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一生的回归娘家之旅，最后阻断在外公的老年痴呆。外公白天就在一张太师椅上坐着，远看像睡觉，近看在打盹。走到身边，他会撩起眼皮看你，有时只看一眼，满脸的寿斑挤作一团，似笑非笑，有时看你半天，黄浊的眼珠一动不动，目光凌乱，让你在他面前不敢久留แ。每到子夜时分，外公准时从外婆躺了一生的雕花大床上起身，在床前慢吞吞转几个身，像是做准备活动，然后开始对老宅的巡ำ视。他的路线固定，先走到เ后天井，毫不费力移开那个ฐ大水缸上的木板，弯腰把整个脑袋放进水缸，一只手在缸中划拉几下，再把手掌凑到眼前，好像在查看水质是否干净，其实外婆去世后水缸已经废弃，空空如也。几分钟后，外公出现在三进房中ณ间的储藏室兼楼梯间，外公知道楼ä上住着三舅舅一家，所以他从不上去，他在这里只是看看沿墙堆放的一些木箱子，黑糊糊一直堆到天花板。外公这时动用两ä只手了，上上下下交叉挥舞，好像在盘点库存，其实在瞎子摸象，他以为箱子里的东西都完好如初。做完每天的功课，外公来到最外面一间，这里视野比较开阔，外公也像木偶那ว样一步一移了。沙，茶几，条案，书橱，八仙桌，太师椅，一切都错落有致，外公也像小孩子捉迷藏一样，左ุ右迂回，一会儿东，一会儿西。最后外公停留แ在一面大墙跟前，上面依然挂着自己้亲笔的励志语录，好孩子不哭不笑，这一幅外孙插图是梅花，好孩子不喊不叫，这一幅外孙插图是兰花，好孩子不吵不闹，这一幅外孙插图是菊花。外公面墙伫立，拐杖纹丝不动，口中念念有词，好像在祷ຕ告，好像在默哀，到เ底在干什么เ，谁都不知道。表哥告诉我说，一般他躲在黑暗处抽完两ä支烟的时间，外公也完事了。外公开始最后一课，地板又咯吱咯吱响动，明清时期的雕花大门打开了，外公走到了前天井，凉风飕飕，月光如水，这时外公变成井底之蛙了。抬头看天空，天空不好看，低头看天井，天井不好玩。外公也许觉得百无聊赖，就走向自来水池，拧开龙头，水哗哗流出来，白光闪闪，外公这时候好像感到เ有点意思了，就试图把一只脚抬起来，放进花岗岩的水池里，这种金鸡独立的姿势显然是有难度的，外公毫不犹豫就摔倒了。表哥说那天他睡着了，天井里的夜半惊魂，唤起老宅里一片大呼小叫，大家看见周老先生四仰八叉躺在水门汀上，没有哭声，没有呻吟，面向星空，一脸灿烂笑容。
母亲一生的回归娘家之旅๓，最后阻断ษ在外公的老年痴呆。外公白天就在一张太师椅上坐着，远看像睡觉，近看在打盹。走到身边，他会撩起眼皮看你，有时只看一眼，满脸的寿斑挤作一团，似笑非笑，有时看你半天，黄浊的眼珠一动不动，目光凌乱ກ，让你在他面前不敢久留。每到子夜时分，外公准时从外婆躺了一生的雕花大床上起身，在床前慢吞吞转几个ฐ身，像是做准备活动，然后开始对老宅的巡ำ视。他的路线固定，先走到后天井，毫不费力移开那个ฐ大水缸上的木板，弯腰把整个脑袋放进水缸，一只手在缸中划ฐ拉几下，再把手掌凑到眼前，好像在查看水质是否干净，其实外婆去世后水缸已经废弃，空空如也。几分钟后，外公出现在三进房中间的储藏室兼楼梯间，外公知道楼上住着三舅舅一家，所以他从不上去，他在这里只是看看沿墙堆放的一些木箱子，黑糊糊一直堆到天花板。外公这时动用两只手了，上上下下交叉挥舞，好像在盘点库存，其实在瞎子摸象，他以为箱子里的东西都完好如初ม。做完每天的功课，外公来到最外面一间，这里视野比较开阔，外公也像木偶那样一步一移了。沙，茶几，条案，书橱，八仙桌，太师椅，一切都错落有致，外公也像小孩子捉迷藏一样，左右迂回，一会儿东，一会儿西。最后外公停留在一面大墙跟前，上面依然挂着自己亲笔的励志语录，好孩子不哭不笑，这一幅外孙插图是梅花，好孩子不喊不叫，这一幅外孙插图是兰花，好孩子不吵不闹，这一幅外孙插图是菊花。