后就和所有的朋友断了联络。”
我转念又想起来，“母亲，父亲这次派人接你回来，准是没安好心，不管他怎么เ花言巧语，你可别ี理他。你现在是自由的，他劣迹斑斑，不可原谅，再说他是有‘夫人’的。”
母亲道：“这次你父亲找到了你哥哥，他才派人去接我。”我向卓正扮个ฐ鬼脸，真有趣，他真的是我的哥哥，孤孤单单这么多年，突然有个哥哥的感觉真是奇妙。母亲却是极欣慰地牵着他的手，“你父亲能ม找到เ你，是我最高兴的事情。当年”她轻轻叹了声，“当年我是万个ฐ不舍得后来听说”她声音里犹有呜咽，“天可怜见，你父亲说，大约是当年孤儿院弄错了孩子，我真如做梦样。”
她的眼泪热热地落在我的头发上，她慢慢抚摸我的长发，那ว温暖令我鼻子发酸，“囡囡，你长这样大了上次见着你，还是年前你父亲带你出国，我远远在酒店大堂那ว头瞧了你眼。你不怪我吗？”我眼泪要掉下来了，脱口说：“都是父亲的错，才让你离开我。”
母亲眼里也有泪光，她轻声说：“没想到เ还有这天，咱们三个人说了夜的话，你们不困吗？”我说：“我不困。妈，你定累了，你睡会儿，等你醒了咱们再聊。”卓正也说：“妈，你休息会儿吧。”她左ุ手牵着卓正的手，右手牵着我的手，长久ื地凝视我们，说：“那你们也去睡吧。”
我哪里睡得着，在床上翻来覆去了半天，终于跑到卓正的卧室前去敲门。他果然也没睡着，我可怜兮兮地问他：“我可不可以进来和你说话？”他宠溺地揉了揉我的头发，说：“当然可以。”我爬到沙发上去盘膝坐下，这姿ู势因为很不规矩，所以父亲从来不乐่意见到。我突然对这十余年丝不苟的家教起了厌倦，所以偏偏赌气要这样坐着。卓正的坐姿ู仍旧有种军人样的挺直，就像父亲样。我抱着沙发上的软垫，茫然的无助感令我又要哭了，“哥哥，妈妈要怎么办”我第次叫他哥哥，他大大震动了下，伸出双臂给我个拥抱，然后安慰我说：“会有办法的，母亲既然回来了，我们定可以常常见到她。”他还说了很多的话来安慰我。我渐渐镇定下来，他温和地问：“你饿不饿？”已经有十余个ฐ钟头没吃东西了，胃里真有点空空如也，我点了点头，他说：“我弄点点心给你吃，你吃饱了，心情就会好很多。”
他劝人的方式还真特别ี，不过他泡了壶好茶，又拿了罐饼干来，我的心情真的逐渐好起来。饼干盒太紧打不开，卓正要帮忙，我偏偏要逞能ม，随手拿过他的瑞士军刀，使劲撬，只听“嘭”声轻响，盖子开了，手里的刀却失手滑挑过颈间，只觉微微松，颈่上的链子滑落，那只小金坠子“啪”声跌在了地上。我懊ิ恼地蹲下去拾起，卓正问：“和我那个样精致，是自小戴着的吧？”我说：“是爷爷留下来的，临终前他已经说不出来话了，最后只是攥着这个，叫了我声‘静’。奶奶就将这坠子给我戴上了。不过这个和你那个不样，这个ฐ是密封的，打不开。”
卓正突然“咦”了声，我也看到了，坠子摔坏了，露出透亮缝隙，里面仿佛有东西。我想了想，望着卓正，卓正明白我在考虑什么，说：“不好吧，弄坏老人家留แ下来的纪念。”我说：“反正是坏了，要送去珠宝公司修理，不如瞧瞧里面是什么เ。”
用刀尖轻轻挑就开了，我们两个怔在那里。坠子里面贴着帧照片，照片里的人静静地微笑着，因为年代久远，相片已经微微泛黄，可是笑靥如花盛放，双澄若秋水的双眸，仿佛能看到เ人心底里去。我情不自禁地说：“真是美。”家里有许多祖母的相片，总是雍容华贵。但是这张旧相片中的女人，有种叫人无法呼吸的明媚，仿佛六月阳光，璨然热烈。她与祖母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我们静静地注视着这个过往中的女人，卓正轻轻地按在我肩上，让我阖上那ว坠子，说：“我们已经不能惊动了。”我万万没有想到เ，爷爷的生命里，还有这样段过去，那些前尘漠漠，定然又是另个ฐ故事了。
我们吃完点心，因为通宵未眠，我累็极了，脑子里乱糟糟的，有罢工ื的趋势。父母的故事已๐经叫我精疲力竭，我实在不能再去想象又露出冰山角的往事。我回自己的房间去睡了觉，等我醒来，已经是下午了。
母亲还没有起来，我下楼ä去，客厅里静悄悄的，我转过头，竟然看到了父亲。他坐在沙发最深处，烟灰缸上的支香烟已๐经大半化做了灰烬。我从来没有见过他有那样的表情，他只是远远望着那支烟出神，眼里神色凄苦而无望，仿佛那燃尽的正是他的生命般。他坐在那里动不动，像是可以坐上生世似的。
尾声2
我看到史主ว任走进来，轻轻唤了声：“先生。”
父亲这才抬起头来，史主任说：“您该走了。”
父亲“嗯”了声，转脸看到我，问我：“你母亲睡了？”我点了点头，他瞧着我，我从来没见过他这样温和，他说：“回头等她醒来，你和卓正两ä个好好陪陪你母亲。”
