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通往秦水家门口的小路上，铺满了秋风从白杨上、红枫上、海棠上扫下来斑斑驳驳的老叶，铺的最多的是泡桐的叶子了，这厚厚的、宽宽得像父亲的手母亲的胸怀一样的叶子，把这条小路铺得扎扎实实。
离秦水家不到เ一里地的地方，有一辆四轮马车正匆匆地赶路，赶马的是一位神色凝重的庄稼汉，三十五六光景，一米七出头的个，杂而乱的胡子差ๆ不多布满了他脸额的四分之三，眼睛向眼眶里深陷进去，闪着炯炯的眼神，眉毛浓而且粗，压在眼睛上越令人望而生畏。车子里坐着一个ฐ女人，看上去已上年纪，在灰暗的车厢，容貌不是很清楚，一对厚厚的嘴唇紧锁着，好像有很多话要说，只是被什么“东西”给堵住了。
四轮马车行在密密的残叶上，没有给这条路留下半点声息，只有轮子飞行驶时卷起的残叶夹在秋风里到处飞扬。
“秦水，”车里的女人打破了沉默，“你老婆生下这仔后，恐怕会保不住命的，俺只做俺的产婆，出了什么事与俺不相干……”
女人没敢把话说完，车里恢复了原来的宁静，车子飞的车轮越加快了起来。
“牛！”庄稼汉在一间二层木屋前停了下来。
一个只穿了一条棉短裤和棉背心的小男孩扔掉了手中的泥巴，向屋里边跑边喊着：“娘，他们来了，他们来了。”
秦水没吭一声，他跨下马车，头也不回地向屋里走去，催产婆慌忙爬下车来，跟着秦水一前一后走进屋里。
昏暗的房子里一个瘦骨嶙峋的农家女子躺在一张用门板做的木床上，凌乱的长披散在肩上，有几缕脱下来挂在床沿边，身上盖了一条女孩家嫁过来时的半新的棉被，突起的肚子正好被鲜红的“喜喜”字罩着，显得特别ี明亮。旁边那个只穿了条棉短裤和棉背心的的男孩紧紧地靠在农家女子的身边，黑黑胖胖的脸，一双闪闪亮的眼睛始终没离开过他母亲，那双又浓又粗的眉毛一眼就让人看出来他就是秦水的儿子，只是那ว对眉毛像火焰一般燃烧在他闪闪的眼睛上，登时让人觉得充满了活力和希望。
催产婆没顾ุ得上喘息，快步走到床边扶起女子道：“月英啊！你不能这样熬下去啊！俺劝你还是去医院吧！不要管你男人了，否则，你会没命的。”
秦水在桌边剁了剁๗挂在腰间的旱ທ烟，划亮了一根火柴，把煤油灯点亮，引着烟头，狠很地抽了一口道：“俺没钱，她要去自己去弄去。”
说完，秦水从墙壁上一块虚掩的砖头后面取出一包东西，径直朝门外走去。
“可孩子以后不能没有娘啊！你就忍心丢下她们不管吗？”催产婆装ณ胆站起来说道。
“阿婆，你不要说他了，家里没钱，俺是知道的，俺不怪他。为了孩子们，俺会挺住，只要有一口气俺就要活下去。”月英吃力地转向孩子道，“阿龙，你过去给婆婆倒杯水，让婆婆息会儿，等会还要靠婆婆的手艺呢！”
秦水没回头，他抖了抖包里的东西，迈出门槛，爬上了马车。
催产婆望着马车淹没在晨雾里，深深地叹着气。
小男孩一骨碌跳下床沿，爬上凳子，努力钩到热水壶，颠抖着小手倒了杯水，端给催产婆。催产婆抚摸着男ç孩的头道：“阿龙啊！不管以后生了什么事你都要听话哦……”
催产婆没有再说下去了，金龙还小，他怎会明白家中生着的事呢！她转头对月英道：“月英！你自己้要挺住，多想想自己，想想孩子们。”
月英愁苦的脸笑了一下。“自己？她从来不奢求自己得到什么！自从八岁被娘亲抛到娘舅家，她成了一个ฐ靠别人“养着”的丫头。春夏秋冬，每天太阳没出来前就要往缸里挑满水，往灶里砍满柴，洗掉舅妈家上上下下一家十口所有的衣服，气还没喘过来就赶着做早饭。
最糟糕的是领孩子，舅妈家孩子多，她只能手上抱一个，身边围一圈，稍有差ๆ错就会挨鞭子。
春忙，跟大人们一起下田，秋收在烈日下一起挥刀打麦子。小学十五岁开始上，没半年舅母就不再交学费了。长大了连嫁人都是听从舅母的意思，她活着，还是自己的吗？”
“孩子……”
