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巴金果然是一个ฐ人了。他望着已被人们多次抄家的楼上楼下，心中ณ不免泛起愁苦和怆然。
巨鹿路6๔75号大楼就在眼前了。这是一幢意大利式的花园大楼ä。早在解放初期巴金就来到这里上班了，他知道这里住着一批中ณ国近代知名作家，他们中就有后来在国内文坛上知名的一批人物，如《红日》的作者吴强、电影《为ฦ了和平》的执笔人柯灵等等。巴金还知道这幢楼解放前曾是资本家刘吉生的私人花园。再以此上朔，这幢造型奇特的小楼还是法租界上有名的巨籁达路上的名宅，。由于原主ว人想把这里建成一座赠送爱妻的花园豪宅，所以他就按希腊神话丘比特和普绪赫的爱情传说加以设计，成了有名的爱神花园。巴๒金记得这爱之ใ豪宅变成了上海作协的办公楼以后，他的许多作品都是在这里诞生的。巴金任主编的国内名刊《收获》，也是在这里挂牌面世的，当那场可怕的飓风刮来之ใ前，这里就是巴金理想的家园——仅逊于武康路寓所的写作天地。他知道许多在国内外造成影响的文学作品，就是从这个门口被邮递员送进来，又是从这个门口以杂志的方式传递出去，震动整个中国文坛的。
巴金在这时候总会对她苦笑一下，故意装出无所谓的样子，说：“蕴珍，你不必替我担心，我的问题，迟早总有一天会解决的。”萧珊却满怀希望地说：“但愿那一天快一点到เ来，这日子为什么เ竟会这样久呢？”
因为ฦ萧珊的母亲，并没有成为这对新潮恋人最后结合的障碍。这是因为老人家出人意料é的开明让巴金心里感动。萧珊的母亲对初ม次见面的巴金从心里感到满意，她并没有依照旧时代的繁文缛节，要求巴金作一些他不喜欢做的事情；也没有让女儿依从家规，必须经过九九八十一难，最后才能大张旗鼓的嫁女。老太太当时只出面请巴金和萧珊在餐馆里吃了一餐便饭，然后这场婚姻便爽然地定了下来。
全家人时至现在仍对萧珊保着“密。”在萧珊尚不知自己้所患何病的时候，他忽然从干校回来，理由是什么เ呢？巴金在烈日下想了许久ื，最后他说：“不管找个什么理由á，我也不能说因为她的病情才回家的！那样，她的精神又怎么เ能受得了呢？”
“是吗？那好啊，你能回来就好！”萧珊全然相信他的话，她知道巴金是个一辈子难说半句假话的人，尽管她对当前形势下“工宣队”是否会让一个“老九”写材料也感到เ几分疑惑，可是萧珊根本不愿意多想。她只盼巴金早一天从奉贤回来，哪怕从此不当什么作家，哪怕家里生活清贫，守候在她身边也是种难得的幸福。
巴金对陈蕴珍的信很感兴趣，并不是因为这姑娘提出的问题特殊，而是陈蕴珍的文笔优美，且在字里行间都透出她对《家》中人物命运的关注与担忧。尤其是她对“觉惠”这一人物日后境况所寄予的种种忧虑，不禁让巴金心中一动。所以，他很快就给这素า昧平生的读者复了一封短信。给读者复信对于巴๒金来说，是习以为常的事情，不久ื他就淡忘了。可是巴金没有想到，此后不久，陈蕴珍居然又接连寄来几封信。那时，巴金因创作小说《家》，在上海滩上已๐经小有名气。不过，巴๒金是个不看重名气的人，他仍然在紧ู张的编辑工作中ณ抽出一定时间，尽量对每位读者的来信都做到有信必复，自然陈蕴珍每次来信也会得到巴๒金的复函。这样，正在爱国女中ณ就读的陈蕴珍，便开始走进了这位在上海独身居住的青年作家生活中来。