外公面墙伫立，拐杖纹丝不动，口中念念有词，好像在祷告，好像在默哀，到底在干什么，谁都不知道。表哥告诉我说，一般他躲在黑暗处抽完两支烟的时间，外公也完事了。外公开始最后一课，地板又咯吱咯吱响动，明清时期的雕花大门打开了，外公走到了前天井，凉风飕飕，月光如水，这时外公变成井底之蛙了。抬头看天空，天空不好看，低头看天井，天井不好玩。外公也许觉得百无聊赖，就走向自来水池，拧开龙头，水哗哗流出来，白光闪闪，外公这时候好像感到有点意思了，就试图把一只脚๐抬起来，放进花岗岩的水池里，这种金鸡独立的姿势显然是有难度的，外公毫不犹豫就摔倒了。表哥说那天他睡着了，天井里的夜半惊魂，唤起老宅里一片大呼小叫，大家看见周老先生四仰八叉躺在水门汀上，没有哭声，没有呻吟，面向星空，一脸灿烂笑容。
母亲还是搞不清楚：“都是反革命，内容和性质为ฦ什么不一样呢？”
母亲还是搞不清楚：“都是反革命，内容和性质为ฦ什么不一样呢？”
“死鬼一贯自说自话。”
“死鬼一贯自说自话。”
风湿性关节炎，灵光得很，明天要下雨。
头嗡嗡嗡响，响一个晚上。
腰好像又酸了。
哎哟手麻了手麻了。
我从小就听见母亲说这样那样关于毛病的话，也许母亲一直活在某种恐惧之ใ中ณ，疾病或生活的恐惧，需要一些宣泄或表露，一个人没有什么比对病情的表述更重要的大事了。我至今想不起来，母亲对我说过一句能让我记住的话。也许说过，我没记住。没记住，也就说明不是很重要的，不是非常有意义的，不是非记不可的。说起来我很惭愧，一生没有记住一句母亲的话。我任何时候随便一想，满脑子记住的都是别人的话：
语录：做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ฐ脱离低级趣味的人。
周总理语录：主ว席也是人嘛。
语录：天马行空，独往独来。
蒋介石语录：娘希匹。
普希金语录：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样板戏鸠山语录：人生如梦，转眼就是百年了。
红楼梦语录：好就是了，了就是好。
唐诗宋词语录：天生我才必有用，唯有饮者留其名。
外公语录：好孩子不哭不笑，好孩子不喊不叫，好孩子不吵不闹。
赖书记语录：组织是不会骗人的。
何教导语录：当官一蓬ศ烟，教书万万年。
吴左佐老师语录：我不相信，没有人说过一句反动话。
谭头大队农民语录：不烟不酒半只狗。
少年时期，我记住了世界上无数的语录，记住了世界上无数的废话，就没记住一句母亲的话，就没记住一句父亲的话，母亲好像没有话，父亲没有话语权。说起来，父亲是名牌大学教育专业毕业，母亲是老牌师范学校教师，父母亲都教育专家似的，实际上，一个没有可能实施，一个没有实施可能，实际上我是一个没有家庭教育背景的人，换句话说，我在家庭教育方แ面，一个ฐ大鸭蛋，智商等于零，是零蛋。当然，也可以换一种思维，没有教育可能ม就是最好的教育，一张白纸，你自己้看着办。后来我就遵循不教育原则，对我的儿子不闻不问，直到有一天现他，学习好，当班长，女同学的追求大有失控之势，不得不对他进行平生第一次教育。我说，你啊要记住，中ณ学不许谈恋爱，到了大学尽管谈。他大概记住了，中学果然风平浪静。可上大学后就要命了，女朋友走马灯一般，换来换去，不知道换了多少个，而且每每朝我诡秘一笑，意思很明显，嘲讽甚至挑衅。眼看第一次教育最终归于失败，我开始另类教育，我在和儿子一次平等喝酒时候，彻底放弃父亲形象，以一个ฐ老男人的身份，对另一个小男人说，从为ฦ数不少成功的男人来看，讨一个ฐ好老婆，可以少奋斗十年。然后我开始大量举例说明，验证这个ฐ理论的无比正确性，我知道，我现在这个ฐ著名大学的研究生儿子，已经开始趾高气扬了，甚至有点目中无人了，没有铁的事实，不足以制ๆ服他。