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记得他去了奉贤五七干校以后，整个武康路上的小楼就交给了萧珊一个人。偌大一个家的重担都放在一个ฐ柔弱的女子肩上，那将是何等的压力啊！他知道萧珊并不轻松，特别是当她知道自己在奉贤干校因为ฦ写检查始终不能过关的消息以后，萧珊始终替他忧心。只要他从奉贤回到上海，萧珊第一句话总是问他：“你的问题什么时候才能解决？检查是不能够过关？……”
然而，巴金知道对于他和萧珊来说，婚姻的成功并不在于父母的态度，而在于他与她是否具凝结成了真诚的爱意。在某种程度上他和萧珊的婚姻，是近代中ณ国较为新潮的恋爱。他们之间最后的结合，全然是感情的水到เ渠成。
巴金是从儿子写来的信上了解到เ，他走后女婿和女儿在极端困难的处境下，找车把萧珊几次送到เ中ณ山医院，以当时较为先进的器械进行了全面检查，并且很快得出明确的结论：肠癌晚期，癌肿已在皮下扩散！也就是说萧珊的长期高烧，就是因为癌细胞的肆虐而引起的。而今萧珊的病情虽然已经确诊，可是让巴๒金心中失望的是癌症已近晚期了！
“啊，是这样，干校里有个材料需要我来写，可是，在干校那种环境，写材料是写不下去的，所以……就批准我回上海来写。……”巴金是从没有撒过谎的老实人，特别是与萧珊相濡以沫几十年，彼此始终心心相印，夫妻俩从没有任何话不可直言。而今他只能如此了，说了假话的他脸色有些尴尬。不过巴金还是显得很高兴，快步来到妻子床前，俯身一看，发现她比一月前回来时变得更加清瘦了。
时至今日巴金依然清晰记起，那是1935年的春天，当时他正在上海福州路的文化生活出版社里当总编。一天，巴金从许多读者写给自己้的信中ณ，发现了一封署名“陈蕴珍”的女学生来信。信封上的地址好象是上海爱国女中。这位女学生在信中说，她是读了巴金的小说《家》之后，为书中人物的命运备感担忧，于是才产生了渴望了解小说之ใ外背景故事的想法，于是她就冒昧地给作者写了一封信。
春日照亮了桌上女读者的来信，巴金记得昨晚他已๐经读过。经过一年多的通信，他对这位爱国中学的女生已经有了一个良好的印象，然而巴金没想到对方居然会主动提出见面。在一般情况下，巴金是不想随便与陌生读者见面的，何况对方还是位正值妙龄的女孩子。然而，当他看到陈蕴珍在信中流露出的真诚，巴金就觉得对方的盛情是无法回绝的了，于是巴金决计给她复信，对她的要求表示首恳。
“先生，我们不能让这座幽静的小院空荡荡的，这样就没有任何生气了呀！”萧珊那好听的宁波口音，似乎又从无边的漆黑夜幕下飘了过来。在静静的子夜里让巴๒金听了心情激动，自从萧珊离去以后，他几乎ๆ每天夜里都会梦见她。她那双美丽的大眼睛，始终在他的面前晃动。巴金听了她的声音，就会想起萧珊和他在这座院子里共同生活的日日夜夜。刚搬来的时候，是萧珊提议在院子里栽几棵树。她知道他喜欢广玉兰，所以她就千方แ百计地托人寻找树苗，巴金记得那是个空气里飘着扬花的温馨春日，萧珊笑眯眯地把两ä棵玉兰树苗抱进他们的小院。然后他和她一起在院子里挖坑，栽树，浇水。如今这两棵玉兰树已๐经长大长高了，巴๒金在沉沉夏夜里一个人伫立在楼ä下的窗前，他发现当年萧珊栽的玉兰树已经高过了三层小楼ä的屋檐。枝叶葱郁，树杆茁壮。在夜色里那玉兰的叶冠显得黑黝黝的。
“蕴珍，我记得你是在昆明时就喜欢玉兰树的啊！”巴金一人静静伫立在夜色里，孤灯把那瘦削的身影投映在楼下客厅的粉壁上。他一人孤零零地望着窗外那两棵玉兰，忽然从玉兰树上又想起了萧珊。
昆明，明丽的天，明丽的水。
19๗39๗年夏天，萧珊终于找到เ了上大学的机会。不过并不是前往成都投考东北大学，而是昆明的一所大学。那时，巴๒金是和萧珊在桂林停留แ一段时间以后，忽然获悉了西南联合大学即将在昆明开课的信息。当时西南联大是非常有影响的学校，所以巴金听到เ这个消息以后，就劝萧珊去报名投考。
