庐山"庐山(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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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是,浩é森的洞庭湖,一下子成了文人骚客胸ถ襟的替身。人们对着它,想人生,思荣辱,知使命,游历一次,便是一次修身养性。

胸ถ襟大了,洞庭湖小了。

我去都江堰之前,以为它只是一个水利工ื程罢了,不会有太大的游观价值。连葛洲坝都看过了,它还能怎么样?只是要去青城山玩,得路过灌县县城,它就在近旁้,就乘便看一眼吧。因此,在灌县下车,心绪懒懒的,脚๐步散散的,在街上胡逛,一心只想看青城山。

七转八弯,从简朴的街市走进了一个草木茂盛的所在。脸面渐觉滋润๰,眼前愈显清朗,也没有谁指路,只向更滋润、更清朗的去处走。忽然,天地间开始有些异常,一种隐隐然的骚动,一种还不太响却一定是非常响的声音,充斥周际。如地震前๩兆,如海啸将临ภ,如山崩即至,浑身起一种莫名的紧ู张,又紧张得急于趋附。不知是自己้走去的还是被它吸去的,终于陡然一惊,我已๐站在伏龙馆前,眼前,急流浩荡,大地震颤。

南来不做楚臣悲,

重入修门自有期。

我在望不到边际的坟堆中茫然前๩行,心中浮现出艾略特的《荒原》。这里正是中华历史的荒原:如雨的马蹄,如雷的呐喊,如注的热血。中原慈母的白发,江南春闺的遥望,湖湘稚儿的夜哭。故乡柳荫下的诀别,将军圆睁的怒目,猎猎于朔风中的军旗。随着一阵烟尘,又一阵烟尘,都飘散远去。我相信,死者临亡时都是面向朔北敌阵的;我相信,他们又很想在最后一刻回过头来,给熟悉的土地投注一个ฐ目光。于是,他们扭曲地倒下了,化作沙堆一座。

这繁星般的沙堆,不知有没有换来史官们的半行墨迹?史官们把卷帙一片片翻过,于是,这块土地也有了一层层的沉埋。堆积如山的二十五史,写在这个荒原上的篇页还算是比较光彩的,因为ฦ这儿毕竟是历代王国的边远地带,长久担负着保卫华夏疆域的使命。所以,这些沙堆还站立得较为自在,这些篇页也还能ม哗哗作响。就像于寒单调的土地一样,出现在西北边陲的历史命题也比较单纯。在中原内地就不同了,山重水复、花草掩荫,岁月的迷宫会让最清醒的头脑胀得发昏,晨钟暮鼓的音响总是那ว样的诡秘和乖๔戾。那儿,没有这么大大咧咧铺张开的沙堆,一切都在重重美景中发闷,无数不知为何而死的怨魂,只能ม悲愤懊丧ç地深潜地底。不像这儿,能ม够袒露出一帙风干的青史,让我用2๐0世纪的脚步去匆匆抚摩。

当几面洞壁全都刷白,中座的塑雕就显得过分惹眼。在一个ฐ干干净净的农舍里,她们婀娜๨的体态过于招摇,她们柔美的浅笑有点尴尬。道士想起了自己的身份,一个ฐ道士,何不在这里搞上几个天师、灵宫菩萨?他吩咐帮手去借几个铁ກ锤,让原先几座塑雕委曲一下。事情干得不赖,才几下,婀娜的体态变成碎片,柔美的浅笑变成了泥巴。听说邻村有几个泥匠,请了来,拌点泥,开始堆塑他的天师和灵宫。泥匠说从没干过这种活计,道士安慰道,不妨,有那点意思就成。于是,像顽ื童堆造雪人,这里是鼻子,这里是手脚,总算也能ม稳稳坐住。行了,再拿石灰,把它们刷白。画ฑ一双眼,还有胡子,像模像样。道士吐了一口气,谢过几个泥匠,再作下一步筹划ฐ。

今天我走进这几个洞窟,对着惨白的墙壁、惨白的怪像,脑中也是一片惨白。我几乎不会言动,眼前直晃动着那ว些刷把和铁ກ锤。“住手!”我在心底痛苦地呼喊,只见王道士转过脸来,满眼困惑不解。是啊,他在整理他的宅院,闲人何必喧哗?我甚至想向他跪下,低声求他:“请等一等,等一等……”但是等什么呢?我脑中依然一片惨白。

冷,而竟日຅。晨餐时菜羹亦竭,唯食炒乌豆下饭,宗慧仍以汤匙进。问安用此,曰,勺豆入口逸于著。予不禁喷饭而笑,谓此匙自赋形受役以来但知其才以不漏汁水为长耳,孰谓其遭际之穷至于如此。

