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宫－甄嬛传4
作者：流潋紫
后宫——甄嬛传续集01甘露莫愁上
我到甘露寺的时候，已是向晚黄昏了，修建在京郊的甘露寺是大周第佛寺，建在层岩秀石峰豁万千的山顶，殿阁巍峨宏伟飞檐斗拱，极是气宇辉煌。
下得车来，被山风扑，身上便有些凉浸浸的，浣碧和槿汐忙收拾了行装跳下车来，边个扶住了我，槿汐轻声道：“这十月里的山风已๐经凉了，娘子刚生产过，别吹坏了身子才好。”
自出宫，她再不叫我“娘娘”，怕我伤心烦恼，又因为身份确实尴尬不明，权宜之下只唤我“娘子”。说话间，已搭了件外袍在我身上。
即将落下的夕阳半悬在对面陡峭的山壁上，血红轮如要沁出血来，映得半边天色都如烧如灼般，直叫人心里闷住了般难受。苍茫的暮色如雾渐渐弥漫开来，四边的山色也有些发沉，苍郁大松掩映下的古刹，钟็声悠悠，香烟袅袅，反而让沉坠的心稍稍沉淀。
我静静道：“暮鼓晨钟，咱们以后的日子就是这样了。”
三人正观望间，有两个年轻的小尼姑迎了出来，打量了我们几眼，问道：“这几位可是宫里出来的？住持师父已经吩咐了我们带几位进去。”
我略施礼，扶了浣碧和槿汐同随着她们走。绕过甘露寺的正殿和侧殿，又走了许久，方แ见几间低矮平房，引了我们进去道：“这是几位以后住的地方，可先将随身的衣物放了休息片刻。”
平房虽然低矮，里面倒也清爽，房中张通榻大卧铺，桌几椅，墙角个大水瓮，十分简单。
两ä个小尼姑又道：“请几位再随我们去大殿，住持师傅等人都在等着了。”
浣ã碧欠身笑道：“有劳了。”
大殿中点了火烛，香烟缭绕，香油味极重，我才生产完两ä日，略有些受不住这发冲的味道，极力压抑着咳嗽ณ了两声。殿中人虽多，却是极静。闻得我这两声咳嗽，皆转过了脸来。为ฦ首个尼姑面相倒是和蔼，向我道：“你来了。”
我觉得不好意思，忙快步走了上前。她指指地下的蒲团，我晓得是让我跪的，于是跪了下去，浣碧和槿汐也忙跟着跪下。
只听她和颜悦色道：“宫里头来的旨意，这位贵人是要带发修行的。虽是如此说，也是入了空门，戒律自然要守。”于是她絮絮说了番清规戒律，道：“贫尼法号静岸，是本寺的住持。你既入了寺，自然要与红尘远离了，也再不是宫中的贵人，用不得旧称，贫尼为你取了个法号。”她顿了顿，道：“你就随贫尼的弟子辈用‘莫’字。”她微叹息，“你眉间隐有愁澜，便号‘莫愁’吧。”
莫愁，那并不似出家的比丘尼1该用的法号。然而我也不便有异议，只无声应了。心下却愁澜顿生。
犹记得小时候跟着哥哥在书房里读书，夏日炎炎叫人昏昏沉沉，偏偏西席的夫子讲完闷死人的四书五经，又说什么“诗三百，思无邪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讲述后妃之德也，小姐乃ี闺阁千金，不可不牢记也”
我嘴里“嗯嗯啊啊”老老实实应着，眼前夫子的胡须长长地晃得人眼睛发花，几乎要晃得瞌睡了。
夏天的葡萄架下，明亮到透白的阳光点点细碎地从叶子间洒下来，满地的圆的半圆的白影子，像地未融的雪花。
夏日那样长，那样长，几乎像要过不完了。蝉鸣声声长似声，仿佛和白天的辰光较着劲，看要比谁更长更叫人厌倦。午睡醒来，脑子已经清醒了，眼睛却总也不愿意睁开。小轩窗下，有清脆的女儿家的低笑声，定是流朱和浣ã碧在斗草玩儿，要不就是玢儿，又哄着小厮在捉蟋蟀玩儿或是拼着七巧板。
哥哥不知怎么进来了，笑着拿了卷书敲我的脑袋，“还装睡，瞧瞧我给你拿什么好东西来了。”什么好东西，不过是南北朝的卷诗词集。哥哥笑道：“夫子的课上得那样古板，别说你个女儿家，我也听得瞌睡。这卷宫词得来不易，你好好看吧——只别叫娘知道，爹是疼你，可娘知道了，少不得顿说教。”
于是如珍似宝地藏了起来，防着娘发现，睡前才偷偷看上首两首，读得半懂，心意也痴了，仿佛口角噙香般，日里夜里念叨。早晨起来，流朱又拿我取笑：“小姐读书读得疯魔了，昨儿个夜里说梦话，说什么‘洛阳女儿名莫愁’。莫愁？小姐认识洛阳的这位小姐么？”
流朱，流朱，仿佛她的音容笑貌还在耳边，还牙尖嘴利地与我说着那些俏皮话儿。她死得这样冤枉，我只消稍稍想，心头又痛了起来。
是了，洛阳女儿名莫愁。是莫愁歌2๐里的句子，那ว年岁里，最爱的就是这首。
好不容易盼得眉庄到她外祖家歇夏了，忙忙拉了她来，好似得了宝贝似的，句句念给她听：“河中之ใ水向东流，洛阳女儿名莫愁。莫愁十三能织绮，十四采桑南陌头。十五嫁为卢家妇，十六生儿字阿侯。卢家兰室桂为ฦ梁，中有郁๗金苏合香。头上金钗十二行，足下丝履五文章。珊瑚挂镜烂生光，平头奴子提履箱。人生富贵何所望，恨不嫁与东家王。”
