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我终究不是隐士和老僧，来访的友人每天络绎不绝。友人中ณ多的是放达之ใ士，一进书房便爬上蹲下，随意翻阅。有的友人一进门就宣布，不是来看我，而是来看书的，要我别理他们，照样工作。这种时候我总是很高兴，就像自己的财富受到了人们的鉴赏。但是，担忧也隐隐在心头升起，怕终于听到那句耳熟的话。那句话还是来了：“这几本我借去了！”
我没有学别人，在书房里贴上“恕不借书”的布告。这种防范密守，与我的人生态度相悻。我也并不是一个吝啬的人，朋友间若有钱物的需要，我一向乐于倾囊。但对于书，我虽口头答应，心中却在嗫嚅。这种心情，大概一切藏书的学人都能ม体谅。
倒不是因为夜间行路艰难，也不是因为ฦ没有带着雨鞋和伞。夜雨会使旅行者想家，想得很深很深。夜雨会使旅๓行者企望安逸，突然憬悟到自己身陷僻远、孤苦的处境，顾影自怜，构成万里豪情的羁绊。
不是急流险滩，不是崇山峻岭，而是夜雨，使无数旅行者顿生反悔，半途而归。我不知道法显、玄奘、郑和、鉴真、徐霞客他们在一次次夜雨中ณ心境如何，依我看，他们最强的意志，是冲出了夜雨的包围。
顺着母亲的手看去，雪岭顶上，晃动着一个ฐ红点。一天一地都是一片洁白，这个ฐ红点便显得分外耀眼。这是河英，我的同班同学，她住在山那头，翻山上学来了。那年我才6岁，她比我大1้0岁，同上着小学二年级。她头上扎着一方长长的红头巾，那是学校的老师给她的。这么一个女孩子一大清早ຉ就要翻过雪山来上学，家长和老师都不放心，后来有一位女教师出了主意，叫她扎上这方红头巾。女教师说：“只要你翻过山顶ะ，我就可以凭着红头巾找到你，盯着你看，你摔跤了我就上来帮你。”河英的母亲说：“这主意好，上山时归我看。”
于是，这个河英上一趟学好气派，刚刚在那头山坡摆脱妈妈的目光，便投入这头山坡老师的注视。每个冬天的清早ຉ，她就化作雪岭上的一个红点，在两ä位女性的呵护下，像朝圣一样，透透迤迤走向学校，走向书本。
老馆客申辩不清，满脸凄伤，拿起那把剪ຘ红绸的剪ຘ刀直扎自己的手。第二天，他掂着那只伤痕累็累的手找到了同村刚从上海落魄回来的年轻人，进门便说：“我名誉糟蹋了，可这乡间不能ม没有信客。”
整整两天，老馆客细声慢气地告诉他附近四乡有哪些人在外面，乡下各家的门怎么找，城里各人的谋生处该怎么走。说到几个ฐ城市里的路线时十分艰难，不断在纸上画出图样。这位年轻人连外出谋生的人也大半不认识，老信客说了又说，比了又比，连他们各人的脾气习惯也作了介绍。
好多年前，我是被夜航船的笃笃声惊醒的孩子中的一个。如果是夏夜，我会起身，攀着窗沿去看河中那ว艘扁黑的船，它走得很慢，却总是在走，听大人说，明天傍晚就可走到县城。县城准是大地方，河更宽了，船更多了，一条条晶亮晶亮的水路，再也没有泥淖和杂藻，再也没有土岸和残埠，直直地通向天际。
第二天醒来，急急赶到เ船老大家，去抚摩那支大橹。大橹上过桐油，天天被水冲洗，非常干净。当时私塾已๐变成小学，学校的老师都是坐着航船来的，学生读完书也要坐着航船出去。整个学校，就像一个船码头。
管它无字的牌坊呢，管它无人的空棺呢，只顾ุ每天走进破残的尼姑庵，上学。
尼姑庵真让人吃惊。进门平常，转弯即有花廊，最后竟有满满实实的大花圃藏在北墙里边。不相信世间有那么多花，不相信这块熟悉的土地会挤出这么เ多颜色。孩子们一见这个花圃，先是惊叫一声，然后不再作声，眼光直直的，亮亮的，脚步轻轻的，悄悄的，走近前去。
