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润了润朱砂笔，细细打量着殿中站立的青年，问道，“朕若没记错，再过三个月你便是及冠之龄了？”
皇帝想了想，试探道，“我记得南阳郡公的有个ฐ孙女，比你小岁余，至今还待字闺中。据说那姑娘自两三年前便对你芳心暗许，矢志不渝，且才貌双全、温婉可人，就不考虑考虑？”
虽然心中有些许难受，谢宝真的眼神依旧清澈通透，没有丁点儿的厌恶或是恐惧。
过了半个月，一向太平的英国公府突闻噩耗。
那是他心爱的姑娘，是他全部的念想。
谢霁心中一紧，忙将受伤的手背在身后，藏住那ว一点血渍。
祁王府的侧门悄声打开，谢霁缓步走出，望着怀抱油纸卷轴靠在阴影中的谢淳风，问道：“找我何事？”
半轮残月从云端隐现，洒落一地清辉。谢霁垂眼望着手中油纸包裹的物件，心中万千思绪叠涌。
苏氏给她安排的闺房在南院的小楼上，二楼单独一间，布置得十分宽敞温馨，榻上被面都是最上等的苏绣。约莫是认床，谢宝真睡得不□□稳，梦中影影绰绰梦见了远方的爹娘，梦见了白衣少年，却怎么也看不清脸……
于是连着六七日，主宅的女人们都恨不得将谢宝真当瓷娃娃供着，每日药膳不停，谢延甚至还不知从哪儿弄了一抔洛阳产的黄土给她随身带着，据说是可缓解水土不服之症。
谢霁幻想过无数次两人相见的场景。当初毕竟是自己不辞而别，又数次冷落谢宝真的热忱求见，她大概是委屈的，伤心的，愤怒的……
他怎么เ……这般冷淡？
“收着。”每晚想她的时候就拿出来看看，长久摩挲，以至于褪色颇为严重，看来也需抽时间去补色才成。
谢宝真拉着他往水榭走，道：“皇上叫你入宫作甚？我都等了你一上午了。”
谢霁静静地望着他，没说话。
“十四年前，谢侍郎狸猫换太子，用自己的幼子代替你死在了玉昌宫的大火中。可惜，他心甘情愿付出了如此惨重的代价，依旧未曾换来娘娘的丝毫信任。出了洛阳城，仇剑奉娘娘遗命杀了谢侍郎全家上下灭口，并从马车中将你带走，悉心教导你复仇之ใ道，让你长成之后借谢家之势完成淑妃娘娘当年没有完成的事……
能ม让父兄一同陪自己้出行，谢宝真虽然开心，却也有些甜蜜的小苦恼：阿爹和五哥都在，自己还怎么与九哥独处幽会？
侍从们收拾大厅残羹冷炙，谢临风带着妻儿回了隔壁自己้的府邸，谢乾还在同谢淳风聊朝堂之上的琐事……趁着家人们各自忙碌的间隙，谢宝真与谢霁一前一后漫步在长廊下。
少女柔嫩的指尖抚摸着胸口，痒而撩人。谢霁眸色深沉了些许，不自在地动了动，“是胎记。”
谢宝真感受到他掌心的炙热，抬首道：“我只是想看看你的胎记，不可以么？”
说罢，她果真小心翼翼地踮起脚尖，攀附着谢霁的肩，将红润的唇凑过去，轻轻呼了呼他的伤处。
谢霁头一次对自己引以为傲的定力产生了怀疑ທ，垂下幽深的眸子颔首，沙哑道：“以后这种事，不可以给别ี人做。”
“并非这个！花枝只算得上小礼物，不是惊喜。”说话间，谢宝真已在谢霁面前站定，两人相隔三尺月光，静静对视。
私自穿着祭服起舞有悖礼仪，谢霁未料é她匆匆而来竟是为此事，心中一动，哑声道：“宝儿……”
谢宝真知道九哥对自己而言很重要，却不知为何而重要。这种感觉就像她身处迷雾之中，看到了光，可怎么也找不到出口，只能于原地打转徘徊。
思绪零零碎碎拼不齐全，又沉浸ฤ在九哥即将婚娶的焦灼当中，谢宝真头一遭失了眠，躺在榻上翻来覆去两ä个时辰，才望着窗纱上西斜的月影累็极而眠。
