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是行旅的大敌。
倒不是因为夜间行路艰难，也不是因为没有带着雨鞋和伞。夜雨会使旅行者想家，想得很深很深。夜雨会使旅行者企望安逸，突然憬悟到自己身陷僻远、孤苦的处境，顾影自怜，构成万里豪情的羁绊。
一个陡起的记忆猛地闯入脑海。也是躺在被窝里，两眼直直地看着银亮的雪岭。母亲催我起床上学，我推说冷，多赖一会儿。母亲无奈，陪着我看窗外。“诺，你看！”她突然用手指了一下。
顺着母亲的手看去，雪岭顶上，晃动着一个红点。一天一地都是一片洁白，这个红点便显得分外耀眼。这是河英，我的同班同学，她住在山那头，翻山上学来了。那年我才6岁，她比我大10岁，同上着小学二年级。她头上扎着一方长长的红头巾，那ว是学校的老师给她的。这么一个女孩子一大清早就要翻过雪山来上学，家长和老师都不放心，后来有一位女教师出了主意，叫她扎上这方红头巾。女教师说：“只要你翻过山顶，我就可以凭着红头巾找到เ你，盯着你看，你摔跤了我就上来帮你。”河英的母亲说：“这主意好，上山时归我看。”
本来村里还有一个ฐ老信容。一次，村里一户人家的姑娘要出嫁，姑娘的父亲在上海ร谋生，托老信客带来两匹红绸。老信客正好要给远亲送一份礼，就裁下窄窄的一条红绸捆扎礼品，图个好看。没想到上海ร那ว位又托另一个人给家里带来口信，说收到เ红绸后看看两头有没有画着小圆圈，以防信客做手脚。这一下者信客就栽了跟头，四乡立即传开他的丑闻，以前叫他带过东西的各家都在回忆疑点，好像他家的一切都来自克扣。但他的家，破烂灰黯，值钱的东西一无所有。
老馆客申ã辩不清，满脸凄伤，拿起那把剪红绸的剪刀直扎自己的手。第二天，他掂着那只伤痕累累的手找到了同村刚从上海ร落魄回来的年轻人，进门便说：“我名誉糟蹋了，可这乡间不能没有信客。”
每次船老大回村，总是背着那支大橹。航船的橹背走了，别ี人也就无法偷走那ว条船。这支橹，就像现今小汽车上的钥匙。船老大再劳累，背橹进村时总把腰挺得直直的，摆足了一副凯旋的架势。放下橹，草草洗过脸，就开始喝酒。灯光亮堂，并不关门，让亮光照彻全村。从别的码头顺带捎来的下酒菜，每每引得乡人垂涎欲滴。连灌数盅后他开始讲话，内容不离这次航行的船客，谈他们的风雅和富有。
好多年前，我是被夜航船的笃笃声惊醒的孩子中的一个。如果是夏夜，我会起身，攀着窗沿去看河中那ว艘扁黑的船，它走得很慢，却总是在走，听大人说，明天傍晚就可走到县城。县城准是大地方，河更宽了，船更多了，一条条晶亮晶亮的水路，再也没有泥淖和杂藻，再也没有土岸和残埠，直直地通向天际。
乡下的孩子，脑袋里不知装了多少猜不透的怪事。谁也解答不了，直到呆呆地年老。老了，再讲给孩子们听。
管它无字的牌坊呢，管它无人的空棺呢，只顾每天走进破残的尼姑庵，上学。
上海前些年在徐家汇附近造了一家豪华的国际宾馆，叫华亭宾馆，这个ฐ名字起得不错，因为上海古名华亭。明代弘治年间的《上海县志》称：
“上海县旧名华亭，在宋时，番商辐续，乃ี以镇名，市舶提举ะ司及榷货场在焉。元至元二十九年，以民物繁庶，始割华亭东北五乡，立县于镇，隶松江府，其名上海ร者，地居海之上洋也。”