我说，你看你看，演唐僧的娶55๓亿陈丽华，卖书的娶ດ美国nbaທ俞渝，造房子的娶华尔街精英张欣，张国立娶邓婕，顾ุ长卫娶蒋雯丽，冯小刚娶徐帆，张三娶张氏，李四娶李氏，王二麻子娶王二氏，诗人娶富婆，愤青娶总裁é，乞丐娶公主ว，牛粪娶鲜花，癞蛤蟆娶天鹅肉，一个一个都是经典案例，一对一对都是好老婆功效的典范，互利互惠，互恩互爱，妻贵夫荣，夫贵妻荣，呵呵。最后我感慨，只可惜，当年你老爸结婚时，没人教育，没人点拨，不然也不会糊里糊涂就找了你老妈，两眼一摸黑，混得这么เ惨，奋斗至今，一无所获。两ä三个月后，儿子果然领一美女来见我，敲我请客。当面介绍说，这位女生北律系博士，哈尔滨人。偷偷介绍说，不是校花也是系花，父亲在京有企有房，刚ธ给她买了一辆宝马4系迷你，怎么样老爸，我可以少奋斗十年了吧。我情愿理科生儿子是一次心血来潮的行为ฦ艺术，对于儿子的不是玩笑胜似玩笑，看来我是甘拜下风了，我誓儿子终生不教育了。实际上，他和我开了一个玩笑，女博士有一个ฐ大前提的，马上就结婚，女博士事业算混到头了，年龄却不能再混下去了。硕士的儿子一听结婚就打哈哈，他说他还要自由á几年，他还要出国，他还要赚钱。他们好像都有自己明确的目标，他们好像比老一辈想得明白。我们好像一辈子都在接受教育，我们好像一辈子都在教育别ี人，最后终于要把我们中华民族教育成一个ฐ没有信仰的民族了。到农村去，到乡下去，和农民厮混，和土地厮混，和农民混成一片，和土地混成一片，就是我们受教育的一种。当然，现在也完全可以掉过头来说，返璞归真，回归大自然，大地是人类的母亲，大地是人类最后的归宿，天下不行，大地还在。那天母亲把我交给陈老师，陈老师把手搭在我肩上，师生站着校门口，目送母亲渐渐远去，9月的田野青黄不接，秋高气不爽，我心激动，以为少年强，差ๆ一点哼出一少年读书郎的诗歌来，我和母亲都没想到，这一天，仅仅是我们家漫长农村生活的开端。
我算了一下，从1้963๑年9月开始，到เ19๗76年9月我顶母亲职回城，我在农村生活了十五年。母亲从1969年师范学校撤销解体，配一所农村中学，到1975๓年调回城里学校，母亲在农村生活了七年。弟弟随母亲去农村中学读书，初ม中毕业后无法继续上学，在镇上一家农机厂做工ื，前后八年，加上小时候被兰溪姆妈带去乡下三年，弟弟在农村生活了十一年。我们一家三口，加起来累计一共在农村生活了三十三年。
我又算了一下，我19๗63年到农村中学读书，19๗66年初中ณ毕业时恰逢文化大革命开始，又被留在学校参加革命两年，到196๔8年革命告一段落，1้2月31日正式下乡插队落户，一直到เ197๕6年。这个ฐ和抗日战争同样漫长的八年，是整个ฐ中国知识青年都一样的，都逃脱不了的，没有人可以承担责任，和谁都没有直接关系。但从1้972年开始，知识青年有陆陆续续上调回城工作，或有少数的成为工ื农兵大学生，我因为ฦ父亲关系，回城或上学的道路就被堵塞了，所以后来在农村多待的四年，这个账就要算在父亲的头上了。
这样算来，三十三年减去四年，我们家因为父亲的反革命，总共在农村生活了二十九年。按一年36๔5๓天算，我们一共在农村生活了10่585๓天，去掉零头，就算10000天，一万天的日子应该是漫长的。诗人说，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一万年和一万天，都是概数，我理解就一个ฐ意思。
当然，这个数字，仅仅是记录一个家庭生活史的走向，从城市走向农村，从农村走向自然，从自然走向生命，从生命走向死亡，从死亡走向天堂，是对自己家的一个数字化总结，类似家谱的意思，对别人没有什么เ意义。又当然，也没有清算父亲的意思，父亲是客观的存在，是基因链条上的一个ฐ分子，没办法抹杀的，没办法割裂的，实际上应该加上他在青海ร的三十年，青海劳改农场不是农村胜似农村，那么เ我们家一共在农村生活了五十九年。父亲一个ฐ人过我们三个ฐ人，也算一万天吧，这样我们全家总共在农村生活了两ä万天，两万天的日子应该更漫长了。这个ฐ数字，已经过诗人想象的概ฐ数了。
