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环惊牙地抬起头看看张氏。她触到张氏的带着好意的眼光，感激地对她的主人一笑，又埋下头去。她的手仍旧ງ在张氏的小脚上轻轻地擦着。她的眼光又停留在那只失了形的短短的脚๐上。这是一个奇怪的景象。脚背高高地隆起，四根指头弯下去，差不多连成一块肉紧紧地贴在脚掌上，只剩下大指孤零零地露在外面，好象一个尖尖的粽子角。这不是人的脚，这倒象用面粉捏成的白白的东西。她的手每次触到它，她就要起一种怜悯的感情。现在这一双脚和上面的小腿都有点浮肿了。翠环拿着洗脚布替张氏揩脚๐。张氏温和地唤她。她又抬起头。张氏突然含笑地说：“我看你近来对大少爷很好。”
“不是这样，我晓得你不肯对我说真话，”张氏不相信地摇摇头说，她的声音仍旧是很温和的。这出乎翠环的意料之ใ外，使得她偷偷地抬起眼睛看了看张氏的脸。她看见张氏的和善的笑容，觉得稍微安心。她大胆地再辩一句：“我难道还敢骗太太？”
觉民不做声，好象在想什么เ事情。他们已经走进房间了，他忽然对琴说：“我想跟你谈谈，我们到花园里头走走，好不好？”
琴用同样含着深爱的眼光回答他的注视。她低声说：“我也愿意同你单独在一起。”
“大表哥，三表妹说得很对，”琴接下去说，“对那些人，你不该再让步。你应当跟他们奋斗。你自然容易明白：你还有前途，他们却没有将来。你应该好好地保重你的身体。”
“翠环，”觉新看见翠环也在屋里，便唤了一声。
陈姨太用力把王氏的两只膀子都拖住。觉世趁着这个机会连忙躲到陈姨太的背后去。王氏气冲冲地挣扎着。陈姨太松了手转过身子把觉世紧ู紧抱住。王氏看见这个情形，更加生气，她也掉转身来捉觉世。王氏的手又挨到เ觉世的头上了。陈姨太觉得心疼，忍不住大声干涉道：“四太太，你不能ม够打他！”
“我现在不高兴‘抱’了，”王氏不假思索只图痛快地答道。
淑华刚刚ธ走进过道，一个人忽然从后面跑来。那个人跑得很快，而且他是从外面转弯进来的，所以他没有留意到淑华，把她撞了一下。
“你不在书房里读书，跑出来做什么？”淑华问道。
“我想，有一天，我们不会再在这个小地方，不会只有我们这几个人……将来一定在一个很大很大的地方，有许多许多人，我们的报纸那个时候会销到เ五万，十万，一百万，”陈迟抬起头自语道。
“我不怕久等，”汪率勇敢地、充满着自信地答道。
觉新到了周家，自然受到周老太太和陈氏的诚恳的欢迎。她们把国光推托的话告诉他，还说出她们的意见。觉新赞成她们的主ว张，他也愿意到เ郑家去一趟。周老太太殷勤地留แ他吃早饭，他不好推辞，只得陪着他的外祖母、舅父、舅母们吃了饭。
觉新า从周老太太的房里出来，坐着自己的轿子到郑家去。轿子停在大厅上。郑家仆人把他引进客厅内。他在那ว里等候了许久，才看见郑国光出来。
“请卜南失画ฑ一个圆圈，”淑华照规矩地说。
铅笔果然又在纸上画出一个ฐ更大的圆形，不过还是不十分圆。觉新仍然闭着眼睛，象落在睡梦中似的。他的手依旧安稳地放在木板上，跟着木板移动，不曾落下来。
这夜觉新一个人回家。周氏和淑华便在周家留宿。第二天晚上是“花宵”，周家举ะ行簪花的礼节，觉新自然也来参加了。堂屋里挤满了人。在大煤ศ油挂灯和电灯的明亮的灯光下，枚少爷跪在大红拜垫上，让人把一对金花插在他的新博士帽帽顶ะ的两面，把红绸交叉地挂上他的两肩。押韵的吉庆的颂โ词愉快地送进他的耳里。然后是大厅外天井里燃放的鞭炮的响亮声音。这是一个喜庆的夜晚。渺小的枚少爷奇怪地想：怎么别人在这些日子里会把他当作主ว要的人物。他并不知道自己其实是做了傀儡。
周伯涛把枚唤到书房里去，告诉了他一些礼ึ节，要他在这天当心自己的说话和举动。周伯涛๙带着严父的口气讲话，只顾自己้满意，却想不到เ年轻的枚这时更需要安慰和鼓舞。
王氏梳妆完毕，照照镜子，又在头上抿了抿刨า花水，然后站起来对沈氏说：“五弟妹，我们到那边坐，让李嫂收拾桌子。”
“你这回倒做得不错，居然使三哥没有话说，”王氏假意称赞道。她在心里并不佩服沈氏。她暗暗地嘲笑着：“你这个傻子。”
“我明白你，我明白你。你是正直的人，你没有做过错事情，”张氏加重语势地说。她只图安慰他，想马上减轻他的痛苦，她去忘记了他做过一件使她失望的事就是关于他们的女儿淑英出走的事，他至今还不肯宽恕淑英。
克明的脸上忽然露出了笑容，他懂ฦ得她的意思。他似乎在绝望中瞥见一线微弱的光。他多少感到了一点温暖。他感动地说：“你的意思不错。我希望再有一个儿子，他可能ม比他两ä个哥哥都好。究竟还是你关心你，你懂得我。不过你也要当心身体啊，这半年来你也憔悴了。”
