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世原是一个被宠坏了的孩子，现在又仗着陈姨ถ太这么เ爱护他，他自然不肯听母亲的话。他虽然挨了意外的骂，但是仍旧固执地嚷道：“我现在就要！你不给我，我就不回屋去。”他挣脱陈姨ถ太的手，身子往地上一躺。
陈姨太用力把王氏的两只膀子都拖住。觉世趁着这个机会连忙躲到陈姨太的背后去。王氏气冲冲地挣扎着。陈姨ถ太松了手转过身子把觉世紧紧抱住。王氏看见这个情形，更加生气，她也掉转身来捉觉世。王氏的手又挨到觉世的头上了。陈姨ถ太觉得心疼，忍不住大声干涉道：“四太太，你不能够打他！”
“我晓得，”绮霞答道，便转身走出去。但是走到房门口，她又掉转头来说：“三小姐，刚ธ才太太吩咐过黄妈等一会儿熬洋菜要做‘冰粉儿’了。”
淑华刚刚走进过道，一个人忽然从后面跑来。那个ฐ人跑得很快，而且他是从外面转弯进来的，所以他没有留意到淑华，把她撞了一下。
他们一面工作，一面谈话，手不停地动着，折好报纸，又把它们封成小卷。小卷在餐桌上渐渐地堆积起来。他们送一批给黄存仁，等到เ他写完了又送一批过去。但是黄存仁的一管笔不及他们三个人的手快。黄存仁开玩笑地诉起苦来。张惠如正在整理书橱里的书，听见黄存仁的话，连忙说：“你写不赢，我来帮你写。”他匆匆忙忙地关好书橱门，走到那张小书桌跟前。他顺ิ便搬了一个凳子到那里去，就坐在黄存仁对面，拿起笔在封好的报纸卷上写地址。
“我想，有一天，我们不会再在这个小地方，不会只有我们这几个ฐ人……将来一定在一个ฐ很大很大的地方แ，有许多许多人，我们的报纸那ว个时候会销到五万，十万，一百万，”陈迟抬起头自语道。
“你这个办法很好，”周老太太对陈氏说，“我们只好再麻烦大少爷走一趟。”
觉新到了周家，自然受到周老太太和陈氏的诚恳的欢迎。她们把国光推托的话告诉他，还说出她们的意见。觉新赞成她们的主张，他也愿意到郑家去一趟。周老太太殷勤地留แ他吃早饭，他不好推辞，只得陪着他的外祖母、舅父、舅母们吃了饭。
他端端正正地坐在一张方แ桌前，把两只手都放到卜南失上面。她们要把蕙请来。他便闭上眼睛，心里想着，想着，他只想着一个人，他只想着他的亡故的蕙表妹。他渐渐地睡着了。他的手仍然照ั先前那样地按着卜南失。这心形的木板的两只脚๐开始动起来。插在心形尖端的铅笔在觉新面前那ว张白纸上画着线和圈。
“请卜南失画一个圆圈，”淑华照规矩地说。
“还好，我不累，”觉新答道，其实他觉得十分疲倦。
这夜觉新า一个人回家。周氏和淑华便在周家留แ宿。第二天晚上是“花宵”，周家举行簪花的礼节，觉新า自然也来参加了。堂屋里挤满了人。在大煤油挂灯和电灯的明亮的灯光下，枚少爷跪在大红拜垫上，让人把一对金花插在他的新า博士帽帽顶的两ä面，把红绸交叉地挂上他的两肩。押韵的吉庆的颂词愉快地送进他的耳里。然后是大厅外天井里燃放的鞭炮的响亮声音。这是一个喜庆的夜晚。渺小的枚少爷奇怪地想：怎么别ี人在这些日子里会把他当作主要的人物。他并不知道自己其实是做了傀儡。
“那是春兰不懂ฦ事。她害怕老四，又害怕三哥。后来我给她撑腰，她才敢告老四。这一下三哥的脸算是丢尽了！”沈氏得意地答道。
王氏梳妆完毕，照照镜子，又在头上抿了抿刨า花水，然后站起来对沈氏说：“五弟妹，我们到那边坐，让李嫂收拾桌子。”