眉庄最把女则和女训读得烂熟于胸，诗词道，她总是不太关心。往往这个ฐ时候，她坐在窗下，心意缝着扇绣屏，“五福捧寿”或是“玉堂如意”的图案，大捧大捧灿若云霞的丝线，映得她的脸越发端庄从容。她才十二岁，就已经修成了大家闺秀应有的沉静的气度风华。到底爹爹太纵着我，把我的性子宠得这样骄矜。
她慢慢听完了，冲我微微笑，那笑，似潭碧绿清水中忽然绽放出朵袅袅婷婷的白莲，那种白如玉璧的光华，凌然在碧波之上，光滟无法可挡。
她放下针ฤ线，浣过手，道：“我听得不甚明白，只觉得这莫愁的命真好。自己多才多艺，夫婿豪门贵子，十六举得子，自然在婆家立稳了地位，出入仆婢如云，富贵非凡。”眉庄浅浅微笑：“有这样的境遇，已是世间女子的最好归宿。？儿，你我将来若有莫愁的境遇，也该不再有什么奢望了。”
是啊，那个时候，闺阁里所有的盼望，不过是能得个ฐ有情郎，世平安富贵就是了。
然而眉庄好看的眉头轻轻蹙了起来，“我只是不明白，莫愁的际遇这样好，她还有什么不满足。‘人生富贵何所望，恨不嫁与东家王’，她实在不应有这样的叹息。”
莫愁，莫愁，我笑道：“莫愁嫁得富贵，可是通篇下来，却不见说他夫婿如何英伟不凡，如何爱她敬她。若碰上个不堪的夫婿，个不爱自己的夫婿，哪怕拥有再多锦绣富贵，也不过是个豪门中的寂寞女子罢了。生了儿子，拥有个正室的名头，又有什么เ好过的？”
眉庄缓缓叹息了声，道：“那也是。富贵也有富贵的无奈，总是各有各的苦。”
我学着戏文里唱了句道：“叹人间美中ณ不足今方信，纵然是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
眉庄“呀”了声，起身作势要打我：“这姑娘家的，又是读闲诗又是唱那ว些没来头的戏文，半点闺阁千金的样子也没有，成什么呢？”
我个旋身忙躲到เ屏风后头，笑着道：“眉姐姐饶我这遭吧，我不过时贪图好玩儿的。”我笑得喉咙发痒，连连道：“我可不是那这话来取笑姐姐的。”
眉庄正正衣裳，傲然道：“这个自然，我沈眉庄将来的夫婿定是出挑的，咱们必定能白头到老。”说罢，连眼角到晕红如醉了。
那时的眉庄，那样骄傲，那样自信，那ว样意气风发，眼中ณ有灼然的光芒，仿佛枝秀玉灵芝，出于尘上。全不是如今存菊堂中ณ那个消เ沉避世的沈婕妤。
我恍恍惚惚地，却想起离宫那ว日，眉庄盈盈立于红墙之ใ内，目送于我至路的尽头。那份牵挂与叮咛，如今重上心头的，只是凄凉的身影，茕茕孑立在温实初的伞下。
宫中滔滔流逝的年岁里，无限纷争之中，眉庄何曾真心的快乐过。
再仿佛，还是我新得宠的那段日子。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
那样年轻飞扬的岁月，被君王肆意宠爱着，原是不轻易知晓愁的滋味。
不知是哪日的早晨，大约是凤鸾春恩车连七日载着我驶向仪元殿东室的日子，那日贪睡，起得比平时晚些，醒来的时候见玄凌坐在榻上含笑凝望着我。我不由惊异，当是他怎的那样早就下朝了。
他却支手颐然躺下，只闲闲道：“爱卿好睡，当此美人春睡图，朕怎舍得离去去对着朝臣们那样永远板着的脸。”
我又惊又羞，道：“这样可好么？臣妾怎能比得上皇上的政事要紧，皇上还是快去上朝吧。”
玄凌缓缓打了个哈欠，食指慢慢抚上我的脸颊๐，微笑道：“难得日，就当给大臣们松快日吧，朕也偷取日的清闲。”我待要再劝，他的食指已๐经捂上了我的唇：“你这样静静睡着就好。早朝么เ——反正时辰也已๐经过了，朕再赶去也来不及了，索性罢了就是。”
我只好不再说话，安安静静躺在他臂弯之中。彼时春暖花开，东室下的朱漆镂花长窗半开着，有和煦的风带着迷蒙的花香缓缓散些进来，像是女儿家的双玉手，试探着轻轻半卷起重重的鲛绡帷幕，仿佛置身在海市幻境之ใ中。阵风过，殿外的樱花四散零落如雨，片片飞红远远地舞过，映着满殿轻薄透明的鲛绡，光影迷离如烟。
抬头，遇上玄凌如许深情的目光，目光所及之处唯有我人，仿佛整个人都无声无息地沉溺了下去。
然而芳若恭恭敬敬来敲门，道是有紧急的奏章来报。
玄凌不耐烦，又不得不去，只好笑对了我道：“只怪李长糊涂，平时没在这事上好好提点那些奴才们。叫他们不晓得句话。”
我时不解，好奇心起，于是问：“是什么？”
玄凌笑得有些促狭，“当关不报侵晨客，新得佳人字莫愁。3”
我更是含羞，轻轻啐了口，低头道：“皇上好没正经，这样拿人取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