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碧秀看见烟烧完了，便把烟枪从克安的嘴里取开，放在烟盘里。克安吞了一下口水，才略๓略掉过脸来看了看站在床前的觉新和觉英。他们两人同时给他请了安。觉英还说：“爹喊我们来看四爸病得怎样。”觉新连忙接一句：“四爸好点了吗？”张碧秀把烟盘收拾一下，便站起来，笑容满脸地招呼觉新说：“大少爷，你们请坐。”他看见秦嵩站在门口，便吩咐道：“秦二爷，你去喊小珍倒两杯茶来。”秦嵩答应着出去了。
“妈回来了吗？”觉新顺ิ口问道。
“好些了。老四，你回去给我向你爹请安，说我现在好得多了，不过精神还不好。明轩，你们坐罢，”克安温和地对他们说，他微微地一笑。但是这笑容就象一块石头落在大海里似地，在他的黄黑的瘦脸上无踪无影地消失了。他的脸仿佛是一张干枯的树叶。
“你再吃几口罢，药还剩半碗，”枚少奶端着碗温柔地小声劝道。
觉新吃惊地瞪了淑华一眼，又看了看觉民。琴听见觉民的话暗暗地点头。淑华和芸都不大明白觉民的意思。不过芸也没有工夫思索别的事情，她的脑子里已๐经装满了忧愁。
“三老爷现在好点没有？”他关心地问道。
周老太太和陈氏看见枚少奶的带泪的面颜，完全忘记了平日对她的憎厌。她们亲切地做个手势要她坐下。她们连忙走到床前。
起来。她带着悒郁๗地说：“我倒想把她看做亲姊妹，她却把心封得紧紧的。枚弟被她管得不象样子。大伯伯反而袒护她。枚弟现在吐血，大表哥劝他看医生。大伯伯却不答应，一定说他没有病。我们家里的事真叫人心焦。所以我倒羡慕你。三表妹，你们家里头多好。”
觉新睁大了眼睛。觉民的不在意的神气倒使他的不安增加了。他注意地望着觉民，他似乎想看透觉民的心，要知道这心底究竟隐藏着些什么เ。然而他的努力是没有用的。觉民的心还是一个猜不透的谜。
觉新迟疑一下，然后放下茶杯摇摇头答道：“没有事情。不过四婶见到妈连理也不理了。”
他们。他对他们的工ื作也常常贡献小的帮助和鼓励。所以他能够同他们结了友谊。
“你不好？”他惊讶地说。他不明白她的意思，他的眼睛带着泪痕温和地望着她。
“这又不是西洋景，有什么好看！”张惠如和气地哂笑道。他随便伸出左手给觉民，笑着说：“你看，我这只手就跟你们的手不同！”
“太太，”翠环绝望地唤了一声。她抬起头哀求地望着张氏。她把另一只鞋子也给张氏穿好了。
黄存仁同觉民两个默默地走了半条街，好象感到兴趣似地望着路旁几家小饮食店：抄手、汤圆、小笼蒸牛肉、素面、甜水面、醪糟鸡蛋……样样都有。生意兴隆，灯光明亮，人声嘈杂，顾客笑笑乐乐，进进出出。过了十字路口，他们走进了一条小街，那里好几家老店都关了门，熄了灯。月光照亮了大半边街。
，她还用感激的眼光看他。
“家严说初四日期太近，恐怕预备不周到，所以改期在年底，”国光很有礼ึ貌地说。
“二表哥，事情就了结了？”琴看见觉民的安静的面容，便也放了心，只是低声问了一句。
“我的意思了是这样，不必再想了。五太太要是不高兴，在背后说闲话，就让她去叽哩呱啦，我也不怕她跟我作对，”陈姨太得意地说。她把她的薄薄的嘴唇一噘，这是她从前在觉新祖父面前撒娇时做惯了的一种动作，现在无意间又做出来了。觉新皱皱眉头，说不出一句话。他以为她会走开了。但是她又坐下去，而且还带笑地希望着他。他想：“她还有什么事情？”他不愿意多说一句话，他只希望她马上走开。