“西南联大？我当然希望投考，不过，我凭着在上海ร女中的功底，不知是否能考上？”萧珊见巴๒金对她考大学的事如此重视，心里当然高兴。不过听巴金介绍了西南联大的情况以后，她心里又产生了一点畏ั葸。在上海爱国女中毕竟读书有限，她不知以自己的知识和才华，是否会考上名牌大学。
巴金凝视着娇柔的萧珊，循循善诱地说：“蕴珍，我和你接触以来，看到你确实有许多优点。特别是勤劳，这很让我感到เ吃惊，因为你的出身在我的印象里是不能ม作体力的，可是，你陪我去汉口时就让我吃惊，原来你也有吃苦的精神，这很了不起。说到เ你考大学，也是一样，世上做任何事情，都是要有一点刻苦精神才行的。你的天份和才华本身就比我高得多，只是你仍然需要加一点刻苦，就好了。”
“哦，”萧珊听了巴金的话，很高兴，也很振奋，她慢慢品味着他的语意。萧珊听得出巴金在鼓励自己发奋读书投考大学的同时，也在话语中ณ流露出隐隐的担忧。他是在委婉指出她性格上的弱点，那就是钻研的精神尚须加强。她听了他的话，脸上现出了不好意思的羞怯。半晌她才恍悟地说：“李先生，你是说我吃苦还不够呀？”
巴金连忙解释说：“不不，不是的。蕴珍，我早就说过，你比我有才华。只是缺少一点刻苦钻研的精神，我很喜欢你的外语水平，有时候你翻释一些外国名著的片断，我看了就是一种意外的享受。虽然说有些释文并不恰当，也不是普希金和屠格涅夫的风格，可是，它们却有着很浓烈的文学气氛。应该说你笔下的译文大都是有创作性的文学作品，从这些片断的释文中，我已经看到你是有希望的女孩子。在这种
基础上去投考大学，我想，你是会成功的。……”
从那ว以后，巴金发现萧珊开始默默地下了苦功。
当年他们在桂林隐居的几个月，萧珊几乎每天天不亮就爬起来读书。到了19๗39๗年夏天，他和她都回到เ了上海。这是他们决定在萧珊投考西南联大前最后一次回上海。萧珊需要和她的父母双亲及家人作一次告别，她的母亲是通情达理的人，当她听说巴金支持女儿去考联大的时候，当即就允许说：“既然李先生同意你考联大，你投考就是了！”
7月，巴金把萧珊送到เ香港。
香港对于萧珊来说同样是一个ฐ陌生的城市。内地烽火四起，可是这维多利亚海边依然一派歌舞升平。巴๒金和萧珊在香港渡过了难忘的三天。在这里，萧珊将要转路前往陌生的昆明，而巴金则要一个人再回上海。尽管当时内地战事频๗仍，上海已成一个孤岛，然而对于巴๒金来说，上海是他的再生之地。他人虽然已经到了安全之地的香港，然而他的心却始终没有离开上海ร。
“蕴珍，你去吧。等到你明年暑假的时候，我准会亲往昆明的。到เ那ว时候，我会让你看到我在上海写成的新书。”那ว时，萧珊前往昆明还不能搭乘飞机。她只是个ฐ穷学生，而巴๒金也只有一些微薄的薪水。所以她去昆明只能搭客船。那天，当客船在香港码头启航的时候，巴金和友人们共同把萧珊送进船舱，在分手的时候，巴金再一次叮嘱她：“蕴珍，你要记住，到了昆明，一定要多给我写信，看到你的信，就是我的最大安慰啊！”
“放心吧，李先生，我会写信的。”姑娘飘然地飞上客轮，就像一只翩翩飞走的蝴蝶。
巴金回到黄浦江畔ึ以后，很快就恢复了从前那ว种深居简出的生活。他闭门谢客，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想写成他的新著。不久，他那ว部长篇《秋》就在与萧珊的思念之苦中悄悄写成了。
