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和谁商量？”医生话语变得短促。
“就是和政委商量。你没听清楚啊。”安疆ຆ怪起医生。
医生的态度超凡脱俗地好起来：“政委已经去世半年，你如何与他商量？”
“这很容易。临睡前，要用热水泡脚๐。把要跟政委问的事，在嘴里多念叨几遍，接着就睡。半夜中，政委会来，一二三四条地把他的指示ิ告诉我。政委忙。那边的交通可能ม比这边还不方便，就要等。所以上回我告诉你不要急。”安疆微笑着讲完这些话，眨着略微有些白内障的眼珠，天真地看着医生。
医生赶紧ู给自己找了一把椅子，怕摔上一跤。“怎么办呢？”医生喘着粗气说，好像刚ธ从冰河中ณ被人救出。
“什么怎么办？”老人吃惊地说。“政委都指示了，就那样办呗！”
医院按照安疆留แ下的地址，与组织联系。干休所一听到这等消息，那还了得，赶紧做工作，但安疆ຆ就是不答应手术。
安疆ຆ在一周后，找到了医院外科医生。“手术吧。”她说。依旧ງ平平淡淡，好像在说：“我要脚๐气药膏。”
医生说：“想通了？”
老人说：“什么เ都没想。”
医生按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没想就通了，那好啊。我们动刀的人，怕就怕心里想了好多，压力特大的病人。”
安疆说：“我没压力。有政委呢！”
医生又沁出薄薄的冷汗。以为老太太洗心革面了，没想到เ转了一圈还在原地。罢罢，我是外科医生，又不是神经科医生，动完刀子，把烂菜花一样的坏乳房割下，这一站就完成了。至于那ว个ฐ沉睡在地下的政委，愿他平安吧！
木所长在安疆老人的手术单上签了字。病灶不算小，手术也不很顺利，淋巴也有转移。医生是尽力而为ฦ，已๐经有了死马当活马医的味道。按说像这样的病人，术后的情形不会很乐观，但安疆ຆ是一个例外。她神色安详，泰然处之ใ，积极配合治疗。术后的化疗中，更是高风亮节，不哭不叫，照ั单全收，绝无一般人的焦躁抱怨。
术后出院，病人回到家。木所长为ฦ安疆安排了保姆。过了一段时间，老人的身体渐渐恢复，三年以后，居然不再需要人服侍，一切都自力更生。在旁人的眼里，这几乎ๆ是一个奇迹。
安疆ຆ的情绪一直非常稳定，既不乐观到เ瞒天过海的地步，也不危言耸听把复发的可能ม性渲染到草木皆兵。每一个接触到เ老人的人，都会被她的安详和冷静所震撼。
安疆抚摸着自己的左ุ胸，那里因为ฦ失去了乳房的保护和铺垫，皮肤紧紧ู地贴在骨头上，心脏下垂的尖端，好像一只衰老的欲见天日的田à鼠，不停地从胸膛向外拱动着累累็的疤痕。
“您最近感觉怎么样？”木所长在干休所的小花坛边上碰上安疆。
“还好。有政委和我在一起，什么都好。他让我先一个ฐ人过着，等时候到了，他就会来接我走。”安疆说。已๐经9年了，她不再随口提到เ政委，岁月让政委变得更加神圣。只有在最亲近和最可信任的人面前，她才会说起政委。
第十一章
王惠明回到度鸟别墅。度鸟别ี墅警卫森严，派发了专门的证件。在这份证件之上，王惠明叫王惠明。王惠明还有很多证件，王惠明喜欢根据不同的情况，使用不同名字，相应找到一份新า感觉。鹿路虽是个新名字，复活的却是1้0年前一个快嘴的得理不饶人的中学生的感觉。当然，那时她不叫鹿路。但叫不叫鹿路，又有什么叵的兀？
度鸟别ี墅是20世纪80่年代兴起第一次别墅热的时候，在近郊盖起的花园洋房。当时，买者都是暴富起来的商人和海外华人。对土地的利用，也还没有吝啬到后来锱铢必较的地步。宽阔的林带如今已๐可将每座洋房的秘密，遮挡的风雨不漏。
王惠明走到เ一栋爬满了凌霄花的小楼前。秋天了，盛夏时骄傲的金花，干枯成脆ะ弱的标本，被秋风揉成碎片，飘零一地。楼房的门窗都紧ู闭着，挂着墨绿色窗帘。如果不经意，会以为ฦ是主人远游的空房。
王惠明掏出钥๓匙，打开门。吴妈揉着眼圈迎过来说：“怎么เ才回来？姐妹们都在睡觉，你可好，大清早就跑的没了影。下午要是不把觉补回来，晚上哪来精神。”
吴妈话说的热络，脂粉之ใ下却是职业的笑容。王惠明不耐烦地说：“打你的盹去吧，老猫！管那么多干什么！我什么เ时候没精神过！”
吴妈不说什么了。吴妈是这里的下人，王惠明是这里的领导。王惠明之上还有更高的领ๆ导——如果在这个行业里，也可以用领ๆ导这个ฐ词的话。
王惠明是个孤儿。王惠明是被干妈抚养大的。王惠明非常佩服自己的干妈。王惠明佩服干妈最直接的原因，就是因为ฦ干妈和自己้毫无关系。