宗慧试采养麦叶煮作菜羹,竟可食,柔美过匏叶,但微苦耳。苟非入山既深,又断蔬经旬ຒ,岂能识此种风味。

这就是中国古代文人游庐山的实际生活。道如此困境而不后悔、不告退,还自得其乐่地开着文绉绉的玩笑。在游庐山的文人中,舒白香还不算最苦的,他至少还有学生和仆人跟随着,侍候着他,与他说笑。

舒白香在庐山逗留了100天,住过好几处寺庙。寺僧先是怀疑他是“大官人”,后来又怀疑ທ他是“大商贾”,直到最后写出《天池赋》贴在寺壁上,僧人才知道他原来是个知名文人。这件事情可以证明,舒白香游庐山时那种虽不免艰苦却还有点派头的举止,与僧人们习见的游山文人很不相同;当时的庐山游客中,最有派头的已๐数“大官人”和“大商贾”,但他们当时游山也很不轻松,因此,庐山的行旅总的说来是十分寥落的。

舒白香上庐山是19世纪初年。直到19世纪晚期,情况没有太大改变。我藏有一部ຖ佛学名著《名山游访记》,著者高鹤年是一位跋涉天下的佛教旅行家,他在189๗3年初春上庐山时,看见各处著名佛寺都还在,但“各寺只有一二人居,皆苦行僧”。至于牯岭,还“荆棘少人行”。但是,仅仅过了1้9年,当他191้2年再一次上庐山时,景象就大不一样了。牯岭已๐是:

沿山洋房数百幢,华街亦有数百家,……岭上为西人避暑之ใ地,设有教堂布教,并设医院,利济贫民。此间夏令时,寒暑表较九๡江低二十度,故至地道暑者甚众,昔日山林,今为ฦ廛市。

据此可以推断,庐山的文化形象是在本世纪初ม年发生重大变化的,变化的契机是“西人避暑”,而结果则是以西方文明为ฦ先导的热闹。散落在各处山间的寺院依然香火不断ษ,但操纵它们兴衰的重要杠杆已是牯岭的别墅、商市、街道。总的说来,这儿已不是中国文人的世界。

唐代钱起咏庐山诗云:“只疑ທ云雾窟,犹有六朝僧。”但如今云雾飘散开去,露出来的却是一个个ฐ中外“大官人”、“大商贾”的面影。

当然也๣还是有不少文人来玩玩的。本世纪2๐0年代有一位诗人就在庐山住过一个ฐ半月,但他每天听到的,已๐不是山风虫鸣,而是石工筑路造房的号子声。他从这号子里听出了石工ื的痛苦,写了一首十分奇特的《庐山石工歌》,想把号子传达给读者。读着徐志摩的这首诗不难感悟到เ,这号子唤来了达官贵人们的一座座别墅,这号子在驱逐着诗人和他的同行们下山。

过不了几年,又有一位文人在山上住了几天便急急下来。他刚ธ刚被一个巨大的政治旋๙涡放逐,但庐山并不是避身之所,他很快发现这里也是一个风声鹤唤的焦点。他下山了,到เ了上海,又到เ东京,写了一篇《从牯岭到东京》,不久,“茅盾”这个名字便出现于中ณ国文坛。

此后,越来越多的政治活动、外交谈判、军事决定产生于庐山。密密层层的云雾,藏进了中ณ国现代史的神๰秘经纬。

难道,庐山和文人就此失去了缘分?庐山没有了文人本来也不太要紧ู,却少了一种韵味,少了一种风情,就像一所庙宇没有晨钟็暮鼓,就像一位少女没有流盼的眼神。没有文人,山水也在,却不会有山水的诗情画意,不会有山水的人文意义。

天底下的名山名水大多是文人鼓吹出来的,但鼓吹得过于响亮了就会迟早ຉ引来世俗的拥挤,把文人所吟咏的景致和情怀扰乱ກ,于是山水与文人原先的对应关系不见了,文人也๣就不再拥有此山此水。看来,这是文人难于逃脱的悲哀。

我们这帮子开会的文人一有空闲就随着摩肩接踵的旅游者游览庐山各个风景点,东林寺、秀峰、锦绣谷、天桥、仙人洞、小天池、白鹿洞书院、黄龙潭、五老峰……一一看过去,眼前有古人留下的诗。脚๐下有平整光洁的路,耳边有此起彼伏的叫卖,轻轻便便,顺顺当当。在这种情况下,没有可能以自身的文化感悟与山水构成宁静的往还、深挚的默契,只好让文人全都蜕脱成游人。

