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封信
我要讲一个关于一个野人的故事，以便打碎你做野人的梦想。
上一封信是在诺敏河畔的岩石上写就的。这长河是山上泉流汇集而成，很难说它象一匹剪尾跑蹄的骏马，我以为更象一条疾风拂扬的尾巴。小时候，我曾在河里摸过鱼儿，从那苍苔布满的卵石上一跳一跳地走近，嘴里出模仿山鹰的长啸声。八百里跑马山脉ำ，层峦叠嶂，呼呼的山风摇撼着满山的巨เ树，出狮吼虎啸般的涛声。毕拉河林场是个一百人的小林场，伐倒的树木全靠一条盘山路运往山外。所以，这里的森林这辈子不会再扩大了。
你可以想象，在深山老林中ณ，傍着一株几搂粗的巨เ杉，奇迹般地耸立着一座小楼似的辽望塔,青一色白桦树干刻成。支撑小楼ä的是四棵几丈高的冷杉，要爬上小楼，需要抓住铁扶手爬上几丈高在森林中监视火灾。秋冬之季，冬春交替，秋老叶黄之时，这楼ä上时时刻刻都有人住守，一旦现起火，便向林场的防火指挥部和森警部队报警。
这座楼上，住着一位如熊一般壮实的达斡尔大汉，叫鄂布苏。也许你感到奇怪，我何以会在信中提到เ这么一个不相干的人?那ว么，我就告诉你，在这个人的身上生了一件很值得深思的事情，正好用来批判，不，是说服——你那些胡七乱ກ八的思想。对，我要批判ศ你这全是因为爱!。
在我的记忆里，鄂布苏是个力大无比的汉子。他从小跟着父亲打猎，父亲也是毕拉河林场的伐木工，只是很好打猎，在一次冬季的狩猎中，成了黑熊掌下的牺牲品，丢â下了儿子，归于寂然。从此，鄂布苏便继承了父亲的遗业，成了一面樟松青年的猎手，毕拉河林场年轻的伐木工人。
他待人憨厚，干活老实，爱说些俚俗的玩笑话，无形中ณ成了人们囤闷子、开心的玩艺儿。在所有人的印象中，他无忧无虑，没心没肺，乐天达观，不知天下有愁烦之ใ事。然而，在长途捕猎时，他却失踪了。一个ฐ月后，他被边防站送回来。原来，他跑过了漠河的北极村，到俄罗斯的边境地找他妈去了，人家扣住了他，给他吃住，帮他寻找，可惜他连母亲姓什么都不知道，最后只好把他送回来。
于是，人们惊讶道：“老达子，也想他老毛子的妈了！”他那时只有十九岁。
辽望塔一般人都不愿去，只好让从来无条件服从分配的他去了。他很喜欢涓๑涓的小溪，在八月的黄昏，流过开着鲜花的谷地，宛如一位娇柔的少女，娓娓诉说销魂的相思。他没有妻子所以在孤独中已๐经把各地的小溪当成了自己的妻子。每天黄昏都要躺在青草茂盛的溪边，倾听那想象中的柔声细语，闪着鳞状波纹的小溪，也总是尽可能ม轻缓地流淌，轻声细语，抚慰他那ว因活力充沛而倍感孤独的心灵。一条青色的蛇自由自在爬行，活象鱼儿在水里游，蛇的水是那ว绿的草丝，他的家是绿色的山林。与他共语是林海的低诉兽的狂吼，伴他孤寂的便是这善解人意的小溪，那想象中的妻子。每天拂晓，他挎上猎枪，牵着那头小豹子似的猎狗，摇晃着毛茸茸的头颅因为ฦ懒，他一连几天可以不洗脸，几个ฐ月不理，没人笑话他，更没人赏识他的美。他象一头熊似的踌躇满志地注视他那数不清的财富，检阅他那绿色的大军，但他也有百万富翁的苦恼，因为他总是无法弄清自己้有多少财富?他也有将军的忧虑，因为他永远无法把所有的绿色巨人登记在册。
“你们这些狗东西真叫*心！”他生气时会咆哮，用巨人掌击打树干，用双脚๐轮番๘踢着灌木，嘴里骂些粗野得叫人害怕的话。更多的时候是自言自语，和那些让人操心的大树、小鸟谈谈心。
“老鄂，来咱俩喝一杯”
他举着酒壶，冲一棵马尾松敬酒，而马尾松则ท用一阵索索ิ的拂响谢谢他的盛情，说：“伙计，今儿个兴致真好！”
“好个屁啊！”他回答。“我想着，你咋不是个女人?”
