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就这么想着，突然看到เ千里沃野间愣头愣脑冒出一座狼山，不禁精神一振。这个ฐ名字，野拙而狞厉，像故意要与江淮文明开一个玩笑。
昔年曾见此湖图，
天一阁之所以叫天一阁，是创办人取《易经》中ณ“天一生水”之ใ义แ，想借水防火，来免去历来藏书者最大的忧患火灾。今天初次相见，上天分明将“天一生水”的奥义活生生地演绎给了我看，同时又逼迫我以最虔诚的形貌投入这个仪式，剥除斯文，剥ຓ除参观式的优闲，甚至不让穿着鞋子踏入圣殿，卑躬屈膝、哆哆嗦嗦地来到跟前。今天这里再也没有其他参观者，这一切岂不是一种超乎寻常的安排？
青山抵在古城隅
好多年过去了，生活应该说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但这种敲门声还时不时地响起于心扉间。为ฦ此我常常喜欢找个江南小镇走走，但一走，这种敲门声就响得更加清晰而催人了。
做了那么เ长时间的后院，我有时不禁感叹，苏州ะ在中国文化史上的地位是不公平的。历来很有一些人，在这里吃饱了，玩足了，风雅够了，回去就写鄙薄苏州的文字。京城史官的眼光，更是很少在苏州停驻。直到近代，吴依软语与玩物丧志同义。
记得年前去四川ษ流青城山，以前熟记于心的“青城天下幽”的名言被一支摩肩接踵、喧哗连天的队伍赶得无影无踪。有关那座山的全部联想，有关道家大师们的种种行迹，有关画家张大干的缥缈遐思，也只能ม随之烟消云散。我至今无法写一篇青城山游记，就是这个原因。幸好有关青云港的联想大多集中ณ在朱耷一人身上，我还可以在人群中牢牢想着他，不至于像在青城山的山道上那样心情烦乱。
若要触摸中ณ华民族的精神史，哪能ม置摊于不顾呢？
古代文人上庐山，自然十分艰苦。他们只凭着两ä条腿，爬山涉溪、攀藤跳沟。当时的山，道路依稀，食物匾乏，文人学士都不强壮，真不知如何在山上苦熬苦捱。
但是，洞庭湖没有这般小。
华夏河山，可以是尸横遍野的疆ຆ场，也可以是车来船往的乐土；可以一任封建权势者们把生命之火燃亮和熄灭，也可以庇佑诗人们的生命伟力纵横驰骋。可怜的白帝城多么เ劳累，清晨，刚刚ธ送走了李白们的轻舟，夜晚，还得迎接刘ถ备们的马蹄。只是，时间一长，这片山河对诗人们的庇佑力日渐减弱，他们的船楫时时搁浅，他们的衣带经常熏焦，他们由á高迈走向苦吟，由苦吟走向无声。中国，还留下几个诗人？
即便是站在海边礁石上，也没有像这里这样强烈地领受到水的魅力。海水是雍容大度的聚会，聚会得太多太深，茫茫一片，让人忘记它是切切实实的水，可掬可捧的水。这里的水却不同，要说多也不算太多，但股股叠叠都精神焕发，合在一起比赛着飞奔的力量，踊跃着喧嚣的生命。这种比赛又极有规矩，奔着奔着，遇到เ江心的分水堤，刷地一下裁割为二，直窜出去，两股水分别撞到了一道坚坝，立即乖乖๔地转身改向，再在另一道坚坝上撞一下，于是又根据筑坝者的指令来一番๘调整……也许水流对自己的驯顺有点恼怒了，突然撤起野来，猛地翻卷咆哮，但越是这样越是显现出一种更壮丽ษ的驯顺。已经咆哮到让人心魄俱夺，也没有一滴水溅错了方位。阴气森森间，延续着一场千年的收伏战。水在这里，吃够了苦头也出足了风头，就像一大拨翻越各种障碍的马拉松健儿，把最强悍的生命付之ใ于规整，付之于企盼，付之ใ于众目睽睽。看云看雾看日出各有胜地，要看水，万不可忘了都江堰。