就在这种不无疲顿的情况下突然听到有一个去处,路遥而景美,连李白都没有去过,一下子把我们全都激动起来了。那便是三叠泉。趁一天休会,结伴上路。

早就听说那是一条极累人的路,但劳累对于1้979年的中国文艺理论家们都还不太在意,摆脱๳劫难不久,对承受辛苦的自信心还有充分的贮留。

话虽这么说,这条路也实在是够折腾人的了。一次次地上山,又一次次地下山,山又高,路又窄,气力似乎已经耗尽,后来完全是麻木地抬腿放腿、抬腿放腿。山峰无穷无尽地一个个排列ต过去,内心已无数次地产生了此行的后悔,终于连后悔的力气也没有了,只得在默不作声中磕磕绊绊地行进。就在这种情况下,我们突然与古代文人产生过对深切的认同。是的,凡是他们之中ณ的杰出人物,总不会以轻慢浮滑的态度来面对天地造化,他们不相信人类已经可以盛气凌人地来君临山水,因此总是以极度的虔诚、极度的劳累把自己的生命与山水熔铸在一起,读他们的山水诗常常可以感到一种生命脉ำ流的搏动。在走向三叠泉的竭尽全部ຖ精力的漫漫山道上,我终于产生了熔๶铸感,生命差不多已๐交付给这座山了,一切就由它看着办吧。

不知何时,惊人的景象和声响已出现在眼前๩。从高及云端的山顶上,一幅巨大的银帘ຈ奔涌而下,气势之雄,恰似长江黄河倒挂。但是,猛地一下,它撞到了半山的巨岩,轰然震耳,溅水成雾。它怒吼一声,更加狂暴地冲将下来,没想到เ半道上又撞到了第二道石嶂。它再也๣压抑不住,狂呼乱跳一阵,拼将老命再度冲下,这时它已成了一支浩浩荡荡的亡命徒的队伍,决意要与山崖作一次最后的冲杀。它挟带着雷霆窜下去了,下面,是深不可测的峡谷,究竟冲杀得如何,看不见了。它的最后归宿如何,无人知晓,但它绝对不会消亡,因为我们已经看到,哪怕接二连三地阻遏它、撞击它,它都没有吐出一声呜咽,只有怒吼,只有咆哮。

我们这些人的身心全都震撼了。急雨般的飞水喷在我们身上,谁也没有逃开,反都抬起头来仰望,没有感叹,没有议论,默默地站立着,袒示ิ着湿淋淋的生命。

终于,我们找到了一种对应,一种在现代已经很少的对应。

记得宋代哲学家朱熹很想一睹三叠泉风采而不得,曾在一封信中写道:“闻五老峰下新泉三叠,颇为奇胜,计此生无由á得至其下。”他请两ä位画家把它画下,带给他看,看到画幅时他不断ษ摩索ิ,声声慨叹。这位年迈的哲学家也许已从画幅中ณ看出了一点远超一般山水奇景的东西,否则何来声声慨叹?但我敢说,没有亲临其境,再有悟性的哲人也揣想不出一个生命意义上的它。

在古代,把三叠泉真正看仔细又记仔细了的还是那位不疲倦的旅行家徐霞客,可惜他太忙碌,到哪儿都难于静定,不能要求他产生太深的感悟。

我不知道在不断开发庐山的过程中会不会有一天能ม开通到达三叠泉的汽车路或吊山索道,能ม构筑起可以像徐霞客那ว样观察这个神奇瀑布全貌的现代观景台。但毫无疑问,到了那时,我们今天好不容易找到的感悟和对应也将失去。“文章憎命达”,文人似乎注定要与苦旅๓连在一起。

1้99๗0年夏天,庐山举行文化博览会,主办单位发来请柬要我去讲学。

我因事未能成行。但一展请柬,仿佛看到了牯岭更为ฦ热闹的街市,山间更为拥挤的人群。凝神๰片刻,耳边又响起三叠泉的轰鸣。

不久听去了回来的朋友说,文化博览会是一个吸引游客的举动,所邀学者的名字都张贴成了海报,听课者就是愿意走进来听听的过往游人。

文人以一种更奇特的方แ式出现在庐山上了,地位似乎也๣不低,但至少我还难于适应。也许庐山又走上了一段新的旅๓程?也许它能ม在熙熙攘攘中ณ构建出一种完全出乎我们意想之外的文化与名胜的对应?

一阵云雾又飘到了我的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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