他见了我，欢喜得象个孩子，伸着粗硬的手臂抱住我，大叫“瘦马驹”，“大秀才”他胡子揸得我脸皮生疼。我一向喜欢和他在一起，他总是喊我瘦马驹。
为了我的到来，他把小楼彻底收拾一番。晚上，他用一只刺猬，两只山鸡，一只飞龙，四条青花蛇，一盘木耳，一盘猴头蘑招待了我。他的菜只放盐、地蒜、野葱。他剥刺猥象掏衣兜，收拾活着的长蛇如同摇绳子，一掏之ใ下刺猥便从刺๐中奉献出雪白的肉。一捋之后蛇皮与蛇肉便分了家，还血淋淋地往杉木棍子似的手腕上缠绕。他用牛耳尖刀剃肉，大小不等，马马虎虎，他的锅油腻老厚，盛东西的碗从来不洗，这餐饭吃后下餐饭照ั旧不烫，只有一样，他用火十分仔细，生怕从空心树干的烟囱中飞出几柱火星。
“嘿嘿，瘦马驹，别ี嫌你哥哥脏，不干不净，吃了没病!你要不吃，我鄂布苏会把你抓起来，从窗户扔出去!”
“去你的，谁说我不吃，我要在这儿住三个星期呢!”
他从烟熏火燎的屋角拖出一个半搂粗的牛皮篓，用两只青花大碗盛满酒，将两根跑马条子对齐一折，便是筷子了。
“鄂哥，我这回来特意给你买了两瓶好酒，五加白，呶，来，喝这个吧!ำ”“嘻嘻”，他捡起酒瓶，咧着厚嘴唇，开心地笑着，瞧瞧酒瓶，瞧瞧我，再瞧瞧酒瓶，再瞧瞧我，说：“瘦马驹你要是一瓶好酒，我一定一口喝干你!ำ还没忘了你鄂哥，狗东西!这要值多少钱呀?”
“十多块钱一瓶!ำ”
“啊——”他惊的目瞪口呆，“够买半篓子一块二毛钱一斤的老山头了，你小于疯了，光这瓶子，就值好多钱吧！”他使劲晃着酒瓶咕噜着：“这点东西，还不够山老鼎润润胡子呢，就值那么เ多钱！”他没看我，见我不高兴，噗哧一笑，“哼，瘦马驹，你以为ฦ我怕花钱吗?这些年，我攒了一大笔钱了，有万把的呢!等你领一匹母马驹，你鄂哥给你这个数。”他竖起四根指头，“一瓶两千块，呵呵——”,“滚开”我吼了一声。“嗨，你别恼！”
“我这回，一定要给你从屯子里找个ฐ老婆，你等着结婚吧!”
“谁能看上咱，现在屯子里比咱们伐木工人还富呢!难呀!”他拧开瓶盖，一仰脖ๆ子喝了一大口，酒色上了脸，笑影儿跳上嘴角。
“不说这个，吃、喝，人生不过吃吃喝喝，你也喝!”
“我喝烧刀子，那两瓶全是你的!ำ”
“算了，这个不过瘾，我们都喝烧刀子吧!”
我酒量不算小，可在他面前，小巫见大巫，三碗白酒下肚，他舌头连颤也不打。我可眼红了，他头颅的阴影借着烛光投墙上，毛茸茸的，象一头狮子。楼上有明显颤抖感，松涛声象海啸一样传来。
“娘的，今夜要下场阵雨?”他瞟了一眼桌上那裹着红绸子的电å话机，打着嗝儿嘟哝了一句什么，起身走到窗口望了一眼，又回来坐下，夹起一段蛇肉塞进嘴里，嚼得咔吧咔吧直响，连骨冰嚼碎吞下去。
“夏天打雷，烧着了一株枯树，亏着雨大，浇熄了，不然，麻烦来了!”他的脸罩上了一层阴绿色，忽然变得心神不宁起来，红眼珠子瞪着我，没头没脑地道：
“瘦马驹，想什么呢?”
