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冲回寝室里脱掉鞋，脱掉袜子，光着脚๐站在刚拖干净的地板上，不知道再干什么เ好。宿舍楼这会儿寂静无声，只听得走廊尽头的厕所水箱滴滴答答的滴水声，大家都在教室里拼命。五个脚趾自由地撑开，心里一阵愉快。不论什么东西，都不希望有东西束缚着啊！何况心里的愿望！我像一个雇农，在母亲、老师和社会舆论的土地上耕耘，把青春和心血都付诸于这土地，还要抛弃自我，换得别人刮ุ目相看，但这一切对完善自我又有什么เ用？失去这些，我还是我。
礼ึ堂外面的昏灯下，站着脸全扭歪了的何老师。她刀身后的银杏树开始落叶了，有点光秃的树枝像张牙舞爪的妖怪。我止也止不住膝盖上的哆嗦，我想吐，恶心极了，唾沫都酸。
何老师突然把手放在我肩上，像纺织女工现这匹布出了毛病，她的手火热火热。
不接是不行的，纸上扑面而来的，是一股刺๐鼻的粉笔灰味，吸进去真难过，我拼命往外呼气，但那ว股生涩尖利的气味就是停在嗓子里不出来。
突然她现身边有人渐渐挨近过来。一个额头上暴出粉刺来的男ç孩，头剪成刺๐猬式，围着短短的红围巾，拿眼爆爆地看她，曾惠一愣，反应过来，心里好笑，别转脸去，女中ณ婆婆的树影里，能看见教学楼了，连在一块的大礼堂上，还是原来的彩色玻璃，小块的红，小块的黄，在绿了一冬，显得又累又旧的树叶里闪闪烁烁。
男ç孩嘻地笑了一声”交个朋友吧？我比你大，以后可以保护你。”
曾惠掉过头来看看他，他说”要不你还得交保护费，我这样子也不委屈你。”
曾惠哼地一笑”不用你费心了，回去欧会儿。”
那男孩晃着肩膀撞了曾惠一下，敞开的茄克领ๆ口里扑过来一股热烘烘的油腻气味”要么交朋友，要么保护费，我是看得起你。”
曾惠认认真真转过脸来看他，她的眼睛是他从来没见过的，像一扇擦得很亮，关得很紧的玻璃窗，那份自信和警觉是他这个ฐ年纪都不能匹敌的。他找错人了。慌乱之ใ间他竟以为是穿便服的公安人员，转身就走。曾惠对他的背影轻轻笑了一声，充满了成年女子对这类男孩的嘲笑，并不带许多恼怒和恐惧。
女中越地近了，隐隐约约能听见女孩子的笑声和尖叫。曾惠看看四周，估计那ว是田à径场上出的声音。下午已经放学，没有班主任的出门条，女中ณ学生是不能出校门的。也许她们还像以前曾惠一样，十分喜欢在田径场上疯，只是曾惠在这里上学的时候既不读书也不寄宿，在”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雪激”的十年前，她从这所中ณ学毕业，怀着兴奋又不安的心情走进社会。在离开这个广场的时候，满心以为从此浪迹天涯，少女时代像门一样在她身后永远地关上了。她到农场做农工ื，她拼命考上团校，她被分配到离家极远的一所普通中ณ学做团委书记，她拼命调往这所中学，这里离她家很近，而且这所学校的淑女声誉使她略感安慰。有时候，职业对一个聪明的职业妇女的自尊心来说关系重大。
女中的黑色铁ກ楼花大门关着，大门重合成华丽复杂的图案，使人想象那被一排高大灌木掩盖着的后面，将有钢๐琴、的长裙和轻盈旋๙转的心情，曾惠感到เ一点心酸和感叹在心里掠过，普通中学的那些女孩比起这里，真是一无所有，她们的眼神柔弱失望，像一双双五指撒开、一件东西都抓不到的手掌。门房里走出教导主任，她是个身材纤巧雍容的女人，梳高高的髻。曾惠做中学生的时候，她曾是最讲究与人不同而显得高贵的英文老师，在七十年代中期实在难能可贵，穿蓝外套的时候配黄衬衣，换灰的外套的时候配白衬衣。看到她总使人记起要审察一下自己的仪态，曾惠摆摆束得很紧ู的头，把普通中ณ学带过来的那点感叹抹开，全力以赴去迎接她的新角色。