想起了一篇作品《野古马》，写成吉思汗留下的一个马群始终活着，奔驰游观，直至如今。蝙蝠和盲鱼也该是先民留แ下的伙伴吧？那ว末，我是在探寻祖宅。要与蝙蝠和盲鱼对话，实在显得矫情；但是，我直盯盯地看着它们，确也心事沉沉。
为ฦ报春风泪罗道，
树后有一陋屋，正迟疑ທ，步出一位老尼。手持悬项佛珠，满脸皱纹布得细密而宁静。她告诉我，这儿本来有寺，毁于20่年前。我不能想象她的生活来源，讷讷动问，她指了指屋后一路，淡淡说：会有人送来。我想问她的事情自然很多，例如为何孤身一人，长守此地？什么เ年岁，初来这里？终于觉得对于佛家，这种追问过于钝ๅ拙，掩口作罢。眼光又转向这脉ำ静池。答案应该都在这里。
远处已有树影。急步赶去，树下有水流，沙地也有了高低坡斜ฒ。登上一个坡，猛一抬头，看见不远的山峰上有荒落的土墩一座，我凭直觉确信，这便是阳关了。
白天看了些什么，还是记不大清。只记得开头看到的是青褐ຈ浑厚的色流，那ว应该是北魏的遗存。色泽浓厚沉着得如同立体，笔触奔放豪迈得如同剑戟。那个ฐ年代故事频繁，驰骋沙场的又多北方骠壮之士，强悍与苦难汇合，流泻到了石窟的洞壁。当工匠们正在这些洞窟描绘的时候，南方แ的陶渊明，在破残的家园里喝着闷酒。陶渊明喝的不知是什么เ酒，这里流荡着的无疑是烈酒，没有什么芬芳的香味，只是一派力，一股劲，能让人疯了一般，拔剑而起。这里有点冷，有点野，甚至有点残忍。
1900่年5๓月2๐6日清晨，王道士依然早起，辛辛苦苦地清除着一个洞窟中的积沙。没想到墙壁一震，裂ฐ开一条缝，里边似乎还有一个ฐ隐藏的洞穴。王道士有点奇怪，急忙把洞穴打开，嗬，满满实实一洞的古物！
杨明：《我以为有爱》
这一包涵着必然历史逻辑的传承系脉，在今天常常被现实喧闹湮没得黯淡不清。前不久读一本从英文转译过来的《宋美龄传》，把宋氏三姐妹崇敬的远祖写成“文廷匡”，百思而不知何人。追索ิ英文原文，原来是“文定公”，徐光启的溢号。忘记了徐光启倒是小事，怕只怕上海文明因失落了远年根基而挺不起身。
曾使上海人一度感到莫名欣慰的，是偶尔在收音机里听到宋庆龄女士讲话，居然是一口道地的上海ร口音。连多年失去自信的上海人自己้也有点不习惯：一代伟人怎么会是上海口音？
由此推想，三四百年前，在北京，一个中国文人背负着古老文化破天荒地与一个欧洲人开始商谈《几何原本》时，操的也是上海口音。
只要稍稍具有现代世界地理眼光的人，都会看中ณ上海。北京是一个典型的中国式的京城：背靠长城，面南而坐，端肃安稳；上海正相反，它侧脸向东，面对着一个浩瀚的太平洋，而背后，则是一条横贯九域的万里长江。对于一个自足的中国而言，上海偏踞一隅，不足为道；但对于开放的当代世界而言，它却俯瞰广远、吞吐万汇、处势不凡。
如果太平洋对中国没有多大意义，那ว末上海对中国也没有多大意义。一个关死了的门框，能做多少文章？有了它，反会漏进来户外的劲风，传进门口的喧嚣，扰乱了房主的宁静。我们有两湖和四川盆地的天然粮食，上海ร又递缴不了多少稻米；我们有数不清的淡水河网，上海ร有再多的海水也不能食用；我们有三山五岳安驻自己的宗教和美景，上海连个像样的峰峦都找不到；我们有纵横九州的宽阔官道，绕到上海还要兜点远路；我们有许多名垂千古的文物之邦，上海ร连个县的资格都年龄太轻……这个ฐ依附着黄河成长起来的民族，要一个ฐ躲在海ร边的上海作甚？
