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看来，美第奇家族对文艺复兴的支持，有三方แ面的条件，一是巨เ额资金，二是行政权力，三是鉴识能力，三者缺一不可。
美第奇家族从这三方面一使劲，在佛罗伦萨造成了一种民众性的文化崇拜，这对艺术家个ฐ人创作心态的提升，对一场思想文化运动声势的形成，都极其重要。据说当时许多艺术大师最在乎佛罗伦萨广大市民的目光，这真是一种令人神往的景象。
伟大见胜于空间，是气势；伟大见胜于时间，是韵味。古罗马除气势外还有足够的韵味，使它的气势也沁水笼雾，千年不燥。你看那个纵横万里的恺撒，居然留下了八卷《高卢战记》，其中七卷是他亲自所写，最后一卷由部ຖ将补撰。这部著作为统帅等级的写作开了个好头，直到เ二十世纪人们读到丘吉尔第二次世界大战回忆录时还能ม远远记起。
恺撒让我们看到，那些连最大胆文人的想象力也无法抵达的艰险传奇，由于亲历亲为ฦ而叙述得平静流畅ม；那些在残酷搏斗中无奈缺失、在长途军旅中ณ苦苦盼望的风范，因由营帐炬火下的笔画来弥补，变得加倍优雅。
使我久久驻足的是那两个剧场，一大一小。大剧场是露天座位，我算了一下，可容四五千观众；小剧场有顶ะ盖，可容千余观众。这两ä个剧场和一座神庙组成一个结构紧ู凑的建筑群，外面有广场和柱廊。广场上的树现在又长得很大，绿森森地让人忘记毁灭曾经发生，只以为剧场里正在演戏，观众都进去了。
今天我在两个剧场的环形座位上方分别走了一遍，知道出事那天，这里没有演出。
那年罗马教廷通知七十高龄的伽利略๓到罗马受审，伽利略因患严重关节炎无法长途坐马车，请求就近在佛罗伦萨受审，但教廷不许，年轻的托斯ั卡纳暨佛罗伦萨大公费迪南二世派出一乘轿子送伽利略前往，而在罗马第一个迎接这位“罪人”的，是佛罗伦萨驻罗马大使尼科利尼，尼科利尼还邀请伽利略住在自己寓所里。
在如此险恶的形势下，佛罗伦萨能在自己的地盘里保护伽利略已๐经不易，没想到它居然伸出长长的手臂，把这种保护追随到教廷所在的罗马。这不能ม不使伽利略重新า掂量起友情的重量。
年迈的科学家对世事天真未凿，他困惑地问尼科利ำ尼：“为ฦ什么我的很多朋友以前很支持我，现在一看风头不对都起劲地攻击我我对他们做错了什么吗”
尼科利尼笑着回答：“您对人性的了解，远不如对天体的了解。您的名声太大，这就是原因。”
伽利略๓不解，尼科利ำ尼又说：“小时候见到เ一群小鸡狠命地围啄一只流血的鸡，我惊恐地问奶妈怎么回事，奶妈说，鸡和人一样，只要发现一只比较出色又遭到了麻烦，便联合起来把它啄死。”
伽利略睁大眼睛听着，茫然不解又若有所悟。
这场围啄的中心活动，是要伽利略读一份“忏悔书”连女儿出于对父亲生命安全的考虑也来劝他忏悔，他拒绝；但到最后，经过宗教裁判ศ所的“严å厉考验”他还是“忏悔”了。
“忏悔”在罗马，而在佛罗伦萨，费迪南二世却说：“我只有一个ฐ伽利略。”
凭着这一切，伽利略๓愿意在佛罗伦萨大街上站立千年。但他知道，正是费迪南二世这种唯一性的评价，在不少人心中引起不快，造成了“交通堵塞”围啄，是鸡群本能ม地在排除心中的堵塞。为了不再产生这样的悲剧，即便让他指挥交通，也心甘情愿。
伽利ำ略的忏悔，是跪在地上做的。忏悔的中心内容，是他曾在著作中认为地球不是宇宙的中心，并且运动着。这位患有严å重关节炎的古稀老人下跪时一定十分困难，当终于跪到เ地上之后，他又一次感知了地球。据他的学生文钦卓·比维亚尼回忆，他读完忏悔词后还叹息般地嘀咕了一句：“然而此刻地球还是在转动”