柏树下有一个带大框眼镜的女孩在看书，她躺靠在柏树枝上，嘴里念念有词。看到เ教导主ว任和曾惠，坐起来恭敬而含糊地向教导主ว任致意，曾惠原以为ฦ她一定会好奇地盯着自己้看，那女孩却又垂下头去看书了。
曾惠换了个ฐ手提着寄宿的家什。作为接替去美国探亲而一去不回的团委书记，她报到的那天，一进教导主任办公室，教导主ว任和分管政治思想工作的副校长立即交换了一下眼风。当时曾惠心里一沉，以为ฦ自己要遇上什么倒霉事，结果却是让她先装扮成北京一o一中转学来的学生，插到เ高二1班去，调查学生中这学期突然出现的一个古怪的党派金剑党。校方แ初步认为ฦ金创党出现在第一宿舍二楼ä，最先在厕所墙上现潦草的金剑党签名字样，然后在高二1班后排的课桌上现用小刀刻的长剑图案。课桌有可能轮流坐的，有八个ฐ女生，全是一个寝室的，其中一个已经转学。曾惠就将安排在那个空位上。曾惠当时站在教导主任大而无当的办公室里，满耳朵全是墙上那笨重老式而极其华丽的挂钟响亮的”嘀嗒”声，她被人推了一把，从很快向前跑着的生活里跃了出来，简直像是童话。她拧错了什么机关，现时光在倒流，自己一步向后跨了十年。
教导主任说”我们感到你看上去很年轻，你的工作经验，从表格和档案里看，都可以胜任。这是学校今年最重大的任务，绝不能ม让这个什么เ党败坏我们学校多年建立起来的名誉。”教导主任的声音柔和清晰，带着毫不动声色的威慑力量。
”赶在外界知道情况的前头解决它。”副校长隔着格外宽大的硬桃木写字桌对曾惠说，阳光照在整整一片光洁细密的桌面上，直晃曾惠的眼。桌上放着一个扭怩作态的日本假人，一定是什么เ代表团的礼品。
曾惠点点头。如果不是在这里工作的严å肃的开场白，她简直会笑起来。她并不是能很快随着年龄学龄抱怨慵懒โ忧郁的女人，从少女时起，她就是随意的，开朗的，爱做白日的却又不精致的。重返青春对她来说，简直是喜从天降。从报到เ那天起，她就不断地设想着让青春的心清洗刷心里渐渐蒙上的生活的灰尘。她把它设想成一种探险，一种皈依，却不知道等待着她的，其实沉重得多，绮丽得多，也残酷得多。
果然是田径场上笑成一团。曾惠快走到宿舍的时候，路过田径场，现女生们在踢足球，花花绿绿的外套和厚毛衣洒了一地，球到哪里，哪里便尖叫四起，那十六七岁女孩子才有的高亢而快活的尖叫声像利ำ刃一样划ฐ开曾惠十年沉寂的、十分疲劳的心，早已๐忘记的鲜活和叫喊的欲望喷薄而出，使曾惠不禁微笑起来。男孩子把足球作为一种竞争，女孩子把足球作为一种愉快的泄和解放，只是在没男孩子目光注视和嘲弄的地方，女孩子才会如此地自由和放肆。如节日一般。
教导主任微微一笑”曾惠同学，我相信你能圆满完成，你还有一颗活泼的女孩子般的心呢。这件事一定使你感到很浪漫。”
曾惠晃晃脑后的头。
走进宿舍楼，前厅的白墙上嵌着一排大穿衣镜。镜子看上去很旧ງ了，但毫不变形，照惯了这些年生产的变形镜子，那ว毫不变形的，反而烘托出一种如如幻。狭长的阔边木窗漆着少见的庄重的深赭色，挂着淡黄的薄窗帘。走廊的深处，看到有女孩子穿紧ู身红毛衣，捧着大茶杯一晃而过。一股女孩子们的房间才有的温馨气味潜来，曾惠竟一时有了些感动，像回到久别的老家的那种欢喜和安心。
教导主任扯扯普惠的手肘，低声吩咐”你尤其要注意金剑党与社ุ会上是否有联系。不到万不得已๐，我们不轻易去麻烦公安局，我们不能步江沪女中ณ集体同性恋的后尘，成为公开的丑闻。”
曾惠点点头。
寝室的走廊宽宽的窗台上坐着一个女孩，粉红的拖鞋东一只西一只地扔着，自己้满嘴塞着咯啦啦作响的零食，捧着一本书和一个ฐ饼干箱。教导主任顺ิ带告诉她，这是参加十二国学生计算机比赛得了名次回来的。那女孩有一个ฐ洁白突出、聪明而清高的额头，所有的额都向后梳去，夹了一个深红的大夹。她身后的窗外，是一大片褐色枝条的老树，一片绿叶也没有。褐色枝条后面，是灰砖的古堡塔，每一扇小窗都关着百叶窗，屏住呼吸耸立在那ว儿。再后面，是春天絮云轻舞的淡蓝的城市天空，灰色的鸽子飞来飞去。