上海从根子上就与凛然的中ณ华文明不太协调，不太和顺。
直到19世纪英国东印度公司的职员黎逊向政府投送了一份报告书，申述上海对新世界版图的重要性，上海便成为ฦ南京条约中ณ开放通商的五口之一。1842๐年，英国军舰打开了上海ร。从此，事情发生了急剧的变化。西方文明挟带着恶浊一起席卷进来，破败的中国也越来越把更多的赌注投入其间，结果，这儿以极快的速度出现了能被地球每个ฐ角落都听得见的闹腾。
徐光启的后代既ຂ有心理准备，又仍然未免吃惊地一下子陷入了这种闹腾之中。一方面，殖民者、冒险家、暴发户、流氓、地痞、妓女、帮会一起涌现；另一方面，大学、医院、邮ุ局、银行、电车、学者、诗人、科学家也汇集其间。黄浦江汽笛声声，霓虹灯夜夜闪烁，西装革履与长袍马褂摩肩接踵，四方แ土语与欧美语言交相斑驳，你来我往，此胜彼败，以最迅捷的频率日夜更替。这里是一个ฐ新兴的怪异社ุ会，但严格说来，这里更是一个进出要道，多种激流在这里撞合、喧哗，卷成巨澜。
面对这样一个ฐ地方，哪个ฐ历史学家都会头脑发胀，索解不出一个究竟。你可以说它是近代中华民族耻辱的渊薮，但是，一个已经走到了近代的民族如果始终抵拒现代冲撞，就不耻辱了吗？你也可以说它是中ณ国人走向现代的，但是，哪一个民族走向现代时的步履会像在上海那样匆促、慌张、自怯、杂乱ກ无章？你又可以说它是对抗着农业文明而崛起的城市文明，但是，又有哪一种城市文明会像上海ร始终深受着弘广无比的农村力量的觊觎、分解、包围和笼罩？
总之，它是一个ฐ巨เ大的悖论，当你注视它的恶浊，它会腾起耀眼的光亮，当你膜拜它的伟力，它会转过身去让你看一看疮痍斑á斑的后墙。
但是，就在这种悖论结构中，一种与当时整个ฐ中国格格不入的生态环境和心理习惯渐渐形成了。本世纪初年，许多新型的革命者、思想家受到封建王朝的追缉，有租界的上海成了他们的庇护地。特别重要的是，对于这种追缉和庇护，封建传统和西方文明在上海发生了针锋相对的冲突，上海人日日看报，细细辨析，开始懂得了按照正常的国际眼光来看，中国历代遵行的许多法律原则是多么颠倒是非、不讲道理。就从这一个个ฐ轰传于大街小巷间的实际案例，上海人已经隐隐约约地领悟到民主、人道、自由、法制ๆ、政治犯、量刑等等概念的正常含义，对于经不起对比的封建传统产生了由衷的蔑视。这种蔑视不是理念思辨的成果，而是从实际体察中ณ作出的常识性选择，因此也就在这座城市中具有极大的世俗性和普及性。
就在这一个个案例发生的同时，更具象征意义的是，上海ร的士绅、官员都纷纷主张拆去上海旧城城墙，因为它已明显地阻碍了车马行旅、金融商情。他们当时就在呈文中反复说明，拆去城墙，是“国民开化之气”的实验。当然有人反对，但几经争论，上海人终于把城墙拆除，成了封建传统的心理框范特别少的一群。