我想起母亲吃的种种苦头，不由á得说：“我都知道。”若是在平时，我这种蓄意挑衅的口气准叫他生气，但这回他只叹了口气。卓正这时候也下楼ä来了，父亲对着他，总没有太多的话说，只叮嘱他要照顾好母亲。就在这当口，卓正突然失声叫了声：“先生！”他还不习惯改过口来。父亲眉头微微皱，可是马上也觉察到了，伸手去拭，却拭了手的血。史主任连忙帮他仰起脸来，侍从赶忙递上纸巾来。父亲用纸巾按住鼻子，说：“不要紧，大约天气燥热，所以才这样。”
他衣襟上淋淋漓漓都是血点，史主ว任十分不安，说：“打电å话叫程医生过来吧。”父亲说：“你们只会大惊小怪，流鼻血也值得兴师动众？”放下纸巾说，“你看，已经好了。”
梁主任见止了血，果然稍稍放心。侍从取了衣服来给父亲换上，史主任到เ底忍不住，说：“先生，要不今天的行程就取消เ。天气这样热”父亲说：“天气这样热，人家都等我个，怎么เ能取消？”回过头来对我讲：“我晚上过来，你和你哥哥好好陪着你母亲。”
我答应了，父亲走后不久，母亲就下楼来了。她也并没有睡好，可是见到我和卓正，就露出温柔的笑颜，坐下来和我们起吃下午茶。我像是扭股糖样黏着母亲，不停地跟她说话，母亲总是微笑着倾听。
电视里响起父亲熟悉的声音，他身后是熟悉的建筑。母亲远远看着电å视里父亲的身影，卓正也转过脸去看，我笑着说了句俏皮话：“这样热的天气，慕容先生还要站在毒辣辣的太阳底下发表演讲”话犹未完，只见屏幕上父亲身子晃了晃，突然向前扑倒。臂膀将几只麦克风砰地触落，发出尖锐的啸音。全场的人这才失声惊呼——我连惊呼都忘了，眼睁睁看着电视镜头里已๐经是片混乱。侍从室的人抢上去，镜头被无数的背影挡住了，嘈杂的声音里什么都听不到。电å视信号被切断ษ了，瞬间闪起片雪花，旋即出现无声无息的黑暗，能吞噬切令人恐惧到极点的黑暗。
父亲出事之后，母亲险些晕倒，我更是没了主意。幸好卓正十分镇定，起码比我镇定许多，在那瞬间，他坚毅的表情给了我和母亲很大的鼓舞。他当机立断打电å话给侍从室，要求到医院去。
我们见到父亲时，他仿佛已经安然无恙，神色很平静地半倚在病榻之ใ上。专用病房宽敞明亮，像是套寻常豪华公寓。若非室内淡淡的药水气息，很难让人想到这里是病房。母亲立在我身旁้，她身上散发着淡薄好闻的香气，不是香水也不是花香，非兰非麝，若有若无，萦绕掩盖了药水的味道。当她走近时，我清楚看到父亲的脸色，仿佛久霾的天空豁然明朗。
父亲转过脸问我：“你们怎么เ来了？”口气像是责备，“定然吓到你母亲了。”
医生说，他需要立刻动手术。
我很担心，不是没有风险的，看外面那些人如临大敌的表情就知道。父亲有话要同他们说，我于是和卓正起，陪母亲去休息室里。过了许久，他派人来叫我们。
我以为他是想单独交待我们些话，谁知房间里还有雷部长和霍先生。我们进去静静站在父亲的病榻前，父亲用手指指我们，说：“囡囡自幼调皮，好在你们从来都肯拿她当自己的女儿看待，我很放心。”他顿了顿又说：“我将卓正交给你们了。”
他们两个人都大惊失色，当即下子站了起来，霍先生叫了声：“先生。”
父亲说：“他从小不在我身边，未免失于管教。我只希望你们看待他，如同看待你们自己的儿子，替我好生教导他。”
雷部长说：“先生过虑了——这叫我们如何当得起。”
父亲轻轻叹了口气，说：“其实我只希望他能够和平常人样，做他想要做的事情，平静幸福地度过生。”他转过脸来瞧我们，那目光宠溺温和，好像我们都还是很小的孩子。我终于懂得了，其实在他心里，他是极累极累的。
等大家都离开，他疲倦地闭目养神，这时母亲来了。她的脚步非常轻，可是父亲下子就睁开了眼睛，仿佛有着第六感似的。他望着母亲微笑，母亲也微笑起来。
母亲的笑容就像是夜明珠，整个ฐ房间都仿佛突然明亮，父亲轻声地说：“对不起。”母亲眼里矇眬泛起水汽，闪烁着泫然的泪光，她说：“我明白。”
他们都只说了三个ฐ字，可是倒仿佛交谈了千言万语样，四目相投，目光里都只有种欣慰的安详。父亲的笑容渐次温暖，如同阳光熠熠生辉。他伸出手来，母亲轻轻将手放在他掌心里。
他们就这样执手相望，像是要望到天荒地老。
我回过头去，卓正也看着我，他轻轻走过去拉我，“咱们走吧。”我还要说什么，他已经将我半推半搡地拉出去，顺手关上病房的门。我冲他翻白眼，瞪着他。他刮刮我的鼻子，“你不觉得咱们在这儿多余么？”
他带我顺ิ着走廊往外走，天气很热，夕阳隔着玻璃照进来，温热地烙在人身上。窗外可以望到远远的草地上，两ä个ฐ小孩子嘻嘻哈哈在玩秋千，到底是孩子，病了在医院里也可以这样快乐。在他们的头上，天空那样湛蓝，洗如碧，如同要滴下水来，半空皆是绮丽ษ的晚霞，渐渐绯，而后橙，继而紫，落下去，是荡漾的朱灰金
花月正春风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