到了寝室门口，教导主任敲了两ä下门，拧开钢把手。躺在下铺的一个女孩正直起身来，拿手撩开半下的蚊帐。
教导主任为她们互相介绍，用的是英文，女孩迅地看了一眼普惠的眼睛和眼角，用英文回答教导主任说，室长庄庆和同室的同学都在外面活动，具体还不知道在哪儿，说着她轻轻歪了下脑แ袋，恭顺ิ的样子。这女孩叫潘莉莉，是全市中ณ学生英文比赛第一名，比外国学校的学生还棒。曾惠现潘莉莉的眉毛细而整齐，精致得完全就像画上去的一样恰到好处。
教导主任走了以后，曾惠开始收拾空床，潘莉莉塞上耳机，仍旧钻到床里听她的英文听力练习题。带来的行李是曾惠特地从自己从前在母亲家住时的被褥里选出来的，她感到เ把沾染了丈夫气味的被子带到中ณ学女生的宿舍里来，她会觉得不是滋味。她像所有容易敏感和怀旧ງ的成年女子一样，一有机会，就奋力擦洗渐离青春的这一段日子，向往少女时光，像一个被迫流亡的人向往自己祖国一样。曾惠就在这安静的，远远听见女孩子尖叫欢乐的寝室里，跪在她的上铺床上，默一会儿神，收拾一阵东西。她从上铺上爬下来，把牙缸放到那ว七个的一排里，这才猛然现隔着蚊帐，潘莉莉的眼睛一直在看着她，那ว眼睛是锐利而脱的。曾惠心里暗暗打了个ฐ结。
走廊里有人唱歌。
寝室里挂着一幅世界名画精致的复制品，”艺术家的孩子fij”睁着灵秀纯洁的眼睛，那ว是一种因为富足而保护得纯净爱娇的眼神。潘莉莉说那是校庆时一个老校友送的，她是外国大画商的太太，全校每间寝室都送了一幅。中国无论如何没有这样的趣味和工ื艺。潘莉莉顺带说了一句。
在饭厅里，曾惠和自己寝室的同学坐在一张桌子上，学校吃的是茶饭。曾惠坐在庄庆旁้边，庄庆剪着极短的头，几乎像个ฐ蓄长的男孩，脖子显得很长很白。她向曾惠审度地微笑点头的时候，曾惠觉得她的眼睛极亮，继而现是隐形眼镜，庄庆说”欢迎你来。”
方欣欣坐在一边，一边扒着米粒，一边不动声色地打量普惠，徐亮等庄庆的开场白一完，就问”你是一o一中来的？为ฦ什么来？”
曾惠努力模仿着自己早ຉ先的说话的样子，说”我爸妈是上海ร人，好容易调回来，全家都跟过来了。”
庄庆突然漫不经心地问”我们学校转学考试难吗？数学考到哪里？说不定故意难难你。”
曾惠看出在庄庆那ว亮晶晶的镜片后面，有充满警惕和怀疑的眼神，她装着毫不察觉地回答她们，但心里渐渐鼓起一种由机智引起的兴奋，她好像隐隐约约看到了她将来的胜利。她装作专心吃饭的样子埋下头去，凭着眼角的余光现别的手都不再扒饭，手指紧张地把筷子夹得很紧，便迅装作不经意地抬起眼睛，正巧ู截住她们汇集到庄庆这儿的眼神疑ທ问不决。只有潘莉莉一个人不出声地嚼着牛肉。
庄庆余热地把菜市到她碗里”这是我们今年第一次吃烧牛肉，我们学校烧得最好的一个ฐ菜，你尝尝，不要客气，不然十点以后饿肚子。”曾惠诺诺地应着，迅用一种女孩到新地方的兴奋表情掩盖起旗开得胜的欣喜。
曾惠躺到新床上，现庄庆就是她的下铺，庄庆在熄灯前的最后几分钟里一边抱怨着把厚厚一本蓝ณ皮书往书包里塞，一边从床下勾出拖鞋来，几乎ๆ在此同时，灯灭了。
方欣欣站在窗前问”拉不拉窗帘？”
”不拉木拉，今晚上有月亮。”庄庆说。就着月光她洗完脚๐，脱掉衣服，床吱吱呀呀叫了一阵，寝室里就安静下来了。
曾惠躺在窄窄的单人床上，月光一直洒到她前面的地上。她把被子裹得紧紧的，就像是谁轻轻拥抱着她一样。她开始想丈夫在家一个人睡一张六尺床的模样，他会把枕头放在中间，也会把被子裹得很紧，以获得轻轻拥抱的感觉。她想。