“我不想睡，我也不想吃饭，”克明疲倦地说。
“我明白你，我明白你。你是正直的人，你没有做过错事情，”张氏加重语势地说。她只图安慰他，想马上减轻他的痛苦，她去忘记了他做过一件使她失望的事就是关于他们的女儿淑英出走的事，他至今还不肯宽恕淑英。
觉新不知道克明究竟怎样想法，也不便多劝他，只是唯唯地应着，等候他说下去。
沈氏进来了，春兰跟在她的后面。沈氏的头发梳得很光。脸涂得白白的，不过上面没有擦胭脂。在矮矮的鼻子上面，一对小眼睛鼓得圆圆的，两道画过的宽眉快要挨在一起。一张阔嘴紧ู紧闭着，脸上没有笑容。
她们道了谢接过来。翠环看着纸包疑惑地问道：“三小姐，怎么是红纸包起来的？”
“你不要打开。就算是我请你们买点心吃的，你们还不收吗？”淑华着急地说。她又摸出一个红纸包递给倩儿：“这才是我给你的。”
“信？二表妹、三表弟有信过吗？”琴连忙问道，她的脸上露出了喜色。
淑华和觉新都争着去看那本杂志。淑华接连嚷着：“在哪儿？”芸也怀着好奇心去看那篇文章。
“哪儿的话？我从没有醉过，不信我们再来吃酒，”淑华站起来，一面笑着，一面大声说。“琴姐，我们再来吃几杯好不好？”她走过去拉住琴的袖子，还往琴的身上靠。
众人都笑起来，淑华笑得更厉害。
“大表哥，我问你一句话，”枚少爷忽然鼓起勇也嗫嚅地说。
这个意外的问题把觉新窘住，他想不到เ就是它在折磨这一颗不曾有过青春的年轻的心。他对这个问题已๐经是十分陌生了。这些年来，他不曾想过，也不敢想到它。人为ฦ着什么而生？人生有什么意思？他处在这样的环境里，眼看着年轻的生命一个一个毫无理由á地被人摧残，他自己所珍爱的东西也一个一个地被人夺去，人们甚至不肯给他留แ下一点希望或者安慰！他能够说什么呢？他在什么地方可以找到เ一个回答呢？他觉得他的略微发热的脸上有了凉意了。
女佣黄妈走进屋里来，问觉民道：“二少爷，现在端菜出来吗？”
淑华走到琴的身边，琴正在跟芸讲话，淑贞在旁边听着。琴讲完一段话，看见淑华便笑问道：“怎么你又回来了？你不是怕我敲你吗？”
“好了，不要讲了，等一会儿给别人听见，又会招惹是非的，”倩儿阻止地说。
翠环噗嗤笑起来。她说：“刚ธ才我叫你小心，现在你倒来劝我小心。我也不说了。三小姐她们还没有来，我们回转去找她们。你就在陪我走一会儿，横竖你今天要挨骂。”
倩儿笑着说了一句话，这两ä个婢女又往花园里去了。
觉新慢慢地抬起头来，他觉得呼吸比较畅快多了。他的心似乎在微微颤动，好象一滴露水润湿了它的干枯。他有一点痛苦。但是他还有另一种感情，这仿佛是感激，仿佛是喜悦，仿佛是安慰。黑暗渐渐地在褪色。他不觉微微地一笑。这虽然不是快乐的笑，但是它也有驱散阴郁的力量。他伸了一个懒腰站起来。他想出去到เ花园里走走。他需要在较广大的天空下面他细思索ิ一番。他愿意回想许多事情。
他刚刚掉转身，正要往门外走去。忽然门帘ຈ一动，一个人影又闪了进来。这个人又是他不愿意看见的。
来的是沈氏。她的第一句话便是：“大少爷，陈姨太到你屋里来过吗？”
觉新答应了一个“是”字。他知道花园里今天去不成了，索性安心地让沈氏坐下，他自己也坐下。
“她一定找你商量‘抱’孙儿的事情是不是？”沈氏追逼似地问道。
“我并没有说什么เ话，她自己在说，”觉新า淡漠地分辩道，他还在想别ี的事情。