“一个女人!ำ”我粗野地回答。
“女人”他自言自语，目光变得柔和了，“女人！她是谁?”
“谁也不是”他慌乱地道，“我是说，我也想女人呢！”
“鄂哥。”我忧郁地道，“我爱上个女人，可她不和我结婚，我该怎么办?”
“那你就杀了她!”
“我杀了你！”我一拳打在他脸上，他被打得一仰，鼻子出了血。他不经意地抹抹鼻血，傻呵呵地笑了，“瘦马驹醉了。”
我头晕脑胀地倒下，不一会就睡了。夜半，一阵可怕的雷鸣把我猛然惊醒了，一摸身边，被窝里没有人，他不见了。骇人的炸雷，青森森的闪电å，如注的大雨，黑暗中，雷鸣如同巨变的神灵在咆哮，闪电怪蛇一样照亮森林，同遭的树木全变成青面獠牙的鬼怪，摇撼着，震颤着，呻yin着，咆哮着，出可怕的声响。
我摸近窗口，借着闪电å的青光，看见楼ä下的松树上，晃动着两条黑影，须臾，闪电消逝，一片漆黑，当又一道闪电照亮森林时，那两个黑影已神秘地消失。我忍着眩晕，躺在床上，怎么也无法入睡，脑子里充满了一个痛苦的念头：鄂哥，他有什么事瞒着我?
不知什么时候，我正要迷迷糊糊睡去时，一阵砸夯般的脚步声响进小楼，一个顶ะ着麻布片子的巨人进来，丢â下布片，露出了硕大的头，脸上水光闪闪。他不慌不忙地脱掉了衣服，脱的赤条条的，站在地板中央，一动不动。一道闪电照亮了屋子，我看见一樽斯ั巴达克斯ั般健壮的塑像的剪ຘ影。
“瘦马驹，你醒了吗？”他轻声地问我，我假装睡着，出一阵鼾声。
“瘦马驹，你鄂哥懂得，被一个女人不要的苦恼……”
次日，雨过森林弥漫着腾腾的白雾，他小声吐噜着，然后兴奋地来回走动着，把厚实的橡木地板踩得吱吱作响。后来爬上床，把长大的身子伸展开，盖上被子，静静地睡了。一会儿就出雷鸣般的鼾声。
宿雨，像珠子似的在针叶、草叶、猩红小花的叶子上滚动、闪烁。
他坦胸露背，浑身的毽子肉小山似的，古铅色的皮肤上，汗毛象小森林一般。他只穿一条裤衩，走到寒冽的小溪边，掏起一捧捧的溪水往身上擦。闪亮的水珠泛着寒光，满身乱ກ蹦。他洗着毛茸茸的头颅，象野兽似地打着响亮的喷声。然后，他抓起一把把黑泥涂在胸口、大腿，使劲揉着，还舒服地哼哼着。
“你简直象在褪猪毛呀！”我说，将一块香皂丢给他。他接着，放在鼻子上嗅嗅，一扬手仍回来，打着哈哈道：“这是洋囡囡的东西，我喜欢这泥巴๒，这叫自来皂。”
“昨天夜里，你去哪里了？”
“没去哪里呀！”他一怔，转而又若无其事地打起了哈哈。
“鄂哥，你对我还有什么不好讲的？”
“恩呐——”他胡乱应着，一下躺进小溪中，借着溪水的冲击漂尽身上的污泥。
“你把清水都弄浑浊了，你真脏ู！”
“我要干净干净。”
他傻呵呵地笑着，站起来，浑身水淋淋的。
“你要感冒的。”
“感冒，哈哈，那是小爷们得的病。轮不到我鄂布苏。”
他用一条分不清本色的毛巾擦干了身子，抖抖双手，抬起眼睛，狡颉地望着我，问：“瘦马驹，你看鄂哥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