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节:第二章 水泵之王(1)(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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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以后我站在工厂边的桥上,我想起第一次站在那里,就是和化学课代表告别ี之后。我以后再也没看见过他,听说他并不是去做营业员,而是去一个农机厂跑供销了。

当年我站在桥上真是伤感极了,我的化学课代表继承了我的遗志,去做营业员。当然,遗志是说我死了以后的志愿,我当时的心情和死了也差不多。我想我真是没什么เ地方可去了,只能去化工厂制造糖精,或者像我爸爸给我规划的那样,做一个钳工或者是电å工。我把自行车停在桥上,走到桥栏杆边上,像很多年后一样探出身子,躬成九๡十度,面向浑浊的河流。一瞬间,河水填满了我的视野。

我问门房老头,哪里是劳资科,我得去劳资科报到。老头指着一幢办公楼,那楼正对着厂门,前面有个ฐ花坛,种着一棵半死的雪松,枝桠毕露,好像吃了一半的红烧鱼๠。老头说,三楼就是。

我把自行车停在车库,走上三楼ä,楼道里非常暗,贴着些标语,安全生产争创先进什么เ的。劳资科静悄悄的,只有一个女科员坐在那ว里。她见我在门口探头探脑,就说:"你是学徒工吧?进来填资料。"ิ我走进去,现她是一个噘着嘴的小姑娘,长得还算端正,尖尖的鼻子,淡淡的眼眉,但不知为何一直要噘嘴,后来现她天生长成这样,这就比较可爱了。小噘嘴问我:"你叫什么เ名字啊?"我说:"ิ我叫路小路,马路的路,大小的小。"ิ小噘嘴在一摞报名表里把我找了出来,说:"ิ耶?你这个ฐ名字好玩的,路小路。"我说:"ิ你就叫我小路吧。"

我爸爸让我脑子放清楚点,工ื厂不是劳教所,招人也是要看成绩的。照ั我的成绩,无论做学徒还是做营业员都没可能,就这张破破烂烂的招工表,还是他用一条中华烟换来的。我爸爸还说,营业员一辈子都得站着上班,工人干活干累了可以找个地方แ坐着,或者蹲着,或者躺着,这就是工人的优越性。

其实我爸爸没明白我的意思。营业员虽然没劲,但还能站在柜台后面张望,那些形形色色的顾ุ客,总比每天对着一堆机器强。我从小有个ฐ毛病,爱斜ฒ着眼睛看人,这很有快感,如果是斜着眼睛看机器就会像个十三点。

我们在郊区一个ฐ"ิ停车吃饭"ิ的小饭馆吃了蛋炒饭,我爸爸打电å话到厂里去,厂里说,炸的不是氯气,是别的东西,楼ä上的阿三在造谣言搞破坏,阿三就是这么เ个喜欢搞破坏的人。我妈说,阿三的道德品质很坏,经常往我家的院子里扔香烟屁股,现在又造谣惑众。我爸爸说,这也๣不能怪阿三,他是好心。

我爸爸是工厂里的老法师,他知道,氯气泄漏这种事情,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但他对阿三的宽容并没有使之逃避惩罚,因为ฦ李晓燕的奶奶死啦。李晓燕的奶奶暴露出两个ฐ麻袋片,全新村的人都看到了,李晓燕的妈妈说她是老不要脸的,于是老太太从六楼ä蹦了下来。这件事的罪魁祸竟然成了阿三。李晓燕全家到派出所去报案,李晓燕的妈妈哭成了泪人,她说是阿三的谣言造成了老太太的死亡,她拽着警察说:"你们要让阿三这个ฐ流氓偿命呀!我婆婆不能白死呀!"她这么乱ກ喊,别人以为是阿三对她婆婆起了歹心,强奸未遂杀人灭口,事态越严å重,围了很多人来看热闹。警察被她搞得很烦,到农药厂去了解情况,厂里的头头说,阿三这个ฐ破坏分子,早就该抓进去了。既然厂里都推荐他去坐牢,阿三的命运当然可想而知,后来他被送到劳教所去的时候,罪名就是"破坏社会安定"ิ。

我爸爸说:"ิ你以为学徒工那么好做?"

我必须重点说明,我爸爸是戴城农药厂的工程师๲。他一辈子跟反应釜和管道打交道,然后生产出一种叫甲â胺磷的农药,据说农村妇女喝这种农药的死亡率非常高。我爸爸过去是个知识分子,年轻时挺清秀的,在车间里干了二十多年,变成了一条胡子拉碴、膀大腰圆的壮汉,乍ๅ一看跟工人师傅没什么เ区别。那几年他虽然处于生理上的衰退期,但毕竟还没跨过更年期的门槛ນ,肌肉依然达,脾气却越来越坏,打我的时候下手非常狠毒。我碍着我妈的情面,不敢和他对打,以免他自尊心受挫。

我爸爸说,当时要不是忍气吞声,就该被那ว厂长捏造一个罪名送去劳教啦。当时,一个厂长要整一个小技术员,易如反掌,只要在他的抽屉里放几块钢๐锭,就能以盗窃罪论处,严重的还能被判ศ成破坏生产罪,劳教都算是轻的,可以直接被送去劳改。我爸爸做了三年的闷葫芦,别人问他哪里得罪了厂长,他就装成是个ฐ白痴一样想不起来了,这才算躲过一劫。一直到拨云见日຅,那厂长被群众检举,判了徒刑,我爸爸才长叹一声,从白痴又变回了正常人。

我说:"爸爸,你真不容易,搬原料桶那ว会儿还顺带把我造了出来,辛苦了!"我妈听了,顺手在我脖ๆ子后面拍了一巴掌。

我爸爸埋怨我妈说:"当年,要不是你闹着要去看电影,我怎么会撞到厂长?"