后来，一场来自农村的社会革命改变了上海的历史，上海ร变得安静多了。走了一批上海人，又留แ下了大多数上海ร人，他们被要求与内地取同一步伐，并对内地负起经济责任。上海转过脸来，平一平心旌，开始做起温顺的大儿子。就像巴金《家》里的觉新，肩上担子不轻，再也不能像过去那ว样闹腾。阵阵海风在背后吹拂，不管它，车间的机器在隆隆作响，上班的电车拥挤异常，大伙都累，夜上海变得寂静冷清。为了更彻底地割断ษ那ว段惑人的繁华，大批内地农村的干部ຖ调入上海ร；为了防范或许会来自太平洋的战争，大批上海工厂迁向内地山区。越是冷僻险峻的山区越能找到上海ร的工厂，淳朴的山民指着工人的背脊笑一声：“嘿，上海ร人！”
这些年，上海人又开始有点不安稳。广州人、深圳人、温州人起来了，腰囊鼓鼓地走进上海ร。上海人瞪眼看着他们，没有紧紧跟随。有点自惭形秽，又没有完全失却自尊，心想；要是我们上海人真正站起来，将是完全另一番情景。也许是一种自慰吧，不妨姑妄听之。
也许上海人的自慰不无道理。上海文明，首先是一种精神文化特征。单单是经济流通，远不能ม囊括上海文明。
上海文明的最大心理品性是建筑在个体自由基础上的宽容并存。对上海ร人来说，宽容已不是一种政策和许诺，而是一种生命本能。
在中国，与上海ร式的宽容相抵触的是一种与封建统治长期相偎依的京兆心态。即便封建时代过去了，这种心态的改良性遗传依然散见处处。这种心态延伸到省城、县城，构成一种幅度广大的默契。不管过去是什么เ性质的洪流起的作用，这种心态在上海被冲刷็得比较淡薄。只要不侵碍到自己้，上海人一般不大去指摘别人的生活方式。比之于其他地方，上海人在公寓、宿舍里与邻๑居交往较少，万不得已几家合用一个ฐ厨房或厕所，互相间的磨擦和争吵却很频繁，因为各家都要保住自身的独立和自由。因此，上海人的宽容并不表现为ฦ谦让，而是表现为“各管各”。在道德意义上，谦让是一种美质；但在更深刻的文化心理意义上，“各管各”或许更贴近现代宽容观。承认各种生态独自存在的合理性，承认到可以互相不相闻问，比经过艰苦的道德训练而达到的谦让更有深层意义แ。为ฦ什么要谦让？因为选择是唯一的，不是你就是我，不让你就要与你争夺。这是大一统秩序下的基本生活方式和道德。为什么เ可以“各管各”？因为选择的道路很多，你走你的，我走我的，谁也不会吞没谁。这是以承认多元世界ศ为前提而派生出来的互容共生契约。
上海下层社会中ณ也有不少喜欢议论别人的婆婆妈妈。但即使她们也知道，“管闲事”是被广泛厌弃的一种弊病。调到上海ร来工作的外地干部，常常会苦恼于如何把“闲事”和“正事”区别ี开来。在上海人心目中，凡是不直接与工作任务有关的个人事务，都属于别人不该管的“闲事”范畴。
上海人口语中ณ有一句至高无上的反法语，曰“关依啥事体？”即“管你什么เ事？”在外地，一个ฐ姑娘的服饰受到同事的批评，她会就批评内容表述自己的观点，如“裙子短一点有什么不好”、“牛仔裤ไ穿着就是方便”之ใ类，但一到上海姑娘这里，事情就显得异常简单：这是个人私事，即使难看透顶也与别ี人无关。因此，她只说一句“关依啥事体”，截断全部ຖ争执。说这句话的口气，可以是忿然的，也可以是娇嗔的，但道理却是一样。
在文化学术领ๆ域，深得上海心态的学者，大多是不愿意去与别人“商榷”，或去迎战别人的“商榷”的。文化学术的道路多得很，大家各自走着不同的路，互相遥望一下可以，干吗要统一步伐？这些年来，文化学术界多次出现过所谓“南北之争”、“海ร派京派之争”，但这种争论大多是北方假设的。上海人即使被“商榷”了也很少反击，他们固执地坚持着自己的观点，对于反对者，他们心中回荡着一个顽皮的声音：“关依啥事体？”
