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副组长正式和学生见面了。他满面春风，充满激情地鼓励同学们狠批、痛批吴晗的“海瑞罢官”，还说这是检验一个学生是否拥护文化大革命的最低标准。说完了吴晗，下来就批廖局长，说他具有极其反动的抗拒文化大革命运动的错误倾向，充当了文化大革命在教育系统的绊脚石。他鼓励学生“勇敢地站出来，揭发学校领导执行修正主义教育路线的反动事实——不管他以前担任的是什么职务。”最后，他充满激情地说：“同学们，血统决定一切。你们是红五类——当然，站在后边的不包括在内。在我们痛批吴晗‘海瑞罢官’的同时，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他们这些人人还在、心不死。我们要把革命的红旗一代代传下去，他们也会把复辟的希望一辈辈寄托在自己้的接班人身上。所以，我们要把混在我们革命队伍中的这些黑五类子女置于光天化日之下，置于同学们的监督之ใ下-----ๅ-ๅ-”
许多学生下意识地看了后边一眼，心想那些人不但是地、富子女，还被归纳为“黑五类”群体、属于复辟资本主ว义的接班人，同时又暗自庆幸自己้不在那个ฐ队伍里。
未被点名的学生惊惧不安，呆望着那些站在教室后墙的同学。到这时大家才忽然明白了：苟矫时是对的！小诸葛赵俊良都猜不到的事情他猜到了，所谓血统不正，真的是指出身不好。
马碎牛埋怨秃子：“你还号称‘鼓上蚤’？叫你当个小间谍你都当不好。蒋老师说姓方的是副组长，你就说成是组长！”
但有两个人仍然很疑ທ惑，一个是水平，一个是赵俊良。他们都想到เ了一个共同的问题：马碎牛为什么要当众打击魏子美的风头？很快，他俩也明白了。相互看了一眼，赵俊良暗笑，水平暗笑。
“不敢去！”秃子紧张兮兮地对马碎牛说：“肯定是宣布开除你们呢！”
“开除怂呢！”张富生说：“参加游行的毛二百人，他都能开除了？”
“那好，”马碎牛放下了一颗悬着的心，他试探地说：“你是高年级学生，水平比我们高。我想请教你一个问题。”
水平奇怪地看了看他，说：“你又谦虚又拐弯儿，看来这个问题不简单。”马碎牛说：“其实只是一句话——这‘造反’具体咋样操作呢？”
许多学生露出了恍然大悟和十分惊惧的神态，钱校长放心了，他话里有话地说：“灯不点不亮、话不说不透；有些事情大家明白了就好。至于六中运动开展的现状，也不是某些人污蔑的那样，说什么死水一潭。我们不是把某些有问题的老师隔离了吗？这就是成绩，这就是斗批改的丰硕成果、这就是文化领域革命的伟大胜利。我提醒同学们：在这次运动中ณ一定要擦亮眼睛，要听党的话、在党中央和的正确领导下投身革命、来看待运动和评价运动，同时，要警惕一小撮阶级敌人颠覆我们红色政权的狼子野心！”
他话里有话、敲山震虎般的警告在学生们的脸上收到了预ไ期的效果，接茬刚说了句：“我们学校开展运动的下一步安排是——”就听见马碎牛声音洪亮地喊道：“报告！”钱校长“进来”的声音还没传到同学们的耳朵，几乎是和他准备张口的同时，马碎牛就推开了教室的前门。
张书记镜片后的目光鹰一样尖锐：“马碎牛，你有什么不同意见？”
操场上鸦雀无声。数百学生突然变成了泥人，一动不动，像兵马俑。旁้边的老师们也惊得乱ກ跌眼镜，一个个慌忙调整姿ู势。架在胸前的胳膊放下来了，稍息也变成了立正，胡思乱想的眼神也探照ั灯一样集中到了马碎牛身上。
