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浑河水吞噬千倾地
倪财主喜得独根苗
晋太尉刘琨诗云：
安次城南水没路，
波涛๙滚滚人难渡。
沧波翻去又覆来，
田家何日得耕布?
古浑河流到安次地域，似乎ๆ觉得再往前走就要入海消亡，于是，便像一条被人攥住尾巴的恶龙，在这里翻转腾挪，拼死挣扎，盘旋๙迂回，南北滚动，用尽浑身的节数，把安次大地变成了一望无际的沙滩，使“昔之沃壤今为沙瘠矣，昔之繁盛今为ฦ凋敝矣。”
安次迄元代开始改称东安。东安县城距养心殿仅百余里，可谓“天子脚下”。于是，各朝各代的天子都想以“真龙”之威震住浑河，更有大清明君乾隆帝，圣驾莅临浑河岸，把没有固定河道的浑河封为“永定河”。永定河的名字就这样延续下来。但饱含黄沙的河水，并不象街头上攒动的黄脸百姓那ว样地任人宰割，它无视皇封，仍然我行我素，继续崩沙颓岸，奔流无羁。使东安大地十年九涝，穷苦百姓，衣不遮体，糠菜度日。
然而，就在这民不聊生的浑河故道上，也有富足人家，城东齐官屯的倪老二就是其中的一个。
倪老二细高的身材，白晰的面孔，浓眉下一双深沉的眼睛，乍看好像一个文静书生；可走起路来，两脚๐生风，伸出胳膊，满是硬梆梆的肉疙瘩，又像一个太极拳师。可这倪老二从没有练过拳脚，虽读过几年《三字经》、《百家姓》，逢年过节能凑合着写副对联儿，却也称不上书生。只是春播夏锄、秋收冬储，练就了一个铁打的身板儿。
庄户人说倪老二是天生的福份，祖上留下的几十亩良田，偏偏全在高岗儿上，河水越涨，倪老二的庄稼越壮，那河水上不了高岗儿，却把泥土洇湿了、泡透了，庄稼苗子“嘎嘎”地拔节儿，眼瞅着往上蹿。
倪老二父母早亡，十几岁就顶ะ门儿过日子，耕种锄耪，都是一把好手儿。可每到农忙时节，长工短工的也得叫上几个。大户人家雇工ื多的，也少不得要雇上一个ฐ工头，乡里人叫“撑作的”，这撑作的必须是庄稼硬手，得让长工短工们个ฐ个ฐ服气，干活儿多少，全在撑作的。撑作的前头干，工友们后面紧跟，谁耪了“蛤蟆锄”，谁打了马虎眼，撑作的有权让你返工，有权建议东家扣你的工钱。所以大户人家都情愿多花钱，也得想方设法儿雇上一个ฐ活计好的、又说得了的汉子来当撑作。
到เ了倪老二三十多岁的时候，他已๐经是乡里远近闻名的大财主了。稀烂贱的河滩地，他一季儿庄稼下来，能换上几十亩，十几年过去，他成了拥有几十倾田à地的庄稼大户。可庄稼活儿倪老二却从来没扔，无论雇工ื多少，他都亲自撑作。自己้领头儿干，自然要比雇人实惠得多，钱少花，活儿多出。倪老二雇工出的工钱最高，可活底儿差的谁敢上前儿?耪三百弓长的平垄棒子，一哈腰就是五个来回儿不喘气儿，人熊的让你扛着锄跑都跟不上!ำ
倪老二财，不光是福份，也是人家天生就有种庄稼的心计。你浑河不是作怪吗?我高处种芝麻，洼处种苘麻，沙土地里种白薯，粘土地里种稻子。秋后水退了，赶种冬小麦，第二年汛期未到，小麦收获入仓了!ำ
倪老二财，人们还说是因为ฦ有个好媳妇。老二媳妇娘家姓王，虽然也是大家闺秀，却从小养成了爱劳作的美德。王氏生得虽然不是如花似玉，可一双笑眼就像会说话似的，透着精明、聪慧，每逢言表必笑容在先。无论倪老二遇着什么เ烦事，见了王氏都会愁云顿消。王氏虽也包了小脚，但走起路来却不是风摆荷叶，而是像鸡啄米一样的麻利、洒脱。
无论倪老二雇来多少个伙计，一日三餐都是王氏一人来做，且饭菜可口，色味俱佳。王氏还要忙里偷闲，得着一点功夫就要爬到เ炕上，扎花绣朵、给倪老二纳大鞋底子。她秀敏的身躯从不知疲倦。
这天清晨起来，王氏忽感天旋地转，随之呕吐不止。倪老二忙唤伙计拉过驴子，把王氏扶上驴背，亲自护卫着，到เ河神庙去请老和尚调治。