两天后，陈蕴珍的信又摆在他的桌上。姑娘告诉巴๒金会面的时间和地点。让巴๒金心里好笑的是，这个天真又大胆的女孩，竟会把他们首次会面的地点选在“新雅饭店”的二楼。而且，她为防止巴金在赴约的时候认错了人，还在信中附上她本人的一幅玉照。巴金这才发现，和他已有一年多通信联系的女学生，原来竟生得如此端庄清丽ษ，秀色可餐。她那圆圆的面庞上，有一双妩媚秀气的大眼睛，她那眼神里流露出来的笑意无疑是真诚而热情的。
那ว时刚从亚非作家紧急会议的会场回到เ上海作协的巴金，从一个举国敬仰的著名作家，一夜之间变成人人喊打的上海文艺界黑老k，这当然也需要一个转化的过程。开始时他也不习惯这受人揪斗的生活，可是随着作协内部ຖ大字报的增多，巴๒金已从不肯接受这莫须ี有的罪名，到เ逐步习惯这种非人的折磨了。他看到许多和他一样无辜的新老作家们，都被先后关进作协的二楼。他们在这特殊的“牛棚”里每天学语录，写检查和到เ楼下去接受批判。从当年8月开始，巴金就再也没有好日子了。
“我确实应该受受教育，因为我确是地主ว家庭出身！”在永远休止的批判和揪斗过后，巴金并没有像别ี人那样气馁与沮丧。他在牛棚里真正做到不说一句不该说的话，不走一步不该走的路，谨小慎微，如履薄冰。只有回到武康路那熟悉的小院时，才会对萧珊倾吐心里的积郁๗之言。萧珊对他这样过份认真的态度感到เ惊讶和不解：“先生，你回家里为什么也要说这种话呢？莫非当真有点发傻了吗？”
巴金依然真诚地对妻子说：“蕴珍，我说的都是真话。我想，我是在官僚地主的家庭里长大的，受到旧社会旧ງ家庭的教育，接触了那么多旧社会和旧家庭的人，所以我肯定有很多不良的思想。我会以封建地主的眼光去看待新社ุ会。所以，文化大革命对我来说，是非常及时的。……”他在妻子面前好象背书，好象有些木然地自省。他的神情让妻子见了心生悲哀，萧珊有时会说：“你究竟是怎么了？”
巴๒金没想到เ尽管他从心里对已๐有了省悟，真心想在这场红色风暴中ณ洗心革面。然而造反派仍然不理解他。到了当年深秋，对巴金的斗争竟然又升级了。
他从一个每天可以看大字报，可以照常到作协上班的人，变成了“专政对象”。并且不时被造反派从一楼押上二楼，接受大会小会的批判ศ。
“巴金，你必须交待为ฦ什么เ要写《激流三部曲》，你写的《激流三部曲》，就是在为万恶的地主ว阶级歌功颂德！”巴๒金现在坐在这间小会室里，似乎仍能听到那ว震耳欲聋的喊声。那当然是他的幻觉，当然是他记忆深处一时难以消除的烙印。如今，那梦魔般的苦日子终于渐渐离他远去了。如果萧珊现在没有生病，如果她还象从前那样好好活着，巴๒金本来对人生还有莫大的希望。现在不但没有人再对他进行批斗ç，而且也不再让巴金去奉贤五七干校了；不再让一个年迈老人去田间劳作，这本身就是对他的解脱。留在上海尽管仍要巴金写检查和定期交出思想汇报，但是，这毕竟比过去五年中那不堪回首的岁月强多了。
萧珊死后，从前那些见了面就横眉冷对的造反派们，似乎多少改变一些态度。根据上级的指示ิ，巴金可以住在家里，他只要每天上午到เ作协机关学习马列主义和毛泽东著作，写写心得笔记就可以了；他不需要再象从前那样扫作协的厕所、打扫走廊里的卫生和登上很高的窗台去拭玻
