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光了，恐怕一间也留不下来，”觉新摇摇头，疲倦地答道，他在活动椅上坐下来。
“四爸的精神还不大好。不晓得四爸哪个地方欠安？”觉新勉强做出恭敬的样子说。他和觉英都在左边靠壁的椅子上坐下来。
房里灯烛辉煌，却没有一点喜悦的气象。周伯涛背向着窗户站在书桌前面。周老太太坐在藤椅上。陈氏、徐氏、杨嫂、冯嫂等人都站在床前。周氏和觉新跟他们打了招呼，也不讲什么客套话连忙走到เ床前去看病人。
“如果枚表弟病医不好，那么周家就从此完结了。看大舅以后还有什么เ把戏！亏他活了几十岁，就这样糊涂ิ！”淑华越想越气，觉得不骂几句，心里便不痛快。“三妹！”觉新痛苦地叫了一声。他瞪了淑华一眼，又偷偷看芸。芸静静地坐在椅子上，埋着头用手帕揩眼睛。他便掉回眼光对淑华说：“你少乱说。周家不会完结，表弟妹有喜了。”
他正要拔步走了，忽然看见一个ฐ矮小圆脸的少女从四房的饭厅里出来，这是王氏新买来的丫头香儿。她手里捧着面盆往厨房走去。这是天真的面貌和轻快的脚步。他的眼光把她送进厨房。他想：“一个去了，又一个ฐ来。起初都是这样！”一种怜悯的感情又浮上来了。他不再停留，便转身往外面走去。他忽然想起应该回房去给在上海的觉慧和淑英写一封信，告诉他们几件事情。
床前踏脚凳上放着一个痰盂。枚少爷无力地躺在床上，一幅绣花缎子的薄被盖住他的身子，只有那张白得象纸一样的瘦脸静静地摆在枕头上。他的嘴唇也变成惨白色，嘴角还染上一点血迹。
“上次枚表弟不在这儿，今天可惜他和表弟妹都没有来，表弟妹就只来过一次。那天她还当新า娘子，穿一身绣花衣服，话也不大说，坐了一阵就走了。我走来只听见人家说她脾气坏。不过她的相貌倒还端正，我也看不出来怎样坏。我倒盼望她多到我们这个耍几回，我就会看个ฐ明白，”淑华只顾ุ自己说话畅快，使絮絮地说。
觉民看见觉新痛苦地望着他，不知道觉新有什么心事。他忽然想到一件事，便问觉新道：“蕙表姐的灵柩今天下葬了吗？伯雄没有再反悔罢？”
“谢谢大表哥，这不过是小病，不值得挂念，三四天就好了，”琴带笑地答道。她温柔地看看觉民，又说：“二表哥倒时常来，他也说大表哥很忙。”
那个红脸的中学生也发表了意见。他似乎不曾有过这样的经验。他站起来，身子就微微颤动，手也在抖，牙齿也在打战。他现出了一脸的窘相。但是他仍然鼓起勇气说话，他觉得众人的眼光集中在他的脸上，他更发慌了。他预备好的话全混在一起了，它们不分先后地乱跳出他的口腔。他的同伴黄脸学生着急地望着他。他没有条理地说下去。
“大少爷，”一个少女的声音送到了他的耳边。这个声音接连地唤了他三次，他才慢慢地抬起头来。
大家都伸过头去看那只手，头、二、三，三根指头上密密麻麻地布满了针眼。“痛吗？”程鉴冰皱起眉头，低声问道。
“你怎么了？你不要听错我的话，我并没有责备你的意思，”张氏不了解翠环的心理，还不明白这个少女的痛苦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她起先惊讶地问，然后又对翠环解释。
远远的一盏街灯倒显得昏暗了。路是石子铺的，走起来并不怎么舒服。他们走得慢，黄存仁忽然侧过脸对觉民说：“我长了这么大，从来没有离开过省城。”他笑了笑。