我们数万天的日子，就这么只争朝夕般过来了。然而，父亲在青海的日子是怎么เ过来的，一直是我心头一个巨大的谜团。人世间不存在秘密生活，其他任何人的生活我都可以想象，我可以想象旧ງ社会上海滩黑社会流氓大亨的黑暗生活，我可以想象新中ณ国红墙内中ณ南海ร老一辈革命领袖们的光明生活，可我实在难以想象父亲在青海的劳改生活。唯一可资参考的线索，就是前苏联作家索尔仁尼琴写的《古拉格群岛》，但那是一个虚构的地名，一种集中营的代称，那是另一个国度，另一种文化的产物，就像美国纽约曼哈顿第五大道天下富豪们的奢华生活，同你完全不搭界ศ的，对我来说，远没有青海那么实在。即便在多年之ใ后，强大的互联网时代，动用神通广大无所不在的人肉搜索引擎，劳改的青海依然一片空白，文章寥寥无几，文字寥若晨星，劳改青海几乎在茫茫的星球上消失，几乎要从丁无量与复旦一代人的终老中ณ遗弃。事实上我那ว次不远万里去青海，表面上是去解决父亲的归属问题，父亲的叶落归根问题，我更多的想法是要去看个究竟，究竟父亲在那里的生活是怎么一回事。否则ท作为一个儿子，连老子的生活都一无所知，都成为一个ฐ空白，怎么เ见江东父老，怎么向后代交代，那真是龟儿子龟孙子了。我知道，我去的短短几天，不可能ม看出什么名堂来的，所以我尽量接近复旦老师，我对复旦老师的极大兴趣，归根结底为了探寻父亲生活的秘密。到青海的第二天下午，也就是我和父亲从场部回来之ใ后，我终于开始接近目标了。
那天下午，父亲有课，我和复旦坐在上午我企图洗衬衫的水塘边，复旦大概ฐ察觉到เ我准备探求父亲老底的阴谋，一开始就很警觉说，有些事我可不能ม说，我不能背叛你父亲哦。他的话愈激起我的好奇，我愈坚定认为，在这个青海唐格木农场，一定埋藏着父亲的秘密往事，暗藏着一个巨เ大的人生密码，就像我们眼前那一大片黄水，在高原的阳光下闪烁着混沌的光芒，看不清水中隐藏着什么。我知道复旦ຆ与父亲的劳改情谊，最后我用一种威胁的口吻说，劳改也没什么好故事，你如果一点不说，我是无法把父亲弄回老家去了，我不能把一个不明不白的父亲弄回老家，我无法对母亲交代的。社会上流行政审，不妨移植到家庭，事实上有很长一段时期中国的家庭，结婚都讲究政治背景政治联姻的，就当父亲与母亲第二次结婚前，作为媒人的儿子，对父亲来一次政审，这样总可以吧。复旦一听政审，鹤童颜地笑了，说丁无量也就是一个埋葬死人的老手，死人一埋，政治就没了，说起来丁无量相当于一个埋葬政治的老手。复旦老师要么不说，一说起来就像在复旦ຆ做学问，从大处着眼，从宏大叙事说起，从天文地理说起，我耐心听着，捕捉细节，企图逮住一个一个ฐ漏洞，并且注意他在叙述中角色的转换。他的滔滔不绝让我心潮澎湃。
唐格木劳改农场位于青海海ร南藏族自治州ะ共和县境内，地处青藏高原，海ร拔四千多米，荒无人烟，一片草原，往北几百公里就是有名的青海湖。这里好像天造地设的劳改农场，地势平坦，视野广阔，只有一条道通往外面的世界，守住这条道，犯人几天几夜也跑不出荒原，不是累死，就是饿死，有直升飞机或外星人接应，另当别ี论。选中这个地方แ的人，至少是地理专家，对中国西部ຖ地理有深刻的造诣，或者是历史专家，对中国西部历史有独到的研究，当然也有可能是政治家，眉毛胡子一把抓。唐格木的土地，一年中ณ起码半年是冻僵的，从10่月到次年的5月，别说挖坑，就是砸进个ฐ木橛子也很困难。有民谚道，到เ了日月山，两眼泪不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