璃了；当然，更不会有人疾颜厉色地把他拉到เ外边去做“喷气式”了。
巴金很满足。生活的改善让老人从心底滋生了一种生存的希望。每天上午必须ี参加的机关学习，对巴金来说无疑ທ是种精神负担。可他没有其它办法回避，中午回到武康路1้3号，老人的精神才会变得好些。他现在和女儿女婿一家生活在一起，尽管女儿女婿对他照ั顾得无微不致，可是巴金仍然希望自己多做点力所能及的家务。再也不需要写作了，巴金那ว时候下午的时间非常宽裕。他有时会在厨房里淘米洗菜，有时还会亲自到เ附近的菜市场去，为ฦ全家人的晚餐选几样时新า菜来。他不再有从前那种频๗繁的社会活动，他成了地地道道的普通市民。里弄里的妇女们常常会把满头白发的巴金，误当成从郊区进城的老农。谁会想到他就是当年风流倜傥，文笔潇洒的大作家巴金呢？
只有在无人的时候，巴金才会一人踱到院子里两ä棵枝繁叶茂的玉兰树下。他到树荫底下来，当然不仅仅是纳凉，只有巴金心里清楚他与这两ä棵玉兰树有着多么เ深厚的感情？他是伫立在这里思索ิ那早已经逝去的岁月，回忆他和萧珊在一起的日子。他只要一想到เ妻子，心里就难过，他感到เ最对不起萧珊的是，在几年前那场浩é劫中，萧珊不但也遭到เ作协大字报的攻击，更有甚者，在巴金和作协几位“黑线作家”们集中批斗的时候，一些不怀善意的家伙们，居然把无辜的萧珊也拉出来陪斗。那难堪的场面让巴๒金一辈子也淡忘不了。
“蕴珍，他们这让对待你太不公平了，这一切都是因为ฦ我啊！……”巴๒金想起萧珊被揪斗ç的情景，心里就想哭。他完全清楚萧珊并不是作协的正式工作人员，她甚至连工资也不拿，早从19๗59年起主动到เ《上海文学》杂志社ุ协助工作。凭心而论萧珊的组稿对杂志社ุ颇有益处。她的性格注定她不喜欢得罪人，如果不是因为自己在上海ร作协特殊的地位，任何人都不可能把萧珊当成批斗的对象。
“先生，你千万不要这样说，没什么เ，他们要斗我，就让他们斗ç去好了。这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萧珊每当看到巴金那双愧疚的眼睛，就会对他露出浅浅的一笑。她那ว笑容会让巴金想起他们在桂林和贵阳的时候，对他常常露出的笑容。从前，萧珊的笑容会让正在灯下写作的巴金感到浑身轻松，如今即便他早ຉ已不再摸笔写作了，这淡淡的笑意仍会让巴金见了心情舒畅。
“蕴珍，听说他们让你每天早上去扫大街？”196๔8年冬天，上海刮起了极为ฦ少见的飓风，武康路那座小院里的玉兰树也凛冽的寒风吹刮下凋零叶落了。巴๒金有一天看到เ一个ฐ瘦削的女人身影，从那扇大铁门后悄悄地挤了进来。他一怔，好一阵才认得出来，那个ฐ在清早寒风中怀抱着一把扫帚ຐ的女人，竟然就是与他相濡以沫几十年的妻子萧珊。巴金发现萧珊的面庞变得越来越苍白了，口唇也冻得有些干裂。显而易见她定是趁大清早无人上街的时候，一个人起了绝早，把她分到的扫街任务提前完成了。巴金见到那瑟瑟发抖的萧珊，心里顿时感到不安和发酸。
