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里浪漫的事件很多。举例言之ใ，二十四年前，我作为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去了。以此为契机，我的生活里出现了无数千奇百怪的事情，故而我相信这些事全都出自一个错误的前提。现在我能ม够指出错出在什么地方：说我当时是知识青年，青年是很够格的十六岁，知识却不知在哪里。用培根的话来说，知识就是力量，假如我们真有知识，到เ哪里都有办法。可怜那ว时我只上了七年学，如果硬说我有什么知识，那只能是对“知识”二字的污蔑。不管怎么说，这个错误不是我犯的，所以后来出了什么事，都不由我负责。
我的三大基本假设都是这样得到的。第一个假设是：凡人都热爱智慧——因为我自己就热爱智慧，虽然这可能是因为我很低能。所谓智慧，我指的是一种进行理性思维时的快乐。当然，人有贤愚之分，但一个人认为思维是快乐的，那他就可说是热爱智慧的。我现在对这一点甚为ฦ怀疑，不是怀疑自己，而是怀疑每个人都热爱智慧。我写《寻找无双》时，心里总是在想这个问题。
我和年兄在校园里操练舞步，有人看了觉得很可耻，但我们不理睬他。我猜这个人会记恨我们，甚至在心里用孟夫子的话骂我们：“无耻之耻，无耻矣！”我们不理他，是因为ฦ他把我们想错了。顺便说一句，孟老夫子的基本方法是推己及人，这个方法是错误的。推己往往及不了人，不管从谁那儿推出我们是同性恋都不对，因为我们不是的。但这不是说，我们拒绝批评。批评只要稍微有点靠谱，我们就听。有一天，我们正在操练舞步，有个女同学从那儿经过，笑了笑说：狗撒尿。然后飘然时去。我们的步法和狗撒尿不完全一样，说实在的，要表演真正的狗撒尿步法，非职业舞蹈家不可，远非我二人的胯ç骨力所能及；但我们忽然认为，盛装舞步还是用马匹来表演为好。
“文化革命”里，我们只能看到เ八个样板戏。打开收音机是这些东西，看个电影也是这些东西。插队时，只要听到广播里音乐一响，不管轮到了沙奶奶还是李铁梅，我们张嘴就唱；不管是轮到เ了吴琼花还是洪常青，我们抬腿就跳。路边地头的水牛看到我们有此举动，怀疑ທ对它有所不利，连忙扬起尾巴๒就逃。假如有人说我唱的跳的不够好，在感情上我还难以接受：这就是我的生活——换言之ใ，是我存在的方แ式，我不过是嚷了一声，跳了一个高，有什么好不好的？打个比方来说，犁田的水牛在拔足狂奔时，总要把尾巴像面小旗子一样扬起来，从人的角度来看有点不雅，但它只会这种跑法。我在地头要活动一下筋骨，就是一个倒踢紫ใ金冠——我就会这一种踢法，别的踢法我还不会哪。连这都要说不好，岂不是说，我该死掉？根据这种情形，我认为ฦ自己对八个样板戏的欣赏早已到เ了第三个阶段，我们是从哲学的高度来欣赏的，但这些戏的艺术成就如何，我确实是不知道。莫斯科歌舞剧院演出的《天鹅湖》的艺术水平如何，那ว位美国外交官也不会知道。你要是问他这个问题，他只会傻呵呵地笑着，你说好，他也说好，你说不好，他也说不好……
我们兄弟姐妹五个就此全学了理工ื科，只有我哥哥例外。考虑到เ我父母脾气暴躁、吼声如雷，你得说这种选择是个熵增过程。而我哥哥那个例外是这么生的：七八年考大学时，我哥哥是北京木城涧煤矿最强壮的青年矿工，吼起来比我爸爸音量还要大。无论是动手揍他，还是朝他吼叫，我爸爸自己้都挺不好意思，所以就任凭他去学了哲学，在逻辑学界ศ的泰斗沈有鼎先生的门下当了研究生。考虑到符号逻辑是个极专门的学科这是从外行人看不懂ฦ得逻辑文章来说，它和理工科差不太多的。从以上的叙述，你可以弄明白我父亲的意思。他希望我们每个人都学一种外行人弄不懂而又是有功世道的专业，平平安安地度过一生。我父亲一生坎坷，他又最爱我们，这样的安排在他看来最自然不过。
说到数学，这可是我最没把握的一门课，因为ฦ没有学过。其实哪门功课我都没学过，全靠自己瞎琢磨。物理化学还好琢磨，数学可是不能乱ກ猜的。我觉得自己的数学肯定要砸，谁知最后居然还及了格。听说那一年生了一件怪事：京郊某中学毕业班的学生，数学有人教的，可考试成绩通通是零蛋，连个得05๓分的都没有。把卷子调出来一看，都答得满满的，不是白卷。学生说，这门课听不大懂ฦ，老师让他们死记硬背来的。不管怎么说吧，也不该都是零分。后来现，他们的数学老师也在考大学，数学得分也是零。别人知道了这件事都说：这班学生的背功真是了得。不是吹牛，要是我在那个ฐ班里，数学肯定得不了零分——老师让我背的东西，我肯定记不住。既然记不住，一分两ä分总能得到。