走廊里有人吸着鞋匆匆跑过，在盥洗室门口，有人轻轻尖叫一声，叽叽咕咕地笑。这是女生宿舍。曾惠想到เ这也许是金剑党在秘密碰头。她百思不得其解，不明日为什么เ这么เ一个优越的学校里女孩子要组织一个ฐ党派和广场里的男孩子打架。那些不良少年，曾惠又想到下午那男ç孩不熟练的调笑腔调。一个是天一个ฐ是地。金剑党到底还有点浪ฐ漫，有侠客留名的习惯。而她自己้，就将像小时候看的许多反特电影一样，矫健英武地出现在敌人心脏，沿着墙角树下的阴影一溜烟地跟踪金剑党的踪影，结果这是一个受外国操纵的不良少女集团。从此成为一个ฐ大侦探，飞快地骑着摩托在街上跑，路上的人都看着这大探子又调查新的案子去。曾惠在床上蜷起腿来，使自己躺得更舒服一点，闭着眼睛一路想下去……曾惠哆嗦了一下，寝室里一片安静，回荡着女孩子睡熟了的呼吸声。然而，果真不光是呼吸声，还有人嘶嘶地悄声说话，而且就在曾惠的床下。曾惠支起身体，嘶嘶声停下来，床动了一下，曾惠伸出手去摸挂在床架上的书包。她全部硬器，只有铅笔盒里的新刀片。蚊帐外面，月光正被大朵的薄云分割得迷彩一般。床架上并没有书包带，曾惠猛然一惊，从床上伸出半个身子，现书包被放在桌上，拉链开着。
曾惠从床上跳到桌上，一把模进书包，铅笔盒还在，小刀凉凉地触着指尖。曾惠把小刀捏在手里，四周的蚊帐都塞得很严，纹丝不动。但她感到呼吸声和嘶嘶声一点没有了，就像每个ฐ蚊帐后都睁着一双眼睛在看她。
她把书包挂好，正想上床，突然下铺传来庄庆的声音”你干吗？”
曾惠把小刀紧紧握在掌心里，说，”我眼睛不好，晚上忘点药水了。”
一朵乌云游过去了，月光又倾泄进来，桌上放着一个ฐ小杯子，里面是庄庆摘下来的隐形眼镜，在水里闪着微光的半圆玻璃片，像眼睛一样一动不动地看她。曾惠连忙爬上床去，把蚊帐塞紧。
寝室楼前厅的大挂钟在暖融融的初春深夜里打了十二下，夜空里春天那ว种多而薄的云遮住了月光，寝室里一片黑暗。曾惠突然被一阵呜咽惊醒，那ว呜咽带着熟睡的喑哑和一种深重的焦虑，在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的寝室里撞来撞去。
下铺有人轻轻叫”在庆，你又做了？庄庆！”
呜咽变成了叹息，然后庄庆醒了。”我又做了”她说。
庄庆的呜咽像块小石头，重重地敲进了曾惠心里。
时光倒流
无论如何，曾惠插进了女中的生活。她像所有女生一样每天上课，每天在餐厅里围着大方桌吃包饭。走在去大礼堂听报告的队伍里，远远看过去，曾惠像个ฐ早熟ງ的、总在倾听冥冥中的什么เ声音的女孩，脸色苍白，像青春期贫血，像心里有一扇一直封闭着的小门突然被无形的手转动门把。曾惠走进昏暗的拱门里，听着中ณ学大礼堂即将挤满学生时的充满了回响的喧哗声，木椅翻动声，一阵恍惚。
庄庆走在她旁边，一到เ暗处，她忍不住去扶曾惠的胳膊，她小时候很怕黑，后来好了，再后来，听说初ม中时代的好朋友宁歌在半夜跳楼自杀了。她帮宁歌把留在寝室里的书送回家，一迈进宁歌家只有一扇天窗的小屋，那时正是黄昏，屋里黑得像并，天窗那儿的一缕暮色里飞舞着许多亮晶晶的纤尘。她猛然看见宁歌的脸在黑暗里向她闪了闪，幼时的恐惧突然扑来把她整个吞没了。黑暗从此像追杀人的怪兽一样紧ู紧跟着她。
礼ึ堂长窗上的彩色玻璃把礼堂分割成许多块大而模糊的红、黄、绿、蓝。所有的窗都紧ู闭着，从玻璃上映出枯萎的爬山虎弯曲的细茎。曾惠和庄庆正好坐在靠窗边的座位上，座位的靠背是赭色的，很硬很高，如果不坐直身体，前排的靠背便挡住了视线，使你觉得像到了一个村，闭的、安静的密室。
今天要听留美博士的报告，是女中的老校友，她坐在台上，遥遥看见她高高的额下有副精致的红色细边眼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