王惠明的父亲和干妈是原配夫妻。
父亲在外修铁ກ路的时候，是个不安分的男人。王惠明的生母是一个寡妇，一个ฐ身体很不好的寡妇。父亲勾引了这个寡妇，用的代价是一块腊肉和一碗胡麻油。铁路向前延伸，父亲把寡妇忘了。欢庆铁路全线修通的庆功会开完后，寡妇找到了喝的醉熏熏的父亲。
寡妇说，女儿。你的，父亲说，我没有……女儿。我……有了四个儿子。
寡妇说，你以前是没有……女儿，现在……有了。
父亲抱起了王惠明。当然父亲不会知道她以后叫王惠明，父亲管她叫小五。从父亲管她叫小五起，父亲就把她认下了。父亲对别人说，小五是他在雪堆里捡到的。所有的人都相信了这个话，因为那时候沿着铁路，有很多私生子降生。
父亲是个懦弱老实的人。他很想扔掉小五，可是他不敢。他怕遭报应。
当他把骨瘦如柴的小五交到干妈手里的时候，干妈正奶着小四。
小五至今无法想象干妈是怎样把五个孩子抚养成人，而且还让她读了高中。干妈从来没有让小五管她叫过妈妈，干妈一直坚持让小五管她叫干妈。小五说，我想和哥哥们一样。干妈说，那不能。你如果叫我妈，他们就和你争吃争穿，我也没拦不住他们。你和他们叫的不一样，你就是我们家的客。
于是小五在家中吃白粥的时候，总能得到เ几根咸萝卜条。在缴学费的时候，总能ม得到钢๐蹦。
干妈从来没有隐藏过小五的身世。干妈不是因为ฦ没有闺女才对小五好的，干妈说过，小五如果是小茶壶，干妈也一样。干妈甚至也不是因为ฦ父亲的原因才对小五好，干妈对父亲有很多犀利的批评，一针见血。
干妈只是觉得小五是个客。一个不请自来的客人。干妈是个ฐ好客的人，干妈铭刻古训，哪怕自己家没吃的，也不能让客人饿着肚子。干妈不能让小五混淆了这个界限，如果混淆了，干妈就没有办法养活小五了。
对于小五的生母，干妈很少发表意见。干妈没有恨也没有爱，因为ฦ干妈不认识她。干妈对于自己没有亲身相处过的人和事，从来不发表言论。惟一的例外是干妈有时候看着小五，会说，她是个ฐ俊女人。
小五不希望自己俊，不希望自己้像生母，而希望自己像干妈。干妈是个粗嘴大唇五大三粗的女人，小五后来以粗嘴大唇五大三粗为女子审美的最高境界。小五后来知道了自己้的窈窕和清秀，是骄傲的资本。可小五在心底不以为ฦ然，觉得那ว是傻瓜男人的标准。真正的美人是干妈那ว样。
小五记住了干妈的乳房。那是她的干粮袋子，鼓胀坚挺，在她童年的记忆里，乳房是一个有着很多小格子的碗柜。
干妈对四个哥哥的要求是——只要不被送进监狱，就算对得起你们爹了。从这个意义上讲，干妈是称职而且出色地完成了任务。四个ฐ哥哥都安分守己，虽然家道贫寒，让他们吃了不少的苦，没有读过多少书，但他们勤劳而本分，到เ了结婚的年纪，也都有人来提亲。干妈对这一点甚为ฦ自豪，这说明她和她的儿子在这一带是有口碑的。
对待小五，干妈就是另外的政策了。小五是干妈家的特区。小五很聪明，干妈说，一窝的孩子和另一窝就是不一样，不服不行。干妈说这话的时候，没有一点见外的意思，干妈是实事求是的。干妈说孩子也像木料é，有的适宜作条凳，有的适宜做炕桌，有的就适宜作案板，千刀万斧剁不烂。
干妈，你说我能做啥？小五问。
你上学。你细皮嫩肉的，上了学，嫁个好人家。干妈深思熟虑地说。
小五说，我不愿上学。
干妈说，你不愿上学，你愿不愿吃饱饭？穿花衣服？那就得上学。干妈说。
第十二章
要说吃饱饭，当然愿意啦！但还不是最愿意的。最愿意的是穿花衣。上面四个哥哥，干妈就是再向着小五，也没有钱给她买花衣服，只有穿哥哥们的剩ທ衣服。
小五穿的最多的是三哥的衣服。三哥是四个哥哥里长得最英俊的一个。
小五直到เ上了初中ณ，才穿上了真正属于自己้的花衣。那ว不是因为干妈有了本事，是因为大哥二哥都能ม挣钱养家了。但大家都不知道，小五因为ฦ从此不能穿三哥衣服，而在被窝中痛哭。
小五依旧不愿上学。她是家中的宠儿，可她不是学校的宠儿。学校展示的那个ฐ天地，和她在家中ณ的感受格格不入。所有的孩子都想上大学，小五不想上。小五只想有一天嫁给三哥。这个可怕的想法被干妈看穿，干妈说，小五，你不要一天腻着你三哥。他是你哥。
小五说，我知道我不是你生的。
干妈说，你还小，知道的不全。男ç的也管生孩子的事，你和他是一个爸。
小五说，谁能证明啊？我和他就不是一个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