“那是你不了解情况。要搞运动的人和准备抵制ๆ运动的人咋会闲着？只是没人想到เ给你汇报，把你这个‘鸿鹄’蒙在鼓里罢了。”
“真的？”马碎牛半信半疑坐了起来。看到赵俊良肯定的目光，滑动身躯跳下炕，肌肉暴栗、目露强光，活像出击前的雄狮。
马碎牛与赵俊良面面相觑，既而苦笑。柳净瓶再看他俩一眼，联想到他俩名不符实的奇巧之ใ处，更加抑制不住笑意；略๓低着头，笑得微微颤抖。
柳净瓶高兴，马碎牛顿觉精神百倍；借机编了个故事讲给她听。他再叹一声，装ณ作关心疼爱而又十分无奈的样子说：“上礼拜回家，我给俊良问了个媳妇。人家听说他是个中学生，还当着班干部，满口答应。后来又听说他人灵醒，曾在县道住过，就急火火地想和他见面。等把他人见了，女的躁了，骂我不是怂，说我侮辱她呢，她又不是嫁不出去，为啥给她介绍个三十岁的二婚老汉？”看到柳净瓶笑的含蓄动人，马碎牛一呆，那眼神就像盯着公鸡的狐狸。他希望她保持这种动人的笑容，就故做认真地把戏演了下去。他摇着头，忧心忡忡地说：“熬煎æ死我了！净瓶儿，你说，就他长的这模样，以后找对象咋不叫我操心？人常言‘长兄为ฦ父’，我也是责无旁้贷的。唉，我必须未雨绸缪，提前给他撩乱——可我咋撩乱呀？丑媳妇总要见公婆麽，他又拿不出手。我也弄不明白：这二年伙食一年比一年好，大家都窜了一截子，连秃子都长高了半揸，明明都像个竹竿了，一伸手都能ม够着篮筐——可就他一个ฐ人不见长。还是个碎个子、还是个瘦身板，肩膀头窄的像女生，腰弯的像老汉——就是颡大，越来越像个担笼。下学期排座位，他就要往前挪、我就得往后退。照这样发展下去，早晚他得坐到เ第一排。诸葛就不像了，倒像了齐国的晏婴。唉，让人把心都能操烂。这二年我也是人在事中ณ迷，光知道揪心了，就是想不出个好办法帮他。净瓶儿，你瞎好也是他的班长、同窗，又坐在隔壁，所谓耳鬓厮磨——”
“贫农算个屁！革干、革军、革烈，工ื人、贫下中农；贫农在红五类里排名最末，只配给排名第一的革干提鞋！”
“提鞋？我先让你尝尝鞋底的滋味！”
接着就是乒乒๐砰砰的殴打声。周围那些乱糟糟的面红耳赤的争论声戛然而止。人们纷纷惊呼：“说理麽，咋打开人了？”
马碎牛再也没心置身度外了。他扒着别人肩头、踮起脚尖往里看，看到六八级丙班的苏平娃骑在六六级乙班体育委员郑浩然身上抡起鞋底乱打一气。
郑浩é然出身革命干部家庭，他也常以此自傲。因为他的原因，身居偏远农村的六中学生这才知道在高贵的工人阶级和贫下中农之上尚有一个高高在上的革干阶层。家庭出身异于常人，郑浩然便有了鹤立鸡群的自信。但他身体欠佳，长的细胳膊细腿，马碎牛曾多次问过体育教员马老师，为什么เ让他当体育委员？马老师却笑而不答。
苏平娃自幼拾粪，行走乡间耳闻目濡，行为语言皆粗俗不堪。马碎牛评价他是粗毛大骨头、嘴比沟子臭。一身的蛮力，头脑迟钝ๅ，爱认死理。看到这样的人为ฦ自己辩护，马碎牛又气又笑。正待挤进人群拉架，六六级乙班班长张闻却抢了先。他一手一个ฐ分别拉起了苏平娃和郑浩然，双手一分把两ä人推开，劝道：“不要打了，都不要打了，住手！有理不在声高。既然你俩看法不同，何不采取文明措施、另约时间来一场全校范围的血统问题专场辩论会呢？靠打能解决认识问题吗？”有人拉架，郑浩然胆壮。