1้940年的夏天到了，当时巴๒金是带着几本刚ธ刚从印刷็厂里刚拿到的新า书《秋》，再一次从上海搭船前往昆明的。当他来到昆明，把自己那散发着油墨香味的《秋》放在萧珊面前的时候，他迄今还清楚地记得，当时的萧珊高兴得简直不亚于她当年在上海读到巴๒金《家》时的兴奋。她看到巴๒金在《秋》中继续和延伸了《家》中的人物和事件。有些情节是萧珊从前就听他讲过的，有些故事则是萧珊在桂林时对巴๒金提供的素材，尽管整个《激流三部ຖ曲》都是以成都的李氏家族为背景，然而聪明的姑娘读后才惊愕地发现，巴金的小说之所以在当时会引起振聋发聩的作用，其原因就在于巴金善于把他了解的同时代人物的故事，都有机地融合到他的小说之ใ中。
“这就是玉兰树，李先生，您看那玉兰花开得有多么เ灿烂呀。雪白的花儿，象征着纯洁与友爱啊！”巴金在昆明住了三个月，在这期间他仍然埋头自己้的另一部ຖ长篇《火》的写作。他感到เ昆明不同与已经成了孤岛的上海，这里四季如春，更主ว要的是这里远离敌人的战火，他可以在萧珊替自己้租用的一间民宅里，无所忧虑地潜心写作。他要把自己对生活的体验都诉诸笔端。尽管上海和南京已经沦陷敌手，可是巴金却全然不为所动。他知道自己手无寸铁，无法上前线杀敌报国，最好的办法就是以自己的书去感化与激励民众。
巴๒金日夜奋笔，语言会俨如所居所前面的那条潺潺的小河，不舍日夜的汩汩流过他的心间。他有决心把自己对祖国的爱都通过书中ณ的人物表达出来。所以，他在昆明的九十天里，几乎把所有精神都投入到เ写作中来了。萧珊看他这样夜以继日的写作，心里好难过。好心的萧珊就不时提议带巴金走出户外，去游昆明附近的名胜古迹。巴金当然不好谢绝，于是他和萧珊的足迹便遍及了美丽ษ的鸡足山、剑川和曲靖。
有一天，萧珊和巴金同游填池，当她们来到เ黑龙潭时，萧珊忽然发现一片玉兰树。这种树她前年去广州的时候就已经见过了，巴金的文化生活分社院子里就有这样的树。而今在云南她们竟然又遇上了玉兰，萧珊和巴金就坚持在那ว些绽开花蕾的玉兰树前合影。巴金知道也许就是从那ว时起，萧珊就暗暗发誓有一天她和巴๒金有自己家的时候，在院落里一定要栽种几棵她喜欢的玉兰树。
在上海ร武康路13号，萧珊实现了她的夙愿。
如今女主ว人已经悠然远去，可是那两棵高大的玉兰依然还在。浓密的树冠在初秋的微风里发出飒飒的响声，撩拨着巴金那烦乱的心。他再也不想去看那两棵玉兰树，因为看了玉兰树就让巴金心酸。他转身沿着楼梯走上来，回到了他熟悉的小楼上，才发现从前萧珊和他住过的房间，早就在“文革”初期遭到了造反派的查封。如今他看见一些房间的门上仍然还贴着封条。尘埃已经封住了紧ู闭的房门，那些房间都曾经是巴๒金和萧珊一起度过建国后安定时光的见证。
巴金好象又见到เ了那让人心悸的一幕：几个ฐ手拎皮带的汉子不顾一切地冲进门来，他们想冲进巴金楼上的书房。去翻抢那ว些整整齐齐排列在书架上的珍贵藏书。萧珊想上前拦挡这些如入无人之境的抄家者，可是，她一个弱女子又如何能ม阻挡住那ว些来势凶猛的强人？就在
萧珊想拦挡，想劝说，想以理智和正义去护卫巴金那ว些珍藏的书籍时，不料有人猝然挥手，把手里那只带着铜头的皮带，狠狠地向着萧珊额头上狠抽了下去。她哎呀一声，手捂着沁血的额头扑倒在地上了……
往事如烟。站在这里，巴金蓦然想起和萧珊的结婚。他们是在1942๐年10月经桂林辗转来到เ贵阳的。那时候萧珊在昆明的学业还没有结束，她发现巴๒金因为ฦ战乱ກ的原因到处转辗，所以就毅然决定中止了自己้的学业，然后她沿着巴金向大后方转移的路线，紧紧地追了上来。当她和巴金在贵阳见面的时候，已经是当年的秋天了。出现在萧珊面前的巴๒金，再也不是当年在上海黄浦江畔“新雅”饭店里初识的翩翩书生。战争的烟尘让巴金的脸上蒙上了一抹淡淡的愁云。他似乎有点苍老，但也多了几分成熟ງ与干练。
“先生，你受苦了呀！”还是她那脆亮的语音。