沈氏进来了，春兰跟在她的后面。沈氏的头发梳得很光。脸涂得白白的，不过上面没有擦胭å脂。在矮矮的鼻子上面，一对小眼睛鼓得圆圆的，两道画ฑ过的宽眉快要挨在一起。一张阔嘴紧紧ู闭着，脸上没有笑容。
沈氏含糊地应了一声。她不坐，就立在写字台前，一面指着春兰对克明说：“三哥，你看！”
“你不要打开。就算是我请你们买点心吃的，你们还不收吗？”淑华着急地说。她又摸出一个红纸包递给倩儿：“这才是我给你的。”
“三小姐，刚才我跟绮霞、倩儿商量过，哪天我们弄点菜请你同四小姐‘消夜’好不好？”翠环走到淑华面前低声说。
淑华和觉新า都争着去看那本杂志。淑华接连嚷着：“在哪儿？”芸也怀着好奇心去看那篇文章。
“给我看看他写些什么เ，”淑华急切地说，就伸手去拿那本十六开本的杂志。
众人都笑起来，淑华笑得更厉害。
“你站好，你站好再说，”琴一面说，一面推开淑华的身子。
这个意外的问题把觉新窘住，他想不到就是它在折磨这一颗不曾有过青春的年轻的心。他对这个问题已经是十分陌生了。这些年来，他不曾想过，也不敢想到它。人为着什么而生？人生有什么意思？他处在这样的环境里，眼看着年轻的生命一个一个毫无理由地被人摧残，他自己所珍爱的东西也一个ฐ一个地被人夺去，人们甚至不肯给他留下一点希望或者安慰！他能够说什么呢？他在什么地方可以找到一个回答呢？他觉得他的略微发热的脸上有了凉意了。
“我也不晓得是空非空，不过”枚沉吟地说，“我觉得没有什么事能够使我打起精神。我不晓得我做什么事对，什么事不对……”
淑华走到琴的身边，琴正在跟芸讲话，淑贞在旁边听着。琴讲完一段话，看见淑华便笑问道：“怎么你又回来了？你不是怕我敲你吗？”
“还有嘞ๆ，我替你说出来：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淑华调皮地笑道。
“你想她们还有什么好主意？”程鉴冰微笑地说，“我祖母同我妈就想把我关在家里。”她迟疑ທ一下又说：“她们还想给我选一个人家嫁出去。”
“这个主ว意倒不错，”张惠如忍不住笑起来，故意说。“她们老年人除了这个，就再也没有别的办法。”
“她们虽是那ว样想法，我却有我的主意，”程鉴冰坚决地说。
“当然罗，现在时代不同了，”张惠如鼓励地说。
“不过我不明白为ฦ什么时代进步得这样慢！”程鉴冰用不满意的口气说；“民国也成立了十二年了，五四运动也过了四年了，我们这儿还是这样不开通。我出街次数多了，家里就要说话。接到一封男朋友的信，家里也要说话。幸好她们说了几句也就算了。如果她们认真干涉แ起来，问题就多了。”她说着不知不觉
地皱了皱眉头。
“其实也不能说慢。已经改变了好多了。社会的进步有时固然明显，有时也是看不出来的。不过它一定在进步。所以我始终相信我们会得到胜利ำ，”张惠如关心地安慰程鉴冰道。他看见程鉴冰不作声，便带笑地举ะ出一个例子来说：“我们今天能够在这儿开两周年纪念会，这不就是一个进步的证据吗？”
程鉴冰的双眉开展了，她点点头答道：“我也明白。如果是在从前，我哪儿能够同你们在一起办报……”她忽然红了脸。她想起了另一个人，她的眼睛又发光了。张惠如马上接下去：“你恐怕早坐起花轿到别人家去当少奶奶了。”他温和地笑着。“你不要笑，你自己้就不插金花披红做新า郎官吗？”程鉴冰指着他笑道。她马上觉得话说得不大对，便搭讪地问道：“你怎么不出去吃饭？”
“你忘了，我说过我买得有鸡蛋糕。”张惠如便把蛋糕取来，打开纸包，连纸一起放在碟子里，自己拿起一块，又递了一块给程鉴冰。
程鉴冰接过了蛋糕。她想起一件事情，便奇怪地问道：“你还在吃素？”
“自然罗，所以我不同他们出去吃饭，”张惠如安静地答道。
程鉴冰注意地把张惠如的上半身打量了一下，看得他有点莫名其妙。她的眼光里露出了惊愕、同情、尊敬三种表情。她说：“你也把自己折磨够了。为ฦ什么你一个要这样地刻苦？你何必把一切都放在你一个人的肩上？”
张惠如象对小孩子说话似地哂笑道：“我并没有吃苦，我还不是跟你们一样？不过我想努力使自己的言行一致。我吃素า，其实我只不吃肉，这是因为我不赞成伤生。我们都不愿意把自己的快乐建筑在别ี人的痛苦上面，我喜欢把这个ฐ‘人’字推广，推广到一切的生物。”
“我的看法跟你的不同，”程鉴冰摇摇头说；“我的主ว张倒跟存仁接近。存仁说你受了一点佛学的影响，是吗？不过我佩服你的毅力，我们都不及你。”张惠如大声笑起来。他抗议道：“我连佛经也没有念过，我怎么会受到佛学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