河神庙依傍在观音庙旁，坐落在主ว河道旁边的一个ฐ天然大沙丘上，一不挨村，二不靠店，可香火却异常繁盛。越是灾年，人们越要向神灵祈祷，乞求神灵消灾解难、降福人间，让穷人都过上富足的生活。加上庙里的主持功法过人，来人看病，他一不问病、二不诊脉，只要双手合十、闭上眼睛，片刻就能说准你的病症。而且病情危重，不能下床的，只要家人前往，报上真名实姓，照样可以说准他的病情。这和尚用药也奇特，轻微小病捏上几捏儿自制的茶叶，吹一吹，点一点，一喝便好。若病重的，便还要加上几味中ณ药。这中ณ药也和药房的大不一样，除大枣、鲜姜ä也常用外，什么桃树皮、芦苇根、柳树叶、绣花针等等，都可入药，而且服后大多有效。这治好了病的自然要到庙里还愿。
这主ว持和尚的法号凡人大多不知，只因为他面皮过分乌黑，因而便以“炭焦子”的雅号许之。炭焦子除了颂经看病之外，还有一个ฐ拿手绝活儿——吹管子。他吹的管子比一般的管子要粗两倍，也要长出不少，一般人的手指休想按严那管子的孔洞。《挂金锁》是炭焦子最爱吹的曲子，那音调委婉悲凄，顺风可送出十里之ใ遥。以草根、糠菜渡日的贫民百姓们，听了那ว声音，好像得到เ了莫大的宽慰，饿着的肚子也好像舒服了许多，便有不少人不由自主ว地移动着脚๐步，噙着眼泪，从十里八里之外，向河神庙汇集，悄悄地坐在庙台上，听炭焦子吹曲儿。那ว曲儿，好像是道出了穷人们要说而说不出来的心里话儿。日子久了，那些听曲儿的人们便不满足于听了，便缠着“焦师傅”，要他教大家念。于是，焦师傅便手拍着香案，一板一眼地教人们念曲儿。
学会了曲儿的人们，走着路也在哼，耪着地也在哼，嚼着糠馍也在哼，有时睡着了，嘴里还在哼着。好象在这充满了忧愁的世界里，人们找到了唯一的乐趣。后来，还有不少人学会了吹奏，一个村里会吹的全凑在一起吹，自娱ຉ自乐่、消愁解烦，久而久之，便形成了一个个的音乐会。
河神庙最繁盛的日子，还是每年的四月初六，这天是河神庙的庙会，方圆几十里的乡民们，都不约而同地向这里汇集。社戏班子早就提前搭好了席棚，大小商贩们也都选好位置支上了摊子，各村的花会，什么龙灯会、小车会、少林会、杠兴会、重阁会、狮子会等等，都纷纷在庙前云集，象潮一样的人群，有的是来许愿的，有的是来赏佛的，有的是来听经的，有的是来求签儿的……，殿前那四个人才能搂过来的大香炉，整捆儿的香在那里燃烧着，那烟雾直冲云天。更多的人还是瞧热闹儿的，有的挤到戏台前看《打鱼杀家》，有的挤到花会圈子里看那ว男人们妆扮的小媳妇。招人最多的还是杠兴会，一顶破轿子，抬着个衣衫褴褛ນ的“县官”，前面也有衙役、打手，这“县官”必须ี是能说善辩、有一定造化的人妆扮，在闹会的时候他要随时审案，假戏真演，而且必须要审得滑稽可笑、处置合理。花会之间闹了纠纷，要由“本官”裁é决；围观人中有捣乱闹事的，要由“本官”落，说打，“衙役”们立即动手，说下牢入狱，城里县衙的大狱必须随时收留แ“本官”送来的人犯，日后再由县太爷重新า审理，或治罪，或释放。但此时此地，“本官”必须说一不二。因而“本官”一经问案，便立即围得水泄不通，但决没有敢拥挤起哄的，谁都惧怕吃这临时“官司”。
也许有人要问：河神庙应该是道教，怎么会出来和尚?这是因为这里本来是一座独立的观音庙，因为在浑河边儿上，连年的洪水使观音庙遥遥欲坠了，人们为ฦ了保住观音庙，在临河的一面儿建起了河神庙。果然灵验，河水乖乖地绕道而行了，观音庙安然无恙了。河神庙不大，更由á观音庙的和尚代管着香火。因为河神庙说着顺ิ口，久ื而久之，便把这里统称为河神庙了。
齐官屯离河神庙仅几里的路程，伙计在前面拉着驴，倪老二在旁边扶着王氏，一路大步流星，一袋烟的功夫就赶到了的河神庙。
倪老二扶着王氏在老和尚面前坐定，只见炭焦子双目微闭、两ä手合实，入静作功。稍一打楞儿，那老和尚忽然哈哈大笑：“恭喜你呀，倪施主ว，夫人有喜了!ำ”
“什么?”倪老二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夫人有喜了!ำ”老和尚重复着。
“真的?”倪老二的双膝已经跪在地上。
“贫僧决无戏言!”
只见倪老二的前额“当当”地碰在地上，一连串儿地磕起了响头。
倪老二已经是三十大几的人了，早已过了“而立”之年，而他却未能留下一男ç半女。“不孝有三，无后为ฦ大”，他倪老二见神烧香、见佛下跪，从没有过为非作歹之事，而且夫妇的身子骨儿都结结实实，这是缺了哪门子德呢?