西湖的盛大，归拢来说，在于它是极复杂的中ณ国文化人格的集合体。
一切宗教都要到这里来参加展览。再避世的，也不能忘情于这里的热闹；再苦寂的，也要分享这里的一角秀色。佛教胜迹最多，不必一一列述了，即便是超逸到家了的道家，也占据了一座葛岭，这是湖畔最先迎接黎明的地方，一早就呼唤着繁密的脚印。作为儒将楷模的岳飞，也跨身于湖滨安息，世代张扬着治国平天下的教义。宁静淡泊的国学大师也会与荒诞奇瑰的神话传说相邻而居，各自变成一种可供观瞻的景致。
看君别后行藏意，
回顾ุ潜楼只自羞。
苏州人甚至还不甘心于西施ๅ姑娘被人利用后又被沉死的悲剧ຕ。明代梁辰鱼苏州ะ东邻๑昆山人作《烷纱记》，让西施完成任务后与原先的情人范蠡泛舟太湖而隐遁。这确实是善良的，但这么一来，又产生了新的麻烦。这对情人既然原先已๐经爱深情笃，那么西施后来在吴国的奉献就太与人性相背。
前不久一位苏州作家给我看他的一部ຖ新作，写勾践灭吴后，越国正等着女英雄西施凯旋๙，但西施ๅ已经真正爱上了自己的夫君吴王夫差，甘愿陪着他一同流放边荒。
我实在搞不清是一段什么样的历史，使我小学的同学们，今天重又陷入宗教性的精神困顿。
我只知道一个事实：今天要去看的贵池傩仪傩戏，之ใ所以保存得比较完好，却要归功于一位小学校长。
朗吟飞过洞庭湖。
他是唐人，题诗当然比范仲淹早ຉ。但是范文一出，把他的行迹掩盖了，后人不平，另建三醉亭，祭祀这位道家始祖。若把范文、吕诗放在一起读，真是有点“秀才遇到兵”的味道，端庄与顽泼，执著与旷达，悲壮与滑稽，格格不入。但是，对着这么大个洞庭湖，难道就许范仲淹的朗声悲抒，就不许吕洞宾的仙风道骨？中国文化，本不是一种音符。
他当然没有在哪里学过水利。但是，以使命为学校，死钻几载，他总结出治水三字经“深淘滩，低作堰”、八字真言“遇湾截角，逢正抽心”，直到20่世纪仍是水利工程的圭桌。他的这点学问，永远水气淋漓，而后于他不知多少年的厚厚典籍，却早已风干，松脆得无法翻阅。
他没有料到，他治水的韬略很快被替代成治人的计谋；他没有料到，他想灌溉的沃土将会时时成为ฦ战场，沃土上的稻谷将有大半充作军粮。他只知道，这个人种要想不灭绝，就必须要有清泉和米粮。
嘴角也绽出一丝笑容，那是在嘲滤自己：“十年憔悴到เ秦京，谁料翻为岭外行。”悲剧ຕ，上升到滑稽。
这年他43岁，正当盛年。但他预料，这个陌生的柳州会是他的丧葬之地。他四处打量，终于发现了这个罗池，池边还有一座破损不堪的罗池庙。
这儿应该有几声胡笳和羌笛的，音色极美，与自然浑和，夺人心魄。可惜它们后来都成了兵士们心头的哀音。既然一个民族都不忍听闻，它们也就消失在朔风之中。
回去罢，时间已经不早。怕还要下雪。
道士也有过犹豫，怕这样会得罪了神。解除这种犹豫十分简单，那个斯坦国就哄他说，自己้十分崇拜唐僧，这次是倒溯着唐僧的脚印，从印度到中ณ国取经来了。好，既然是洋唐僧，那ว就取走吧，王道士爽快地打开了门。这里不用任何外交辞令，只需要几句现编的童话。
一箱子，又一箱子。一大车，又一大车。都装ณ好了，扎紧了。吁——，车队出发了。