我妈说:"ิ你自己笨。在仓库里看见了裙子奶罩,还非要去看个究竟。你不会跑开啊?"

我爸爸说:"奶罩上又没写他们的名字,我怎么知道又撞上了厂长?"ิ

我爸妈要是拌起嘴来,简直是无休无຀止。趁这个ฐ功夫,我做了一道简单的算术题:假如让我去搬一辈子的原料桶,从一九九三年一直搬到二○三三年,在这四十年里我每天搬一百桶原料,每桶原料é重六十公斤ภ,刨去星期天在家休息,我这一辈子就得搬动七万多吨重的东西。距离倒不是很远,也就几十米。花了一辈子的时间,就是把一幢大楼挪到了街对面。这个结论无疑是很悲观的。

我受了安全科的教育,其实并不怕自己被炸死。倒B说了,被炸死是一种概率。看了展览室里的死人图片,人会产生两ä种错觉,一种是觉得自己明天就会有类似的遭遇,如我的化学课代表;另一种是觉得这事情横竖不会降临到自己头上,比如我。我坚信此生不可能被炸上天,然后再一片片地落下来,我认为自己会老死在某一张病床上,身边有我的儿子孙子重孙子,我既ຂ不可能ม是烈士也๣不可能是案例,我的照片绝无可能ม出现在全国的化工ื单位里。但是,另一件事情像梦魇一样缠绕着我:假如我被分配去做一个搬运工,那ว就没有任何概率可言了,这七万多吨的重量就是我的宿命。

后来我爸爸说,搬原料桶,如今都是农民工ื干的事情,绝对轮不到我这个ฐ拥有正宗高中文凭的人来做,这叫人才浪费,国家对此非常重视的。我爸爸拍了拍我忧郁的后脑勺说:"放心吧,你起码也是个ฐ钳工。"ิ

其实,我爸爸还是不能理解一个悲观者的想法。我把这件宿命的事情想明白了,就知道,即使我做了钳工,也๣就是花了一辈子的时间让几万个水泵起死回生。我当营业员是一辈子数人民币,当科员是一辈子看日晷,当工程师是一辈子画ฑ图纸,都没什么意思。我这个想法不能ม说出来,因为ฦ实在太无趣,无຀趣得简直想去死掉算了。

对于工种问题,有必要再解释一下。工ื厂里分为两ä种人,一种是干部,一种是工人。在工人看来,干部是从来不用干活的,其实不是这样,比如宣传科要出黑板报,工ื会要安排文艺活动,财务科要做账点钱工ื资,这些其实都是劳动。但在工人看来,这种劳动因为ฦ不消เ耗卡路里,所以迹近狗屁。尽管如此,工人还是羡慕科室里的干部,道理很简单,没有人天生喜欢体力劳动。

工人之间也๣分等级。以倒三班为ฦ界ศ线,凡是需要倒班的都是傻逼,凡是上白班的都是牛逼。化工厂的维修钳工就是上白班的,这种人既ຂ看不起干部认为干部ຖ不劳动,同时又看不起倒三班的操作工ื认为操作工ื是傻逼。

那时我还没有进工ื厂,只觉得做钳工没意思,从字面上解释,这种人每天拿着老虎钳跑来跑去,身短脖子粗,胡子拉碴一身油污。这当然是工ื人阶级的典型形象,是最先进的阶级,可惜九十年代这种形象已经分文不值了。我爸爸急了,说钳工是个很有展前途的工种,退休了可以摆一个ฐ修车摊子。他说过一百遍,修车修车修车。我说:"爸爸,我要是退休了就天天打麻将,修什么เ自行车啊?"

我爸爸说:"学一门手艺,混饭吃,懂不懂ฦ?"

在我正式成为钳工ื之前,为了纠正我好吃懒做的恶习๤,我爸爸带我去拜访了家里的一个堂叔。据我爸爸说,堂叔十六岁出来学生意,干了三十年的钳工ื,两ä只手都变得像老虎钳一样,随时都可以掐死人。这种描述很恐怖,我爸爸可能没想到,假如我有一双老虎钳一样的手,他是不是还能ม那么顺利地扇我耳光。正所谓病急乱投医,他为了让我安心做工人,什么เ招都使上了。

我堂叔家住在戴城的西区,此地从乾ດ隆皇帝那ว一代起就是贫民窟,两ä百年过去了,差ๆ不多还是老样子,放眼望去,全是用毛竹和油毡布搭起来的棚子。这种棚子点火就着,小风一吹能ม烧出二十里地。我堂叔就住在这个ฐ地方。那天我爸爸带着我穿过贫民区狭窄的道路,绕过几条小巷,经过了一个淌着黄水的公共厕所,在一间黑擦擦的房间里找到เ了我堂叔。他们家简直就是一个ฐ钳๧工窝棚:椅子是钳工ื班里焊成的铁椅子;桌子是钳工班里厚重的工ื作台;电风扇是工厂里的老货,只有风翼没有罩子的台扇,随时都能把手给削๦掉的那种。唯独那张床,是一张红木雕花大床,古朴苍凉,看起来像是我们家清朝的祖宗传下来的,但我爸爸说,那ว其实是我堂叔在六六年从别ี人家里抢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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