本于这种个ฐ体自立的观念，上海ร的科学文化往往具有新鲜ຒ性和独创น性；但是，也正是这种观念的低层次呈现，上海ร又常常构不成群体性合力，许多可喜的创造和观念显得比较单薄。
本于这种个ฐ体自立的观念，上海ร人有一种冷静中的容忍和容忍中的冷静。一位旅台同胞回上海ร观光后写了一篇文章，说“上海ร人什么没有见过”。诚然，见多识广导向了冷静和容忍，更重要的是，他们习惯于事物的高频率变更，因此也就领悟到某种相反相成的哲理，变成了逆反性的冷静。他们求变，又进而把变当作一种自然，善于在急剧变更中求得一份自我，也不诧异别人在变更中所处的不同态势。
根据这种心理定势，上海人很难在心底长久而又诚恳地服从一个ฐ号令，崇拜一个ฐ权威。一个外地的权威แ一到上海ร，常常会觉得不太自在。相反，上海ร人可以崇拜一个在外地并不得志、而自己看着真正觉得舒心的人物。京剧好些名角的开始阶段，都是在上海ร唱红了的。并不是京剧重镇的上海，以那么长的一个ฐ时间卫护住了一个奇特的周信芳，这在另一座城市也许有点难于想象。上海ร人可以不讲任何道理，一夜之间喜欢上了初出茅庐的越剧小生赵志刚ธ、沪剧演员茅善玉，根本不管他还还没有唱上几回戏，或刚刚ธ来自农村。那ว些想用资历、排行、派头来压一压上海人的老艺术家，刚ธ到上海ร没几天就受到了报纸的连续批评。对于晋京获奖之类，上海ร艺术家大多不感兴趣。
北京人民艺术剧院要来上海演《茶馆》等戏，作出这个决定时我正在北京参加全国文代会。北京戏剧界的朋友们十分担心：如此苍老的一个剧团，演几台老派戏，在上海这个流通码头能ม否成功？我和几个上海同行都很有信心地回答：能！果然如此，上海ร人对真正的艺术表示了诚恳的热忱，管它是旧是新。但是，在北京轰动万分的“人体画ฑ大展”，一搬到上海却遇到了出乎意外的平静。
上海文明的又一心理品性，是对实际效益的精明估算。也许是徐光启的《几何原本》余脉尚存，也许是急速变化的周围现实塑造成了一种本领，上海人历来比较讲究科学实效，看不惯慢吞木讷的傻样子。
搞科学研究，搞经营贸易，上海ร人胆子不大，但失算不多。全国各单位都会有一些费脑子的麻烦事，一般清上海ร人来办较为称职。这在各地都不是秘密。
可惜，事实上现在递交给上海人需要消เ耗高脑力的事情并不多，因此才华外溢，精明的估算用的不是地方，构成了上海ร人的一大毛病。
上海人不喜欢大请客，酒海内山；不喜欢“侃大山”，神聊通宵；不喜欢连续几天伴陪着一位外地朋友，以示自己对友情的忠诚；不喜欢听大报告，自己也不愿意作长篇发言；上海的文化沙龙怎么也搞不起来，因为参加者一估算，赔上那么多时间得不偿失；上海ร人外出即使有条件也不太乐意往豪华宾馆，因为ฦ这对哪一方面都没有实际利益……凡此种种，都无可非议，如果上海ร人的精明只停留在这些地方，那ว就不算讨厌。
但是，在这座城市，你也可以处处发现聪明过度的浪费现象。不少人若要到市内一个ฐ较远的地方去，会花费不少时间思考和打听哪一条线路、几次换车的车票最为省俭，哪怕差ๆ三五分钱也要认真对待。这种事有时发生在公共汽车上，车上的旁人会脱口而出提供一条更省俭的路线，取道之精，恰似一位军事学家在选择袭击险径。车上的这种讨论，常常变成一种群体性的投入，让人更觉悲哀。公共宿舍里水电、煤ศ气费的分摊纠纷，发生之频繁，上海ร很可能ม是全国之最。