月英苦笑的脸突然紧收了一下：“她的金龙，自从来到这个世界已经八个ฐ年头了！孩子很懂ฦ事，每次两夫妻吵架他都站在她身边，不让秦水打她，有时自己不顺心骂他，他也只是一个人偷偷的跑到山上去，回来时还会带来山鸡蛋和别的山野”。
月英伸出枯枝般干细的手抚摸着金龙的脑袋。
“俺怎么会舍得丢下孩子呢！孩子就是俺的希望啊！”
想着想着，月英枯枝般的手开始抖起来。
“现在俺要为他生个ฐ伴，让他们互相照顾，一起长大……”
月英突然大声道：“阿婆，帮俺找点吃的，俺要养足气力，快点把肚里的仔生下来。”
阿婆握紧月英的手激动地说道：“好，有你这句话俺就有个底了，俺帮你找去。”
阿婆牵住金龙的手向厨房走去，灶上的锅冷冷的，碗厨开在那ว里，里面空无一物。
“金龙，听阿婆的话，到山上去找些吃的，阿婆在这里等你，快去快回，你娘要给你生伴了。”
秦金龙点了点头，他飞快地从后门跑上山去。
秦水跳下车，栓好马，抖着骨碌骨碌响的袋子走进了一间与他家一样破堪的房子，屋里坐着一个男人，看上去比他年轻一些。
秦水将袋子往桌上一扔，说道：“接代，今晚我又让她下仔了，你抢女人抢不过俺，生仔也不如俺，，就我手上这东西，我还有些佩服，快去叫人，今晚在你这里过夜了。”
“啊哈！好大的口气！”隔壁房间传来女人的声音，“老水，咱男人干什么是不如你，对待老婆绝对比你强！”女人的嗓子听起来似她的身材一样粗壮，她两三步就走到了秦水对面坐下。
“叫亲爹！”女人招呼背上的孩子，孩子半探着了头轻轻叫了一声。秦水哼了一声，吓得孩子赶紧把头缩了回去。
女人接着道：“俺看，这天下找不出第二个你秦水，也找不出第二个ฐ黄月英了，你们两个ฐ天杀也不配做夫妻，黄月英碰上你够命苦了。”
“你！”秦水按奈不住火气跳起来。
女人毫不示弱说道：“俺没说错一个字，你老婆熬皮包骨头还要为ฦ你生孩子，你却没钱没钱的，还去叫了个老古董料理快死的人，自己้却跑出来玩那个东西，你不是存心让她死吗？”
“满凤，你少说两句好不好。”接代扯着女人的衣角轻声道，又慌忙凑身上去陪笑着对怒火中烧的秦水道：“老水啊！满凤是为了你好，俺们哥俩以前不是算过命，那老先生说‘你是虎，妻是林，虎吼林摇；你是牛，妻是草，草光牛亡’吗？俺看你还是对月英关心一点，想当年，你为ฦ了得到เ她，不管俺们生死之ใ交把她给要走了，现在难道是不要她了……。”
“你懂什么เ？女人算什么，只知道整天说‘早点回家，看看孩子’，俺们是男人……。”
“是的，是的！”接代的头点得比秦水的话还快，他倒出袋里的麻将牌，又从土墙洞里端出杯子给秦水沏了满满一杯茶，陪笑道：“老水，你等着啊，俺去叫。”说完一溜烟跑了出去。
秋天的风把山里的雾吹到了霞光村的每一个角落，又把树叶剪ຘ成碎片漫天飞扬。金龙望了望这像他爹和娘吵架时煤油灯下出的灰蒙蒙的空气，他打了个寒颤，飞也似的跑上山去。
“你娘要给你生个伴了！”金龙一边跑一边回忆着阿婆的话，“难道娘又要生下一个像俺一样的小孩子吗？娘为什么要生两个金龙？是俺又惹她生气了？阿婆说要快点找给娘找吃的，是不是娘吃饱了就不会再生第二个金龙了！”
他想通了，摇着身甩开腿兴高采烈地跑进了后山的那ว片毛竹林。
霞光的毛竹林是村里人的命根子，这浩浩荡荡几千亩深山毛竹林养活了几代人啊！竹林里埋下了不愿走远的祖先们，他们说：“用他们的身体再去养活几代人吧！”
秦岭山脚下那片毛竹林里的毛竹棵棵苍劲挺拔，像上了年纪的人透露着坚韧的气质。村里人爱毛竹的感情胜过爱自己，毛竹年龄不到五岁时谁也不忍心砍倒它们。据说幼竹砍倒后会流泪的，只有在毛竹长到เ五岁以后，它会在地下长出自己的后代，有了后代的毛竹，砍倒后才不会流泪了。平常金龙就在这个ฐ竹林里玩耍，由于竹林很深很远，他不敢往里走，大人们说那ว里边躺了很多地下人，专门寻小孩子吃。但家门后那个小山岗上的毛竹林是属于他的，这里有山鸡、野鸟，还有忽然窜出的野兔。春来花开的季节，山鸡在到เ处做巢，运气好就能捡几个ฐ蛋。山上最可爱的是松鼠了，它们在夹在竹林里的几棵松树上跳来跳去，有时候两棵树离得太远，松鼠跳过去够不到，就会从树上跌下来摔断腿脚๐，金龙把它们抱回家精心喂养，直到它们伤痊愈才放回树林，他没有朋友，在这个ฐ世界上除了娘，它们是他最要好的朋友了。