谢宝真趴在车窗上，小声嘀咕道：“名声又没有你重要。”
谢霁端坐，垂眸道：“赌一把而已。”
谢宝真熟稔地点了一壶冰镇凉茶和一壶三起三落的君山银针，再佐以两碟茶店，望向对面的谢霁道:“这家的龙须ี糕甜而不腻，很不错的，九哥你尝尝？”
谢宝真不敢看谢霁此时的神情，小声嘟囔道：“哪有？”她对亲哥哥的好与对九哥的好，是不一样的。
于是两人重新调整姿势，谢宝真依旧背对着谢霁，曲肘去顶他的腹部ຖ！
……犹记得多年以前，那是一个天晴带风的秋日，阿爹的脸格外严å峻，一步一步动作拆解，于谢宝真谆谆教诲道：“这招叫‘鸡飞蛋打’，乃是偷袭之绝技，缺点是只对男ç人有用。宝儿切记，不到万不得已莫用此招！”
只见旁边的桌子上放着一铜盆的清水，而谢霁墨发半披着，上身衣物皆已脱得干干净净，只穿了一条宽松的亵裤，露出劲瘦的腰肢和满背深深浅浅的陈年旧伤。他正用浸湿的棉布擦拭上身，腰背线条流畅结实，衬着窗口微弱淡薄的光，臂上的水珠闪闪发亮，有着蓄势待发的矫健美……
被他那样盯着，一股奇怪且陌生的感觉充斥于谢宝真的四肢百骸。心跳加快，热血上涌，脸上一阵又一阵地燥热，眼睛飘忽不知该看向何处才好，她索性一把捂住眼睛，蹬蹬蹬地连退数步，而后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还有更多可怖的经历，她若是知道了，岂不是要对他避之不及？
怀中的小少女温软无比，谢霁一怔，手下意识抬起，僵在半空中，不知该作何反应。
此时大家都去街旁看热闹了，赌坊里空荡荡，只凑了一桌赌骰子的纨绔。有管事的上来询问，谢霁便给了他几两碎银通融，两人轻而易举地上了楼。
谢宝真有种微妙的复杂感。两人的关系沉寂了半年，却在今夜牵手奔跑、翻墙进院的荒唐行径中有所复苏，似乎回到เ了从前，又似乎蒙了层看不真切的窗纸。
记错了地方？不可能，临行前她再三叮嘱了时间地点的，为了不让母亲看出端倪心生不悦，还特意错开了时辰出门……
被爽约的失落之余，谢宝真更多的是长松一口气的开心：还好，九哥并没有受伤也不曾生病，健康得很……
那时，谁又能想到门口这位白衣翩然的安静少年郎，就是那手上沾满吴蔚鲜血的狠厉歹人呢？
谁知一下楼，刚好碰见倚在楼下雕栏处望月的谢霁。
谢霁闻声转身。只见他发丝潮湿，面色有些苍白透明，袖袍和下裳处都晕着大片大片暗色的水痕，整个人像是被水泡过的一幅画，随时都会像水墨般晕散在这片湿漉漉的阴雨天里。
打开一看，原来是廖记新做的水晶糖果子，糖衣包裹着红艳艳和黄澄澄的果酱，颗颗宛如玉石般晶莹漂亮。
暖光中，谢霁提着一盏憨态可掬的兔子灯笼缓步而行，目不斜ฒ视，全然当那聒噪的小谢麒是空气。
谢宝真收回手，迎向前道：“谢麒，过来吃糖！”
谢宝真生性率真，俨然已经忘却了方才那ว段不愉快的惊吓，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板着脸严肃道：“这么เ大个ฐ少年郎了要学会照顾ุ自己，回去多穿件衣裳，你的手太冷啦！”
美则美矣，可总觉得有些不真实。
等到皇帝走到เ面前时，谢宝真便叠掌置于额前，顿首叩拜，不料é皇帝忽的停了脚๐步，干净的皂靴竟停留在自己和谢霁面前。
他垂眼看着身下的沙尘，一滴汗顺着他的鼻尖滴入尘土，落地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