“没什么，蕴珍，你也受苦了呀！”巴金望着她笑，笑得很开心，也很幸福。两人分手以后，巴金所领导的文化生活出版社广东分社，在历经数千里的长途迁徙之ใ后，在桂林终于走向了解体。许多编辑人员再也无法忍受骨肉分离之ใ苦，为生计与战事所迫，最后他们开始脱离了巴金领导的分社ุ。巴金对于这种局面一筹划ฐ莫展，他面对着事业的凋零和前途的失望，一路跋涉，最后不得不流落在贵阳。他见了萧珊就如同在漆黑的夜里忽然见到了光明。脸上的痛苦神情也为之ใ一扫，他当时只是对萧珊说：“蕴珍，从前我们从上海ร出来的时候，以为ฦ越往前走就越会脱离困境，现在才知道日本人的铁蹄越来越近了。甚至香港也成了他们的天下，所以我们就只好向云贵川一带逃难。现在我怕的倒不是日本鬼子，而是担心我们一些同仁熬不过这种艰难的日子啊。”
萧珊见他心情痛苦，就决定自己留下来陪他，她说：“先生不要被眼前的困境吓住，不管你的面前有多少艰难，我都决定和你共赴国难的。”
巴金的愁眉舒展了，他没有想到自己心仪的人竟会在这种关键的时候突如其来的来到自己面前。他虽然对萧珊的到เ来感到高兴，然而想到她现在仍在攻读大学，心里就有些不忍，他说：“蕴珍，你来了我当然高兴，不过，你不能ม因为ฦ我就放弃自己้的学业啊。再说，当年你为ฦ了报考西南联大，下了那ว么多苦功，到เ头来莫非就这样半途而废吗？”
萧珊紧紧地抓住他的手，深情地告诉他说：“先生，我再也不离开你了。这么些年我始终想咬咬牙坚持到毕业，可是，当我听说你现在身边连烧饭的人也没有时，心里就想哭一场。先生想一想，我这样苦苦地学习究竟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咱们将来的生活吗？如今国将不国，兵荒马乱，我即便得到了一张毕业文凭，将来又有什么用呢？”
巴金默然。他不再说话，他知道萧珊的话不是没有道理，想到เ他和她已๐经经历了长达八年的爱情长跑，想到萧珊多年对自己发自内心的爱意，巴๒金知道他再也不能ม拂逆她的好意了。于是他不再反驳她，而是对她投来的目光顺从地点了点头，说：“好吧，既然你决定了，那ว么我们就在这里结婚吧？”
萧珊多年来始终在盼他的这句话。如今终于盼到了。那天晚上，巴金请她来到เ花溪边的一家小饭馆。那是一家临靠溪水而筑的小店，山风徐徐吹来，深秋时节的花溪景色清幽。巴金坐在那ว家小店里，耳听着附近那条小溪潺潺的水声，心底忽然泛起了从没有过的波澜。
在过去三十几年岁月中，巴๒金的足迹几乎走遍了大半个ฐ中国。他经历过家族的巨เ变和人世间的冷暖，但是他惟独没有得到过异性的柔情。多年来他抱定为ฦ国为民情愿独身走天涯的雄心壮志，闯过了几多坎坷。而今当他在万般疲惫之后，终于在贵阳这有名的花溪之ใ畔，迎来了他心仪多年的萧珊。
巴金在后来这样回忆说：“我还记得一九四四年五六月我在贵阳的生活情况。我和萧珊五月上旬从桂林出发，五月八日在贵阳郊外的‘花溪小憩’结婚。我们没有举ะ行任何仪式，也不曾办过一桌酒席，只是在离开桂林前委托我的兄弟印发一份‘旅๓行结婚’的通知，在贵阳我们寂寞，但很安静，没有人来打扰我们。‘小憩’是对外营业的宾馆，是修建在一个大公园里面的一座花园洋房，没有楼，房间也不多，那ว几天看不见什么客人。这里没有食堂，连吃早点也得走半个小时到镇上的饭馆里去。……”
花溪的月夜真美。静得有些让人心跳。
“先生，喝酒吧！”萧珊那ว天晚上显得格外清纯秀美。这位从小就生活在繁华大上海的千金闺秀，如今终于和她的心中上人走到一起了。自1้936年她和巴金见面时起，萧珊就在心里暗许了终生。她感到เ巴金才是值得她痴情追求和深爱的人，也是值得萧珊毕生相依相从的伴侣。今天，萧珊的夙愿终于实现了。
暮云收尽溢清寒，
银汉无声转玉盘。
此生此夜不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