陈姨太的两只手仍旧爱护地抚着觉世的头，她的疑惑的眼光停留在王氏的脸上。她听见那几句不带怒气的话，同意地点了点头。那些话很明白地进了她的耳朵，她觉得它们是合理的。她的手还放在觉世的头上，这个孩子把她们两个人拉在一起。觉世如今是她的幸福的根源，王氏也不再是她的仇人了，而且王氏又毫不骄傲地对她说出和解的话。这应该地她求之不得的。所以她也露出笑容，温和地答道：“四太太，我刚才是随便说话，请你不要见怪。我晓得你是个明白事理的人。我自然懂得你的意思。其实我素来就说：我们公馆里头就只有你四太太一个人懂得道理。”她无意间又显出了她的谄谀的本领。
觉新停了停，叹息地说：“我梦见蕙表姐，她向我求救。”
“做叫化！你老姐子想得太多了，”觉英并不动气，仍旧嬉皮笑脸地说：“单凭我龟子这点儿本事，也不会走要饭的。爹有那么多钱，难道还怕不够我用？三姐，我倒有点儿替你担心，你将来嫁个姑少爷是个ฐ老叫化，那才丢â脸嘞。人家好心请你吃核桃，你姐子，我兄弟，你不吃，我怄气。”
“可是团体的活动……”觉民惋惜地说。他并不同意张惠如的办法，觉得这是丧失自由。他只说了半句，不过意思是很明显的。
“这当然不会有问题，我还要演《夜未央》啊，”陈迟乐观地说。
“冯乐老真是老当益壮，他最近那ว张《梨园榜》简直胜过六朝诸赋，非此老不能写出此文，”他们谈到冯乐่山的时候，国光忽然露出爆牙齿，得意地称赞道。
觉新故意把话题引到蕙的身上，然后再转到灵柩安葬的问题。国光自己心虚，极力躲闪，但是终于在正题上被觉新捉住了。他知道当面拒绝或者找托辞是不可能的。他心里正在打算怎样应付，口里含糊地说：“……地已๐经买了，不过还有别的事情，一时恐怕来不及，家严的意思是……最好移到明春……”
“五哥，哪个是张碧秀？你告诉我，”觉世拉拉觉群的袖子低声问道。他蹑起脚๐，一个前额和两只眼睛贴在玻璃上。
“你问她，还认得认不得我，”周老太太对淑华说。
“这是因为我们那个古板的哥哥，我害怕他碰见不大好，”克安连忙分辨道。
这天的典礼仍然是由周伯涛主持的。觉新做了周伯涛的得力的帮手。枚少爷做着父亲吩咐他做的一切，他自己却不知道为什么要做那些事情。他免掉了迎亲的职务，不必跟着花轿到冯家去另外有迎亲的宾客过去。他似乎ๆ可以休息了。但是心跳得那么厉害，他不知道怎样能够平安地度过那ว些难关，行完那些麻烦的礼节。许多只眼睛都望着他，它们好象都在对他嘲笑。那么多人的眼光今天都变得很古怪了。没有一个ฐ人温和地对他说一句安慰的话，没有一个人关心地问到เ他这时的心情。他开始象胆小的人那ว样到处找寻逃避的地方。但是到处他遇见人，遇见古怪的眼光，而且人们不时为着一件细小事情找他谈话。
“你倒好，你们都好，”觉新忍不住说出这样的羡慕的话。
“漂亮？她那个样子哪儿比得上你？”沈氏不服气地说。她望着王氏的尖脸宽额和略略高的颧骨，并不觉得自己在说谎。她又说下去：“而且三哥死了也好。他在一天，虽然不敢怎样管我们，我们总有一点儿不方便。他那个道学派头就叫人讨厌。”
淑华捧了一个茶盘进来，盘上放一把茶壶和两ä个茶杯。她一进屋便带笑地说：“我给你们端茶来。你们这样用功，很辛苦罢。”
“就是二女，”张氏鼓起勇气说，“她虽然不该走，可是她一个人在上海也很可怜。我还记得从前她刚生下来，你多喜欢她。那些日子我们过得很快乐่。”在张氏的眼睛里泪水满溢了。
“是，”陈氏应道。