他一扑二扑作势还击，却怎么也挣不开张闻当胸抓着他的那ว只手。虽然恨得咬牙切齿却也无可奈何。张闻提出另约时间辩论，这恰恰是他的长项。郑浩然见好就收，再也不作势还击了。但他恨气难平，隔着张闻骂苏平娃：“脏猪疯狗，除过动手你还会干啥？知道不，这恰恰证明你长着一副猪脑子！——你连提鞋都不配！”苏平娃怒睁二目，势如猛虎扑了过去，日娘带老子，不住口地骂粗话；险些儿把张闻推倒。六六级丙班的班长魏子美急忙扶住张闻，两人合力才拦住了他。魏子美劝道：“都消เ消气。理论上的事只能靠说理解决，世上没有辨不明的道理。与其在这儿动手，不如抓紧时间翻书看报、查找资料é，辩论时也不至落败。”看到两ä人渐渐平静，骂声渐歇，魏子美进一步提议说：“搞清血统论是我校文化大革命的第一个战役，十分必要。我看就用课桌在这儿搭个台子，只要是六中学生，人人都可以上台发表自己้的看法。——但是，任何人都不能再动手打人了，谁打人就把他撵下去！”大约是挨打后心里憋着的怒气无处可泄，郑浩然抓住机会再次挑衅：“那些长着嘴只会在猪槽里寻食的人就没本事上台！”张闻生气了，斥责他说：“你怎么没完没了？你要嫌我多事，我和魏班长就走了，你俩接着打吧。”郑浩然再不言语。谢凯笑嘻嘻地说：“我负责搭台子，就是十来个课桌的事；保证明天早上完工。——辛苦事小，就怕没人敢上去。嘿嘿。”“放心吧，人人都憋着一股劲呢。”六六级丙班体育委员王敛翼信心满满地说。
马碎牛一直留แ意着郑浩然。对于郑浩然把他比作是“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感到费解之ใ外也耿耿于怀，那心中就翻腾着数十种报复手段。郑浩é然体格不济，遭到苏平娃暴打后头晕目眩。张闻把他拉起来时依然脚下不稳、十分狼狈。借着张闻拉架的机会骂苏平娃ใ几句，多少出了些恶气。张闻走了，他也缓过劲来了，高昂着头，准备离开这是非之地。当他漫无目标地向周围看去，猛然看见马碎牛近在咫尺且目光炯炯地逼视着他时顿ู时慌乱。他吓得往后闪，含糊其辞地说：“我是对事不对人。”马碎牛抢上一步勾肩搭背故作亲切地说：“我思想落后脑筋迟钝，非常需要你的帮助。听说谈心是个好办法，一对一，不伤面子，也容易接受。走，咱俩到เ没人处谈心去。”郑浩然吓得魂飞魄散，身体向下一缩，挣开马碎牛的胳膊，挤开人群就跑，周围笑声一片。
看热闹的人散去了。文化墙前只有十数个人还在认真看大字报。
对于涉及自身声誉的文章马碎牛看得格外认真。他想不到出于同情和怜悯把石松送到เ医务室这件小事居然能够很自然地与极为ฦ凶险的两个阶级之间的斗争挂钩๗。文章分析的入骨三分，其中ณ有一段话更是让马碎牛心中窝火。“当代表两个阶级的殊死斗ç争进行到关键时刻，马碎牛出手了！他的拳头挥向了谁？他又出手帮助了谁？这一打一帮，绝非偶然；其阶级取向，岂不发人深省？”马碎牛越过大段带有暗示性的议论，直接去看大字报的作者。他在满布支持和反对、言简意赅却也不乏็粗俗下流的简短评论和签名中ณ找到了倪凝露三个字。
“俊良，倪凝露是哪条街道？”
“街道？哦，”赵俊良笑了。“六六级乙班学习委员。”
“女生？”
“女生。”
“她大那个驴仔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