“她怎么说？是不是‘抱’七娃ใ子？”沈氏把她的小眼睛睁得大大的，目光炯炯地问。
“她好象说要‘抱’六弟。三爸不肯把七弟‘抱’出去，”觉新厌烦地答道。
“‘抱’六娃子？”沈氏惊问道。她的脸色马上改变了。她又点头说：“我晓得四嫂同陈姨太原来是一起的。”她又咬牙切齿地说：“她们商量好来骗我。我现在才明白。”
觉新极力压住他的轻蔑的感情，他并不同情她，不过她的气愤、苦恼与失望引起了他的怜悯。他温和地劝道：“五婶也不必生气。其实九弟也太小，五爸就只有这个ฐ儿子，恐怕他也不愿意把九弟‘抱’给陈姨太。”
这些话有一点讥讽的味道，不过觉新า是真心说出来的。在平时它们也许会惹起沈氏的怀恨，这时却不曾引起她的反感。她的思想现在集中ณ在王氏和陈姨太的身上。觉新的话更加证实了她的猜疑。她老老实实地自然带着更大气愤地说：“我原先并没有这个意思。还是四嫂来劝我做的。她说三哥想吞陈姨太的财产，逼着陈姨ถ太‘抱’七娃子。还是她劝我跟陈姨太说，跟三哥说，把九娃子‘抱’过去。她说喜姑娘以后还会生的，‘抱’走九娃子并不要紧。我才去说的。看起来明明是她在戏耍我。真正岂有此理！”她又切齿地骂道：“四嫂这个人真没有良心。我平日处处维护她，处处帮她忙。她不领我的情，反而把我当做傻子故意作弄我。她看上陈姨太的钱，也可以跟我明说，我又不会跟她争。何苦用这种手段对付我？”沈氏说到这里把眼圈都气红了。她低下头，摸出手帕揩了揩眼睛。呜咽地说：“他们斯负我，在这个公馆里头没有一个人不欺负我。”
觉新同情地望着沈氏。她无力地在这里低声哭着。她发过脾气以后，她的勇气也完全消失了。她曾经给了他那么เ多的小伤害，她带来他生活里的一部ຖ分的痛苦，她毫无原因地把他看作一个敌人。这一切使他渐渐地在心里培养起对她的憎厌。但是现在事实证明她也不过是一个简单的、愚蠢的妇人。她象一个没有主ว见的女孩似地在他的面前啜泣。这使他想起她的遭遇。他想：在这个公馆里的确没有一个跟她要好的人。他忘记了过去对她的厌恶，温和地安慰地说：
“五婶，这也许是个误会。四婶或者是无心说的。不过我们晓得你没有那样的心思，没有人会说你不对。你不要难过。”
“我晓得是她故意作弄我。她的脾气我明白。她是个阴险的人。我上过她好多次当。她教唆我跟你们这一房作对。都是她的意思！”沈氏挣红脸说，她觉得王氏仿佛就站在她的面前听她讲话，她要用话去打击那个ฐ坏心的女人。
觉新痛苦地看她：她到เ底说了真话。他相信这不是虚假，但是它们有什么เ用？它们能够搬走压在他心上的石子吗？它们不是依旧证明他所爱的这个家充满了阴谋、倾轧、争夺、陷害吗？她的话不过是在他的面前替她自己洗刷，对他目前的心情，又有什么好处呢？他已经把过去的憎厌的忘记了。他现在祈祷着：不要再说下去罢。
“我一定要报仇，我一定要报仇，我也不是容易欺负的人！”她忽然鼓起勇气怨恨地说。但这也只是一句空泛的话，她在人前不得不说大话来挽救自己的面子，其实她并没有任何复仇的计划，而且她也知道自己并不是王氏的对手。
觉新沉默着。他找不到适当的话。他也不知道她的心情。他自己又落在复杂错综的思想网里。他盼望沈氏早早ຉ离开，让他安静地过片刻๑。
沈氏并没有走的意思。她也沉默着。她用手帕慢慢地揩眼睛。她的怒气渐渐地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