为了要该子，王氏每逢初一、十五都到娘娘庙去烧香许愿，那泥捏的胖小子不知往家抱了多少个，可自己้的肚子却依然瘪瘪的。
为了不断ษ子绝孙，倪老二是德就积，什么修桥补路、扶弱济贫，倪老二样样使得。这不，去年水灾又重，不少人家没有收成，谁家揭不开锅了，找到เ门儿上，叫声倪二叔，准赏下三斗ç棒子。为了给乡亲们行个方便，那头老黄牛天天拴在大门外头，没有牲口的穷乡亲们。谁想推碾子推磨，拉上就走，不用吱声，而且只管使不用喂，用完了拴回原处就得。村里人都说，倪老二这么เ好的人，怎么会当了绝户呢?
这没儿没女的，站在人群里都比人家矮半截儿，没缺德也会有人说你缺了德，要不，怎么เ会没后呢?
村里人管有女无儿的，称为绝户，而无女无儿的，便称为瞪眼儿绝户。倪老二就是既无女又无儿，是当之ใ无愧的瞪眼儿绝户!倪老二经常拍着脑门儿自问：“莫非我上辈子缺了大德?”
倪老二一边磕着响头，嘴里还不停地叨咕着：“我不是绝户了，我不是绝户了!ำ”忽然，倪老二从地上爬起来，伸手从兜儿里掏出十块大钱，“啪”地一声拍在香案上：“焦师傅，这是香钱，等孩子来到เ人世，我定要重重谢您!ำ”
王氏一听说自己้有了身孕，立时不觉得难受了，忙抻起衣襟去擦眼泪。
倪老二告别了老和尚，把王氏扶上驴，高高兴兴地回家了。一进村儿，无论碰上谁，倪老二都先打招呼，然后悄声告诉人家：“我媳妇有了，我媳妇有了!”
人们都纳起闷儿来：倪老二今儿个是怎么เ了?平时正正经经的，今儿个怎么เ胡说八道了?莫不是喝醉了酒?
直到王氏的肚子一天天地鼓起来，人们才真地相信了。那个快嘴的李二娘逢人便说：“我说人家倪老二当不了绝户嘛，人家心眼儿好，早晚得有儿子，你瞧，人家媳妇的肚子不是大了!”
可倪老二没忘，说他“反正是缺了德”的也是这个ฐ李二娘。
王氏又去抱柴禾做饭，倪老二见了，忙擗手夺下，瞪着眼吼道：“你不要命，我儿子还得要命呐!”
倪老二雇了两个干净利ำ索ิ的婆娘，专管烧火做饭，伺候王氏。
转眼过了十个ฐ月，这天王氏顿觉腹疼难忍，倪老二赶忙让伙计套车接来了老娘。
老娘在屋儿里给王氏接生，倪老二在窗根儿底下一动不动地听着，王氏呻yin一声，倪老二的心就绷紧一下儿，王氏的喊声越来越急，倪老二的汗珠子洇湿了窗台儿，可嘴里还不停地嘟囔着：“上天保佑，让我儿平安降生，生儿生女我都高兴，有了一个不愁俩，有了两个ฐ不愁仨，生了小子叫大帮，叫成群，生了丫头叫大换，叫招弟儿，看谁再敢说我们倪家财旺人不旺，我要人财两旺，人财两旺……
忽然，“哇”的一声，是孩子的哭声，倪老二再也按奈不住，“噌”地蹿进内室，从老娘手中接过湿漉漉的孩子，大声叫喊着：“是小子!ำ是小子!”一行热泪掉在冒着热气的小肚皮上。王氏那疲惫的面孔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这千倾地里的独苗苗，生下来就招人喜欢，哭过几声之后，便睁开了乌黑的小眼睛，待老娘给他包裹完毕，放在王氏的身边时，那小脑袋便歪向了窗棱，小嘴唇还在微微地动着，好像在说：“我见到光明了!”
倪老二有了儿子，简直象个红缨儿的萝卜——打心儿里往外美。干起活儿来那ว劲头儿更大了，伙计们可倒霉了，每天早上天刚蒙蒙亮儿，就得跟着撑柜的下地，一干就是没完没了，他心里高兴，不觉得累็，可伙计们受得了吗?没办法，受不了也得受，谁让东家高兴呢?
倪老二又盘算着，得把后院儿的老槐ຈ树刨了，找手艺好的木匠打个小轿车子，等明年的庙会上孩子就会看热闹了，让他们娘儿俩坐在车上，套上我的枣红马，“啪——”一鞭子下去，一跑一溜烟，那小宝贝在车上准会乐得哏儿哏儿的。
倪老二正想得高兴，忽然有人来叫：“不好了，孩子要坏，抽风了!”
倪老二一听，脑袋“嗡”的一声，好像要炸!ำ他仍下锄头，飞也似地跑回家。只见孩子紧闭双眼，嘴唇铁ກ青，两只小手紧紧地攥着，在胸前拼命地摇动。
倪老二赶紧ู扯过被子把孩子包好，一手扶着孩子，一手拉过枣红马，翻身跳上光溜溜的马背，向河神庙飞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