“我晓得，我看见你的脸色，我就晓得。”觉民的脸上也出现了笑容。“我不怕。她们决不敢动我一下。我又没有做过什么错事。不过”他把笑容收起来，想了想再接下去：“如果姑妈也给她们帮忙，事情就有点讨厌了，我不愿意使你难过。”
“这倒也不错，那么我们都放心了，”周伯涛๙满意地说，他想拿这句话来结束这个问题。
翠环愉快地答应着。但是她刚刚ธ掉转身子，便看见觉民掀开门帘从外面进来。她唤了一声：“二少爷。”
“大少爷，听说你们公司里头还收活期存款，我有五百块钱，也请你给我存地去。我晓得三太太、四太太她们都有钱存在那儿，”陈姨太客气地说。觉新一口答应下来，陈姨ถ太又谈了两ä句闲话，然后站起来，对觉新笑了笑，道谢说：“那么เ多谢大少爷费心。我等一会儿就把钱送来。”觉新只是含糊地答应一声。他睁大一双眼睛望着陈姨太一扭一扭地走出去，还疑心自己是在做梦。过了半晌他才叹了一口气：“我看我们这个家是完了。”这个思想使他更灰心。
“我晓得，打是心疼，骂是爱，”陈姨太看了王氏一眼，冷冷地讥讽道。
淑华一怔，仿佛有一股忧郁๗的风吹到她的脸上。过了片刻她才同情地说：“惠表姐真可怜！”
“觉英把嘴一扁，眼珠一斜，扬扬得意地说：“三姐，你也太不兼麻烦了。连爹也觉得我不好管。他晓得我这个脾气改不了，他都让我几分。就是你老姐子爱跟我作对。其实你老姐子横竖是别家的人，何必多管高家的事。你跟我结怨又有哪点好处？现在你们在后面打核桃，等一会儿我捡几个大的请你吃好不好？”
“我也可以一样参加，”张惠如安静地答道。他又笑了。他解释道：“自然我做学徒跟别ี人有点不同，他也不会把我当做普通学徒看待。我订约的时候会写明白。我不会做那些杂事。我拜师后就学着动针钱。我给他讲好，我每天只做八点钟的事情。这样对我的活动并没有妨碍。”
“我不过提醒大家一声，小心总是好的，”张惠如笑答道；“我们不怕打击。就是天大的事情也不会使我们扫兴。”
周伯涛并没有读过冯乐山起草的《梨园榜》，不过他不愿意让国光知道。他含糊地答应一声，表示他同意国光的见解其实他平日对川戏并不感到兴趣，同时他把话题转到另一件事情上面。他说：“我看过他那篇《上督办书》，春秋笔法，字字有力，我只有佩服。还有他的令侄叔和翁，就是枚儿的岳父。”周伯涛๙掉头看了枚一眼，枚胆怯地变了脸色。他继续说下去：“叔和翁是当代经学大家。”
觉新不愿意再往下听，就让国光一个人说去。他想；“在这种天气还会伤风？而且一点病象也没有，明明是在说谎。”他也不去揭穿国光的谎言，却装出相信的样子说出几句安慰的话。
“那ว个瘦一点的就是张碧秀，脸上粉擦得象猴子屁股一样。那个圆圆脸的是小蕙芳。我看过他们唱戏，”觉群卖弄似地答道。
周老太太更挨近方桌。她俯下头去看那张纸，口里含糊地说：“她在哪儿？”她的老眼因泪水变模糊了。
“你骗我！”张碧秀噘着嘴驳道，“李凤卿不是到เ你们家里头来过吗？他还上了装照ั过相的！”
花轿来了。这样的轿子枚少爷也见过几次，它并不是新奇的东西。但是这一天它却跟他发生了密切的关系。他禁不住好几次偷偷地看它，每次他都起一种奇怪的感觉。
“你这是什么เ意思？”觉民惊讶地说。他触到了觉新的眼光，觉得他有点了解大哥的心情了，便用同情的口气劝道：“大哥，你看今天大家都高兴，你为什么还要拿那些思想苦你自己？你想得太多了！”
沈氏自然不肯放过这个机会。她从头到尾地详细说了出来，中ณ间还加了一些夸张的形容的话。她说到克明受窘的地方แ，又增加了一些虚构的事情，使得她自己和王氏不时发出清脆的笑声。