历史不是我的本行，但它是我胡思乱想的领域——谁都知道近代中国少了一次变法。但我总觉得康梁也好，六君子也罢，倡导变法够分量，真要领ๆ导着把法变成，恐怕还是不行的。要建成一个ฐ近代国家，有很多技术性的工作要做，迂夫子是做不来的。要是康熙皇帝ຓ来领ๆ导，希望还大些——当然，这是假设皇上做过习题。
注释：
我相信洛克的理论。人活在世上，趋利趋乐暂且不说，先是应该避苦避害。这种信念来自我的人生经验：我年轻时在插队，南方北方都插过。谁要是有同样的经历就会同意，为了谋生，人所面临的最大任务是必须搬动大量沉重的物质：这些物质有时是水，有时是粪土，有时是建筑材料é，等等。到七十年代中ณ期为止，在中ณ国南方，解决前述问题的基本答案是一根扁担；在中国的北方则是一辆小车。我本人以为ฦ，这两个方案都愚不可及。在前一个方案之下，自肩膀至脚跟，你的每一寸肌肉、每一寸骨骼都在百十公斤重物的压迫之下，会给你带来腰疼病、腿疼病。后一种方案比前种方案强点不多，虽然车轮承担了重负，但车上的重物也因此更多。假如是往山上推的话，比挑着还要命。西方早ຉ就有人在解决这类问题，先有阿基米德，后有牛顿ู。卡特，所以在一二百年前就把这问题解决了。而在我们中国，到现在也没解决。你或者会以为ฦ，西方文明有这么一点小长处，善于解决这种问题，但我以为这是不对的。主要的因素是感情问题。西方แ人以为ฦ，人的主要情感源于自身，所以就重视解决肉体的痛苦。中国人以为ฦ，人的主要情感是亲亲敬长，就不重视这种问题。这两种想法哪种更对？当然是前者。现在还有人说，西方แ人纲常败坏，过着痛苦的生活——这种说法是昧良心的。西方生活我见过，东方แ的生活我也见过。西方แ人儿女可能ม会吸毒，婚姻可能会破裂，总不会早上吃两ä片白薯干，中ณ午吃两片白薯干，晚上再吃两片白薯干，就去挑一天担子，推一天的重车！从孔孟到เ如今，中国的哲学家从来不挑担、不推车。所以他们的智慧从不考虑降低肉体的痛苦，专门营造站着说话不腰疼的理论。
1本篇最初表于199๗3年第5期《四川ษ文学》杂志。
其实咱们要不是个ฐ个都有极要紧的公干，谁到เ你这里来受这份洋罪？痛斥ม了洋鬼子以后，我们也要承认，如今在世界各大城市，都有天南海北来的各种各样的人，其中ณ国内公出的人在其中最为扎眼，和谁都不一样，有一种古怪气质，难描难画。以致在香港满街中国人中，谁都能ม一眼认出大陆来的表叔。这里当然有衣着的问题，能想个什么办法改变一下就好了。
注释：
第二十三章有关贫穷1
提到尊严这个概ฐ念，我先想到的英文词“dignity”，然后才想到相应的中文词。在英文中，这个词不仅有尊严之义แ，还有体面、身份的意思。尊严不但指人受到เ尊重，它还是人价值之所在。从上古到เ现代，数以亿万计的中国人里，没有几个人有过属于个人的尊严å。举个大点的例子，中国历史上有过皇上对大臣施廷杖的事，无论是多大的官，一言不和，就可能受到如此当众羞辱，高官尚且如此，遑论百姓。除了皇上一人，没有一个ฐ人能有尊严。有一件最怪的事是，按照传统道德，挨皇帝ຓ的板子倒是一种光荣，文死谏嘛。说白了就是：无尊严就是有尊严。此话如有任何古怪之处，罪不在我。到了现代以后，人与人的关系、个人与集体的关系，仍有这种遗风——我们就不必细说文革中、文革前都生过什么เ样的事情。到了现在，已经不用见官下跪，也不会在屁股上挨板子，但还是缺少个人的尊严。环境就是这样，公共场所的秩序就是这样，人对人的态度就是这样，不容你有任何自尊。
随着新年钟声响起，我们都又长了一岁。这正是回顾ุ和总结的时机。对于过去的一年，还有我们在世上生活的这些年，总要有句结束语：虽然人生在世会有种种不如意，但你仍可以在幸福与不幸中ณ作选择。
我对自己有点信心。我爱你呢，爱你！