“读书？，哼，他几时好好地读过书来？”沈氏扁扁嘴，做出轻蔑的表情说。“他把整个ฐ公馆都要翻过来了，只有你三哥一个人不晓得。”她在一把靠背椅上坐下来，叫春兰立在她的身边。
淑华掉下几滴眼泪。淑华不住地用手帕揩眼睛。连不相信这个把戏的琴也觉得眼睛湿了。
鸣凤这个名字使倩儿、翠环和绮霞沉默了。仿佛有一股风把阴云吹到เ她们的脸上。倩儿的眼泪也掉来来了。鸣凤是她的朋友。她看见过鸣凤的水淋淋的尸首。但是过了一会儿这几个少女脸上的阴云又被温暖的五月旧ງ历的晨风吹开了。翠环又说：
黄存仁闭了口，有几个人用充满友爱的眼光望着他。每个ฐ人都很兴奋。他们都觉得能够将自己้的生命用来为劳苦人民谋幸福，这是美好的事情。
“不，是他翻译的，他引别人的话。这一段话真有力量！”琴答道。她的注意力还停留在这一段话上面。
“二弟，不要追，还是慢慢地划有意思，”觉新า对觉民说。
“怎么不是你一个ฐ人的？难道我们还喊他做二表哥？”淑华抓到เ话柄，扬扬得意地说。
“三妹，你们讲我做什么？”
觉新并不了解枚的心情，还以为枚说的只是年轻人的谦虚话。他仍然同情地劝导枚说：
“我同琴的事，”觉民略带一点焦虑地说。但是他马上又换了语气加一句：“不过他不帮忙，我也不怕。”
琴微微皱一下眉头，她惆怅地说：“你为什么เ说这种话？现在大家都在一起高高兴兴的。”
觉新า一把捏住觉民的手，感动地说：“二弟，我感谢你。我明白你的好意。你自己多多地努力罢。”他灰心地摇摇头：“你不要管我。我是没有希望的了。我知道我的命是这样。”
觉新站在翠环面前，惶惑地作了楫还礼ึ。他不知道克明还有什么吩咐。张氏从沙了上起来，走到床前，就站在翠环的身边。她泪光莹莹地望着克明，她知道克明要说什么话。
“这是你三婶的意思，”克明对觉新说，又把眼光掉张氏，张氏略略点一下头；“我觉得也不错。我始终担心你的亲事。大少奶又没有给你留个ฐ儿女。我们劝你续弦，你总不肯答应。等我一死，也没有人来管你的事情。你妈是后母，也不大好替你出主意。翠环人倒有坏，你三婶很喜欢她，你三婶几次要我把她给你。也好，等你满了服就拿她收房，将来也有个ฐ人服侍你，照应你。万一生个ฐ一男ç半女，也可以承继你爹的香烟，我也算对得起你爹。我看你们这辈人中间就只有你好。老三是个不要家的新派。老二现在也成了个过激派。四娃子以下更不用说了，都是没有出息的东西。高家一家的希望都在你一个ฐ人的身上。你祖父、你父亲的眼睛冥冥中都有望着你。”明轩，我是完结了。你要好好地保得。你不要以为我是随便说话。”克明说到这里，他的干枯的眼睛也淌出了两三滴泪珠。
觉新感激地唯唯应着。克明的话对他完全是意外的。但是对这个垂死的病人的关心，他不能ม够说一句反对的话。他看见翠环蒙住脸在旁边啜泣，他说不出克明的“赠与”带给他的是喜悦还是痛苦。他没有想过这样的事，也没有时间去想。总之他顺从地接受了它，也象接受了别的一切那样只有后来回到自己房里静静地思索的时候，他才感到一点安慰。
汤嫂提了冒着热气的药罐进来，另一只手里拿着一个饭碗。她把碗放在方桌上，斟了满满的一碗药汁，又出去了。
张氏揉着眼睛，走到方桌前，端起药碗放在口边慢慢地吹气。翠环也跟着张氏走到方桌旁้边，摸出手帕揩眼睛。
克明知道要吃药了，便不再说下去。他忽然注意到觉人站在床前打瞌睡，就挥手对觉英和觉人说：“好，现在没有事了，你们两ä个回去睡罢。明天好早点起来进书房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