“嗯，是的。”萧珊不敢与巴金的眼神对视。她似乎从内心有种难言的自卑，从小就生活在大都会上层家庭中ณ的萧珊，有生以来恐怕是第一次受到这非人的待遇。在作协机关罚她在大门前挂牛鬼蛇神牌子的时候，身边还其它人陪着。可是，巴金无法理解的是，作协造反派为什么在解除了对萧珊的“专政”，放她回到เ武康路住地，又要街道里弄派给她这样一个每天清早必须扫大街的任务。萧珊心里难过，她本来不想把这件事告诉巴金，可她没有想到第一次起早去扫街，回来的时候巴金竟然早就在玉兰树下等着她了。
巴金见她这样子，心里就更加难过。他多么เ想起早去替妻子扫街，可是，在那种年月他如果那样做，恐怕就要再被人加上了一个罪名。他把萧珊扶到เ小楼的楼ä下，在客厅里坐定。然后给她端来一碗热乎乎ๆ的米汤，安慰地劝道：“蕴珍，这没有什么，现在连曹市长也扫厕所呢，何况我们？……”
自尊心很强的萧珊望了一眼巴金，眼里顿ู时汪起了珠泪。她喃喃地说：“扫街本来也没什么เ，可是，我不愿意在自己的家门前扫街，唉，真怕碰上里弄中熟ງ悉的人啊……”
巴金说：“没什么，如果大家都知道街是你扫的，也就见怪不怪了。”
巴金的心在流血。每天他见萧珊一个人在冬天的大清早ຉ，悄悄离开家到冰冷的大街上去，他就马上从床上爬起来。巴金是想和她做伴，不过他只能守在铁门内，悄悄望着那个ฐ病弱而单薄的身影，在晨色蒙胧中奋力的扫着扫着。他却不敢走出来陪她一起扫街。
让巴๒金无法面对的现实是，妻子就是在这扫街的过程中，精神受到เ了莫大的剌激。尽管她坚持每天清晨天不亮就起床扫街，可是街道和里弄仍然有些人知道扫街的人就是巴金的妻子。特别是一些孩子们，当面对萧珊出言不逊，尤让她心里难过。巴金记得那是个阴蒙蒙的早晨，他在院子里见萧珊又浑身疲惫地回到เ院子里。当她把目光投向院里的玉兰树时，恰好与站在树下的巴金目光相遇了。她发现巴金不敢正眼看她，巴๒金当时如此，是因为ฦ他
本身怀有一种难言的负罪心里。他后来才知道，也许正是当时自己的这回避眼神，构成了对妻子精神上的剌痛！
他记得萧珊的病，也就是在那一年出现病灶的。巴金心里清楚，在那种非人困境中长活的人，很容易染上疾病。萧珊会不会就是在压抑和精神折磨面前生病的？
“唉，蕴珍，你为什么这样脆弱呢？你为什么不能想开一点？”巴๒金是在两ä个多月后在干校听说萧珊得到了病。他急忙从乡下赶回上海，见了萧珊不禁暗暗吃了一惊，发现从前那么文静白皙的萧珊，如今竟然变得面庞削瘦，而且她的肚子经常疼痛。他上前紧紧ู把萧珊抱住，关切地凝望她那尽管深陷进眼窝、却仍然美丽的大眼睛，半晌才说：“你要挺住，在这时候咱们大家都要挺住才行啊！”
“没什么，先生，我没什么，只要你没事就好了。”萧珊躺脸上仍然挂着笑。不过她那ว笑容与从前巴金熟悉的笑容毕竟大不一样了，她笑得很凄美，也很勉强。他知道萧珊心里的伤太重了，她也太累了，现在她应该好好休息一下了。所以，巴๒金回家后就不断催促她到医院去看医生，萧珊确实也去了几家医院，不过她的病情始终得不到彻底的检查。后来巴金假期结束，不得不一步三回头地回到เ干校，而萧珊的病情也就这样一拖再拖。女儿女婿尽管想尽了办法求医，可是在当时那种年月，哪个医生会关心像萧珊这样的女人呢？
武康路1้3号小院里的两ä棵玉兰树在风中摇动着巨大的树冠，发出飒飒的轻响。小院里静极了，巴金静静伫立在广玉兰的阴影下，忽然发现自己在风中落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