一位科学家当然不会在内心彻底放弃自己经过长期研究得出的结论，但他在当时当地是否真的说了这句话，我们还没有看到除比维亚尼一人回忆之外的其它证据。我们能看到เ的那份忏悔词是老人逐字逐句大声宣读的，当时曾散发到整个ฐ基督教世界ศ。忏悔书中最让人伤心的一段话，是他不仅承认自己有“异端嫌疑”而且向教廷保证：
…当我听到有谁受异端迷惑有异端嫌疑时，我保证一定向神圣法庭、宗教裁判员或地点最近的主教报告。
这样的话无疑ທ是一种最残酷的人格自戕，因为ฦ此间描述的伽利略๓已经不是一个忏悔者，而是“自愿”要成为一个告密的鹰犬。
西方的宗教裁判ศ所一向以残酷著称于史，动不动就把一批在宗教观念上有“异端嫌疑ທ”的人送上火刑柱，但我觉得比火刑é柱更恶劣的是普及了一种人格灾难。
鼓动人们为了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所谓观念上的疑点，毫无顾ุ忌地告密、揭发、反咬、围攻、卖友。只要做了这样的恶事，不仅能自保，而且还能ม瓜分受害者的遗产；如果不肯这样做，则迟早灾难临ภ头。这就以对生命最终威胁的方式培植起了人性深处的恶，使之蔓延膨胀，颠覆全社会的人格系统。到了这时候一切胡作非为都能随心所欲了，如果看到某些人还有人格残存，就一涌而来，全力摧残直到那个尚有人格残存的人当众放弃人格。
伽利略当众放弃人格，除了愿意成为ฦ告密者的“保证”势必与具体的生理威胁有关外，忏悔却是确实的。伽利略为什么เ作这个选择历来各国思想界有过多次痛苦的讨论。
法国思想家伏尔泰有一个令人费解的说法：伽利略“因为自己有理，而不得不请求宽恕。”
德国戏剧家布莱希特在《伽利略传》里把这位科学家的忏悔写成一个ฐ人格悖论，即他在科学上是巨人，在人格上却并不伟大；但布莱希特认为ฦ也有别的多种可能ม，例如他的一位学生凭借着他所写的一部ຖ著作证明，老师很可能ม是故意避开人生的直线在走一条曲线，因为没有先前的忏悔就没有后来的著作。
不管伽利略是自恃有理，还是故意走曲线，忏悔的后果总的说来是可怕的。就个人而言，多年囚禁，终身监控，女儿先他九年而死，他后来又双目失明，在彻底的黑暗中熬过了最后五年；就整体而言，诚如英国哲学家罗素所说，这个案件“结束了意大利ำ的科学，科学在意大利历经几个世纪未能复苏。”
事情很大，但我总觉得伽利略的心理崩溃与尼科利尼向他讲了“鸡群围啄”的原理有关。
尼科利尼作为一个外交家虽然勘破尘世却有自己广阔的流转空间，他不知道作为一个ฐ科学家的伽利ำ略并没有这种空间，一旦看穿便无法超拔。
既然友情如此虚假，他宁肯面对敌人，用一纸自辱的忏悔来惩罚背叛的“鸡群”和失察的自己。这相当于用污泥涂脸，求得寂寞与安静。他这样做不是为了保存生命来继续研究科学，而是故意让自己作为社会人的一部ຖ分彻底死亡。后来他又有了新的科学著作，只是残存生命的一种惯性动作。
正是这样的事件，使我在欧洲期间不管到哪儿都放不过宗教裁判所。看得多了，明白文艺复兴虽然以理想方式提出了“人”的问题，却还远没有建立一个基本的人格环境，因此科学文化的近代化无从起步，即便出了伽利略๓这样的人也无济于事，这就给后代一批批人文主义大师提出了艰难的课题。他们在人权和法制上所做的数百年努力，都是从宗教裁判所的反面行径中起步。
那时候佛罗伦萨已不再耀眼，它只是守护住了自己那些冤屈的儿子们的遗体遗物，静静地等待返还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