“上海ร县旧名华亭，在宋时，番商辐续，乃ี以镇名，市舶提举ะ司及榷货场在焉。元至元二十九年，以民物繁庶，始割华亭东北五乡，立县于镇，隶松江府，其名上海者，地居海之上洋也。”
因此，早期的上海人也就是华亭人。但是，这与我们所说的上海ร文明基本不相干。我认为上海文明的肇始者，是明代进士徐光启，他可算第一个严格意义上的上海人。他的墓，离华亭宾馆很近。两相对应，首尾提挚，概括着无形的上海文明。
一切宗教都要到这里来参加展览。再避世的，也不能忘情于这里的热闹；再苦寂的，也要分享这里的一角秀色。佛教胜迹最多，不必一一列述了，即便是超逸到เ家了的道家，也占据了一座葛岭，这是湖畔最先迎接黎明的地方แ，一早就呼唤着繁密的脚印。作为儒将楷模的岳飞，也跨身于湖滨安息，世代张扬着治国平天下的教义。宁静淡泊的国学大师也会与荒诞奇瑰的神话传说相邻而居，各自变成一种可供观瞻的景致。
这就是真正中国化了的宗教。深奥的理义แ可以幻化成一种热闹的游览方式，与感官玩乐溶成一体。这是真正的达观和“无执”，同时也是真正的浮ด滑和随意。极大的认真伴和着极大的不认真，最后都皈依于消耗性的感官天地。中ณ国的原始宗教始终没有像西方那ว样上升为完整严密的人为宗教，而后来的人为宗教也急速地散落于自然界，与自然宗教遥相呼应。背着香袋来到西湖朝拜的善男信女，心中并无多少教义的踪影，眼角却时时关注着桃红柳绿、莼菜醋鱼。是山水走向了宗教？抓或是宗教走向了山水？反正，一切都归之于非常实际、又非常含糊的感官自然。
回顾ุ潜楼只自羞。
只要听到เ有人要到天柱山去，他总是送诗祝贺，深表羡慕。“揽辔羡君桥北路”，他多么想跟着这位朋友一起纵马再去天柱山啊，但他毕竟是极不自由á的，“宦身有吏责，筋事遇嫌猜”，他只能把生命深处那种野朴的欲求克制住。而事实上，他真正神往的生命状态乃是：
前不久ื一位苏州作家给我看他的一部新作，写勾践灭吴后，越国正等着女英雄西施凯旋，但西施已๐经真正爱上了自己้的夫君吴王夫差，甘愿陪着他一同流放边荒。
又有一位江苏作家更是奇想妙设，写越国隆重欢迎西施还乡的典礼上，人们看见，这位女主ว角竟是怀孕而来。于是，如何处置这个还未出生的吴国孽种，构成了一场政治、人性的大搏战。许多怪诞的境遇，接踵而来。
我只知道一个事实：今天要去看的贵池傩仪傩戏，之所以保存得比较完好，却要归功于一位小学校长。
也是小学校长！
他是唐人，题诗当然比范仲淹早。但是范文一出，把他的行迹掩盖了，后人不平，另建三醉亭，祭祀这位道家始祖。若把范文、吕诗放在一起读，真是有点“秀才遇到เ兵”的味道，端庄与顽ื泼，执著与旷达，悲壮与滑稽，格格不入。但是，对着这么เ大个洞庭湖，难道就许范仲淹的朗声悲抒，就不许吕洞宾的仙风道骨？中国文化，本不是一种音符。
吕洞宾的青蛇、酒气、纵笑，把一个洞庭湖搅得神神乎乎ๆ。至少，想着他，后人就会跳出范仲淹，去捉摸这个ฐ奇怪的湖。一个游人写下一幅著名的长联，现也镌于楼中：
他没有料é到，他治水的韬略很快被替代成治人的计谋；他没有料é到，他想灌溉的沃土将会时时成为战场，沃土上的稻谷将有大半充作军粮。他只知道，这个人种要想不灭绝，就必须要有清泉和米粮。
他大愚，又大智。他大拙，又大巧ู。他以田间老农的思维，进入了最澄彻的人类学的思考。
这年他43๑岁，正当盛年。但他预ไ料，这个陌生的柳州会是他的丧葬之ใ地。他四处打量，终于发现了这个罗池，池边还有一座破损不堪的罗池庙。
他无法预料é的是，这个罗池庙，将成为他的祭饲，被供奉千年。
回去罢，时间已๐经不早。怕还要下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