胆子更大一点的书法革新家，虽然高举着叛逆的旗幡，却也要有意无意地让人看出种种承袭的游丝，其中有人还专门著文来说明自身隐潜的连脉。米芾承颜而恣野，郑板桥学黄山谷而后以隶为楷，怪怪的金农自称得意于“禅国山碑”和“天发神谶碑”，赵之ใ谦奇峰兀立而其实“颜底魏面”……
这就是可敬而可叹的中ณ国文化。不能说完全没有独立人格，但传统的磁场紧紧ู地统摄着全盘，再强悍的文化个ฐ性也在前后牵连的网络中层层损减。本该健全而响亮的文化人格越来越趋向于群体性的互渗和耗散。互渗于空间便变成一种社会性的认同。互渗于时间便变成一种承传性定势。个ฐ体人格在这两种力量的拉扯中步履维艰。生命的发射多多少少屈从于群体情性的熏染，刚直的灵魂被华丽的重担渐渐压弯。请看，仅仅是一支毛笔，就负载起了千年文人的如许无奈。
比较彻底的文化革新很难从这么เ漫长的岁月中站起身来。别ี的且不说，看尛尛百代，偌大的中国会有哪个ฐ人，敢用别的书写工具来写信记帐？
也许，应该静静地等待时间的自然流变。
但是，既然整个ฐ传统文化早已构成互渗性的一统，时间并不能把中ณ国文化推上逐级进化的台阶。
记得郭沫若曾经为ฦ书法提供过一则时间性变迁的范例，断定王羲之的字迹应不脱魏晋隶书笔意，传世《兰亭序》因此是伪作。《兰亭序》的真伪且不去说它，就基本思路论，我觉得郭沫若忽视了中ณ国文化前后左右的互渗关系，忽视了中国文人复杂的艺术可能性，忽视了在前面这两个前提下魏晋时代书法艺术面对不同的实际需要如刻碑、修帖、写便条所必然产生的多元性。
从魏晋开始的一个ฐ极其漫长的历史过程中，在书法领域内部ຖ，几乎一切都是可能的。因为ฦ这是一个浑然一统的世界。颠倒、错位、裹卷、涡旋、复旧、超前，什么也不用奇怪。大体的阶段和脉络有一点，时肥时瘦，时浓时枯，但一旦要作过于科学的裁割，立即会顾ุ此失彼，手忙脚乱。
事情必须要等到一个整体性变革的来临ภ，才能出现根本性的阻断。
终于，有了辛亥革命和五四运动。
终于，有了胡适之和白话文。
终于，有了留学生和“烟土披里纯”。1้
终于，有了化学分子式和数学定理。
1英文“灵感”一词的音译，五四前后常见诸报刊，有人还把这5个字写入白话诗中。
毛笔文化的一统世界开始动摇了。起初，谁也没有想到新的时代会对遍洒中国的无数枝毛笔过不去。大家先从文化的内容着眼，因内容而想到载体，于是提倡白话文。毛笔只是一种手段性的工ื具，对它的去留人们不大在意。
林琴南用文言文翻译了大量的外国文艺作品，用的当然是毛笔。懂外文的助手们捧着原著把文意口述给他听，他的毛笔在纸页上飞快地舞动着，一页又一页ษ，一叠又一叠，一本又一本，涌向书肆，散落到เ无数青年手上。这或许是中国毛笔文化极成功的一次后期呈现，你看，就凭着毛笔和文言文，不是把城外的新文艺生动地介绍了么เ？它不是已经适应了新的时代和世界潮流了么เ？谁说旧瓶不能装新酒呢？
但是，喝了新酒的人渐渐上了瘾，他们开始用疑惑的眼光来打量这家专做二道生意的林氏酒坊。他们发现了原装酒，一喝，劲儿大多了，他们不再满足林琴南手上那只古色古香的小酒坛。
许多新文化的迷醉者因林译小说的启蒙而学了外文，因学外文而放弃了毛笔。毛笔之外的天地是那么เ广阔，他们变得义无返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