现在我们来看看科学。如果不提它的复杂性，它是一些你知道了就会同意的东西。它和“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不同，和“天人合一”也不同。这后两句话我知道了很多年，至今还没有同意。更重要的是，科学并不提倡学者成为某种精神的复制品，也不自称有某种魔力。因为西方知识分子搞出了这种东西，所以不再受人尊重。假如我们相信罗素先生的说法，西方知识分子就是这样拆了自己的台。可恨的是，他们不但拆了自己的台，还要来拆中国知识分子的台。更可恨的是，有些中国知识分子也要来拆自己้的台——晚生正是其中的一人。
马克·吐温在世时，有一次遇到เ了一个人，自称能让每个死人的灵魂附上自己的体。他决定通过这个ฐ人来问候一下死了的表兄，就问道：你在哪里？死表哥通过活着的人答道：我在天堂里。当然，马克·吐温很为表哥高兴。但问下去就不高兴了——你现在喝什么酒？灵魂答道：在天堂里不喝酒。又问抽什么烟？回答是不抽烟。再问干什么เ？答案是什么都不干，只是谈论我们在人间的朋友，希望他们到这里和我们相会。这个处境和我们有点相像，我们这些人现在就无事可干，只能静待外国物质文明破产，来投靠我们的东方智慧。这话梁任公1้920年就说过，现在还有人说。洋鬼子在物质堆里受苦，我们享受天人合一的大快乐，正如在天堂里的人闲着没事拿人间的朋友磕磕牙，我们也有了机会表示自己的善良了；说实在的，等人来这点事还是洋鬼子给我们找的。要不是达·伽马找到好望角绕了过来，我们还真闲着没事干。从汉代到近代，全中国那ว么多聪明人，可不都在闲着：人文学科弄完了，自然科学没得弄。马克·吐温的下一个ฐ问题，我国的一些人文学者就不一定爱听了：等你在人间的朋友们都死掉，来到了你那里，再谈点什么？是啊是啊，全世界ศ的。人都背弃了物质文明，投奔了我们，此后再干点什么？难道重操旧业，去弄八股文？除此之外，再搞点考据、训诂什么的？过去的读书人有这些就够了，而现在的年轻人未必受得了。把拥有这种级智慧比做上天堂，马克·吐温的最后一个问题深得我心：你是知道我的生活方式的，有什么方法能使我不上天堂而下地狱，我倒很想知道！言下之意是：忍受地狱毒火的煎熬，也比闲了没事要好。是啊是啊！我宁可做个苏格拉底那样的人，自以为一无所知，体会寻求知识的快乐่，也不肯做个ฐ“智慧满盈”的儒士，忍受这种无所事事的煎熬！
现在是太平年月，大约在三十年前吧，整个中ณ国乱哄哄的，有些人生活在极端体验里。这些人里有几位我认识，有些是学校里的老师，还有一些是大院里的叔叔、阿姨。他们都不喜欢这种横加在头上的极端体验，就自杀了：跳楼的跳楼，上吊的上吊，用这种方法来解脱苦难。也许有些当年闹事的人觉得这些事还蛮有意思的，但我劝他们替死者家属想想。死者已矣，留给亲友的却是无边的黑夜……
注释：
注释：
在社会伦理的领域里我还想反对无趣，也就是说，要反对庄严肃穆的假正经。据我的考察，在一个ฐ宽松的社会里，人们可以收获到优雅，收获到精雕细琢的浪漫；在一个呆板的社会里，人们可以收获到เ幽默——起码是黑色的幽默。就是在我呆的这个社会里，什么都收获不到，这可是件让人吃惊的事情。看过但丁《神曲》的人就会知道，对人来说，刀山剑树火海油锅都不算严酷，最严酷的是寒冰地狱，把人冻在那里一动都不能ม动。假如一个社会的宗旨就是反对有趣，那它比寒冰地狱又有不如。在这个ฐ领域里议论的人总是在说：这个不宜提倡，那个不宜提倡。仿佛人活着就是为了被提倡。要真是这样，就不如不活。罗素先生说，参差ๆ多态乃是幸福的本源——弟兄姐妹们，让我们睁开眼睛往周围看看，所谓的参差多态，它在哪里呢。
如今我也挤进了话语圈子。这只能说明一件事：这个ฐ圈子已经分崩离析。基于这种不幸的现实，可以听到各种要求振奋的话语：让我们来重建中国的精神结构，等等。作为从另一个ฐ圈子里来的人，我对新圈子里的朋友有个ฐ建议：让我们来检查一下自己，看看傻不傻，疯不疯？有各种各样的镜子可供检查自己้之用：中国的传统是一面镜子，外国文化是另一面镜子。还有一面更大的镜子，就在我们身边，那就是沉默的大多数。这些议论当然是有感而的。几年前，我刚刚走出沉默，写了一本书，送给长者看。他不喜欢这本书，认为书不能这样来写。照ั他看来，写书应该能教育人民，提升人的灵魂。这真是金玉良言。但是在这世界ศ上的一切人之中，我最希望予以提升的一个，就是我自己。这话很卑鄙，很自私，也很诚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