月英高兴时，常会来这里与他一起玩。竹林里一年四季长着笋，秋天和冬天的笋味道最好，月英还在竹林里耕了一片地，上面种了地薯和萝卜，每次地薯收了就该种萝卜了，萝卜拔了该种地薯苗了。金龙特别ี喜欢吃月英种的地薯，这是他一生之ใ中吃的最多的东西了。金龙三岁时，在地上撒了一些不知从哪里弄来的种子，春天竟然在红的萝卜旁长起了嫩嫩的芽，月英说这是韭菜，长生不老，金龙那段时间经常陪在它们的身边，看着它们慢慢变成碧绿，后来变成墨绿，等到那个时候也是母子俩最高兴的时候了，月英会炒出几大碗韭菜给他尝尝，金龙觉得地薯可以解饿，这韭菜简直像……，他说不上像什么เ，有一次他望着月英，突然领悟到了什么เ，他贴着月英的耳朵道：“娘，它的味道有点像你的嘴唇，你以前吻俺时也是这样香香的！”月英笑得哭了，金龙也哭了。
竹林里有一个地方แ他不敢去。五岁那ว年，农忙，秦水家的稻子还在田里，家里穷得买不起油盐酱醋，那段日子金龙一直吃蕃薯，蕃薯吃光了吃“马兰头”，后来连“马兰头”也挖光了，每天两餐也减成一餐。他娘不忍心让他饿着，给他找一些野菜填肚子，野菜能ม解饿但也损肠子，一天金龙一阵肚子疼，他四处找不到草纸，就往抽屉里拿了一本红本子到竹林里去擦去了。几天后秦水找不到เ那辆“什么地方แ都响就不会响铃”的自行车的车照，后来在竹林里现了车照ั的碎纸片，硬拉着金龙在那堆“尸骨”前打得他死去活来，也从那时起，金龙把他父亲深深地记到了心里去，虽然那时算不上恨，但是在以后秦水肆意毒打母子俩的日子里，金龙渐渐聚集起对他父亲的仇恨，慢慢懂得了保护他柔弱的母亲。
金龙跑到月英开耕出来的那ว块桌面大小自留地，用小手扒开松松的泥土，挖了些大大的蕃薯，这些他娘平时不舍得吃，在家里要藏到新年做糕子吃。金龙去掉蕃薯上的鲜土，三四个红赤赤的蕃薯堆在一起足有他腰围那ว么大，他索性脱下背心包起来，抱在怀里，往灌木丛找山鸡蛋去了。
金龙在一堆被荆棘围着的灌木丛前停了下来，这里就是山鸡经常做巢ิ的地方，他听娘说，在山鸡巢里取鸡蛋前先要祈祷ຕ一番，并要留几个ฐ给山鸡孵小鸡，以后山鸡就会生更多的蛋了。
金龙放下包，窜进灌木丛，在一只锅底大小的巢前，他合上小手（照着他娘以前教他的话）念道：“山鸡娘啊！你下辈子会和俺们一样做人的，做一辈子好人的，你现在多给俺们一些蛋吧！来养育俺们。”
金龙念完又想起阿婆的话，他轻轻抓起几个山鸡蛋，“嗖”地钻出灌木丛，顾ุ不得头上顶着的几根草屑，抱起蕃薯疾步赶回家去。
阿婆把早已凉下来的水抬到月英床边，宽慰了月英几句后，就到灶房拿了一只旧碗，在地上砸成几片，取了一片比较锋利ำ的，用开水浸泡了一会。
“月英在吗？”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阿婆探头一看，喜出望外道：“是秦水亲家来了！咦，那ว不是邻村的哑聋吗？”阿婆的目光移到跟在接代后面那ว个庄稼汉身上。
接代讪讪道：“不瞒阿婆，老水今天又在我那ว里搓麻将，他说今晚在我家过夜！你知道我不敢顶ะ他，又怕月英生孩子少不了帮手，所以把他叫过来了。你也知道他既不聋也不哑，只是他从小没了爹娘，又少言寡语，别ี人看不起，他只能傻傻地跟在别人后面干活，受尽了讽言讥语，后来就干脆ะ没话了。他人老实，心地善良，常帮村里的人做些好事，有他在，我放心些。”说完，接代叫哑聋跟阿婆进屋，他自己头也不回，匆匆赶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