琴望着觉民放心地一笑，然后掉过头对淑华说：“三表妹，怎么เ你自己้端茶来？难为你。真正不敢当。”她站起来，走去接淑华手里的茶盘。
“那是在我生了二女子以后，你到เ京城去引见，后来你又忙着你的公事，渐渐地不大理我了，”张氏仍旧做梦似地说，在她的眼里又现出了她这十几年来的平淡单调的生活。她怀念她嫁到高家来最初ม几年的日子。以后这些年的生活又使她嫌厌。她的思想渐渐地接近一个小女孩，这个小孩很快地长大起来。于是她看见那张秀丽ษ的瓜子脸和一对水汪汪的凤眼。这不是年轻时代的她，这是她的女儿淑英。但是淑英现在不是她的女儿了，他不承认淑英是他们的女儿。他不肯帮助淑英，却让这个ฐ少女孤零零地在上海ร的茫茫人海中过着艰苦的日子。这些天淑英的事情常常折磨她的心。现在它又来压迫她的心了。她渐渐地从梦中醒了过来。她带着那个时期的感情对克明说：“三老爷，我求你一件事，你答应我这一件事。”
翠凤依旧捧着水烟袋站在周老太太身边装ณ烟，周老太太接连地吸了几袋水烟。房里没有人说话，听见烟袋里不的响声。
“难道三哥还不晓得？”沈氏把头一动冷笑道。她不等克明说话，便沉下脸，用决断的声音说下去：“这是老四干的好事！”
“往……”淑华在报告第一个字，她还接着念下去：“往……事……不……堪……口，不对，是……回……首。她说的是：往事不堪回首。”
“三小姐不答应，就是看不起我们，不肯赏脸，”翠环故意掉开头做出不高兴的样子来激淑华。
张惠如接着报告团体和各地同性质的团体联络的情形。单是在这个省内这样的团体就有六七个：某县有觉社ุ，某县有人社，某县有光社，某某两ä县又有明社ุ，最大的便是重庆的群社ุ。在这个ฐ省内散布最广的小册子，如《二十世纪的新思潮》、《红潮》、《自由钟》、《五一运动史》等等都是这个团体最近的出版物。群社上个ฐ月还派社员到上海ร去购买印刷机，筹办简单的印刷所。群社的总书记最近来信提议在省城里举行一次大会或者各团体的联络会。那边的人在征求各地同性质团体的意见，如果大家赞成这个提议，接着就要讨论具体的办法。
琴激动得厉害，声音急，而且发颤，她自己的感情被那些话控制了。她从没有读过这样痛快的文章。
淑华划了好一阵，看见觉民没有追上来，觉得有点吃力，汗珠已从额上沁出，两只手上都起了小泡，她便停下桨，大声朝后面那只船说：“二哥，你输了！你不敢追上来！”
“你的二表哥要你教训我，你不能不教训，”淑华还不肯放松琴。
“我们讲起冯小姐的事情，”淑华说，她望着觉民微笑。
“那么你为什么เ不学学二表哥呢？你年纪轻，希望大，”觉新同情地说。
“这回他一定会帮忙。大哥也很喜欢琴姐，我们都喜欢琴姐，”淑华不假思索地说。她看见觉民不作声，忽然想到一件事情，便说：“不过四婶、五婶她们不大高兴琴姐，三爸也不见得高兴她。”
“好妹妹，不要再说了。就算我说不过你，好不好？”琴亲热地拉起淑华的手说。
“你不能相信命，你应该知道这不是命运！”觉民热烈地反驳道。
张碧秀把他们弟兄送进了轿子。
觉新、觉英两人回到高家，在大厅上下了轿。他们还没有走到拐门，觉英忽然赞叹地对觉新า说：“四爸眼力倒不差。花了钱也还值得。”
觉新า在暗中ณ瞪了觉英一眼，也不说什么话。他只有一个念头：把这件事情告诉二弟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