可以把这一切都归因于贫困。但是，他们在争执时嘴上叼着的一支外国香烟，已足可把争执的费用双倍抵回。
我发现，上海人的这种计较，一大半出自对自身精明的卫护和表现。智慧会构成一种生命力，时时要求发泄，即便对象物是如此琐屑，一发泄才会感到自身的强健。这些可怜的上海ร人，高智商成了他们沉重的累赘。没有让他们去钻研微积分，没有让他们去画设计图，没有让他们去操纵流水线，没有让他们置身商业竟争的第一线，他们怎么办呢？去参加智力竞赛，年纪已经太大；去参加赌博，声名经济皆受累็。他们只能耗费在这些芝麻绿豆小事上，虽然认真而气愤，也算一种消เ遣。
本来，这样的头脑，这一份口才，应出现在与外商谈判ศ的唇枪舌剑之间。
上海人的精明和智慧，构成了一种群体性的逻辑曲线，在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中处处晃动、闪烁。快速的领悟力，迅捷的推断，彼此都心有灵犀一点通。电车里买票，乘客递上一角五分，只说“两张”，售票员立即撕下两张七分票，像是比赛着敏捷和简洁。一切不能很快跟上这条逻辑曲线的人，上海人总以为是外地人或乡下人，他们可厌的自负便由此而生。上海ร的售票员、营业员，服务态度在全国不算下等，他们让外地人受不了的地方แ，就在于他们常常要求所有的顾客都有一样的领ๆ悟力和推断力。凡是没有的，他们一概称之为“拎勿清”，对之爱理不理。
平心而论，这不是排外，而是对自身智慧的悲剧ຕ性执迷。
上海人的精明估算，反映在文化上，就体现为一种“雅俗共赏”的格局。上海ร文化人大多是比较现实的，不会对已逝的生活现象迷恋到执著的地步，总会酿发出一种突破意识和先锋意识。他们文化素养不低，有足够的能ม力涉足国内外高层文化领域。但是，他们的精明使他们更多地顾ุ及到现实的可行性和接受的可能ม性，不愿意充当伤痕斑斑、求告无门的孤独英雄，也不喜欢长期处于曲高和寡、孤芳自赏的形态。他们有一种天然的化解功能，把学理融化于世俗，让世俗闪耀出智慧。毫无疑问，这种化解，常常会使严谨缤密的理论懈弛，使奋发凌厉的思想圆钝，造成精神行为ฦ的疲庸；但是，在很多情况下，它又会款款地使事情取得实质性进展，获得慷慨突进者所难于取得的效果。这很可称之为文化演进的精明方式。
特别能体现上海ร文明雅俗共赏特征的，是那张《新民晚报》。它始终保持着雅俗文化之间的巧妙平衡，结果，上海市民中有很大一部ຖ分是把读《新民晚报》当作每天不可缺少的生活规程的，而教授学者也绝不会把它鄙弃。它开辟了一个颇为奇妙的文化中介地带，大雅大俗均可随脚出入，而一个上海城就座落其间。由此我们可以联想到上海的戏剧、绘画、影视、小说，都有类似特征。
上海文明的另一种心理品性，是发端于国际交往历史的开放型文化追求。
相比之下，在全国范围内，上海ร人面对国际社会的心理状态比较平衡。他们从来在内心没有鄙视过外国人，因此也不会害怕外国人，或表示超乎ๆ常态的恭敬。他们在总体上有点崇洋，但在气质上却不大会媚外。我的朋友沙叶新幽默地提出过他的人生态度之ใ一是“崇洋不媚外”，很可借过来概括上海人的心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