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我不记得啊。那你什么时候来看我？”
“真的？我不记得啊。那你什么时候来看我？”
我倒是看了看她和父亲的大床，空着──父亲不知还回不回得来。床头墙上挂着从老家给他们带来的湘绣。四幅并排，春兰、夏荷、秋菊、冬梅，淡淡的绯红黛青压在月白色的丝绸上，俯视着一张铺着凉席的双人床。天花板垂下来的电扇微微吹着，发出清风的声音。这房间，仍旧一派岁月绵长、人间静好的气氛。
我倒是看了看她和父亲的大床，空着──父亲不知还回不回得来。床头墙上挂着从老家给他们带来的湘绣。四幅并排，春兰、夏荷、秋菊、冬梅，淡淡的绯红黛青压在月白色的丝绸上，俯视着一张铺着凉席的双人床。天花板垂下来的电扇微微吹着，发出清风的声音。这房间，仍旧一派岁月绵长、人间静好的气氛。
“小晶啊，”她说，带着很浓的浙江乡音“你在哪里？”
带她去“邓师傅”做脚๐底按摩，带她去美容院洗头，带她到菜市场买菜，带她到田野上去看鹭鸶，带她到เ药房去买老人营养品，带她去买棉质内衣，宽大但是肩带又不会滑下来的那ว一种，带她去买鞋子买乳液ຂ买最大号的指甲刀。我牵着她的手在马路上并肩共行的景象，在这黄狗当街懒睡的安静小镇上就成为ฦ人们记得的本村风景。不认识的人，看到我们又经过他的店铺，一边切槟榔一边用眼睛目送我们走过，有时候说一句，轻得几乎ๆ听不见：“伊查某仔转来喽！”
见时容易别时难，离开她，是个复杂的工程。离开前二十四小时，就得先启动心理辅导。我轻快地说：“妈，明天就要走啦。”
她也许正用空蒙蒙的眼睛看着窗外的天，这时马上把脸转过来，慌张地看着我“要走了？怎么要走呢？”
我保持声音的愉悦“要上班，不然老板不要我啦。”
她垂下眼睛，是那ว种被打败的神情，两ä手交握，放在膝上，像个听话的小学生。跟“上班”是不能对抗的，她也知道。她低声自言自语：“喔，要上班。”
“来，”我拉起她的手“坐下，我帮你擦指甲油。”
买了很多不同颜色的指甲油，专门用来跟她消磨卧房里的时光。她坐在床沿，顺从地伸出手来，我开始给她的指甲上色，一片一片慢慢上，每一片指甲â上两层。她手背上的皮，抓起来一大把，是一层极薄的人皮，满是皱纹，像蛇蜕掉弃置的干皮。我把新า西兰带回来的绵羊油倒在手心上，轻轻揉搓这双曾经劳碌不堪、青筋暴露而今灯尽油枯的手。
涂完手指甲â，开始涂脚指甲â。脚๐指甲有点灰指甲症状，硬厚得像岩石。把她的脚๐放进热水盆里──她缩起脚๐，说：“烫。”我说：“一点也不，慢慢来。”浸泡五分钟后，脚๐指甲稍微松软了，再涂ิ色。选了艳丽ษ的桃红，小心翼翼地点在她石灰般的脚指甲上。效果，看起来确实有点恐怖，像给僵尸的脸颊上了腮红。
我认真而细致地“摆布”她，她静静地任我“摆布”我们没法交谈，但是，我已经认识到เ，谁说交谈是唯一的相处方แ式呢？还有什么，比这胭脂ฦ阵的“摆布”更适合母女来玩？只要我在，她脸上就有一种安心的平静。更何况，胭脂阵是有配乐的。我放上周璇的老歌，我们从《夜上海》一直听到เ《凤凰于飞》、《星心相印》和《永远的微笑》。
涂完她所有的手指甲â和脚指甲，轮到我自己。黄昏了，淡淡的阳光把窗帘的轮廓投射在地板上。“你看，”我拿出十种颜色，每一只指甲涂一个ฐ不同的颜色，从绯红到紫黑。她不说话，就坐在那床沿，看着我涂自己的指甲，从一个指头到另一个指头。
每次从屏东回到台北，朋友总是惊讶：“嗄？你涂指甲油？”
指甲â油玩完了，空气里全是指甲油的气味。我说：“明天，明天我要走了。要上班。”
她有点茫然“要走了？怎么要走了？那ว──我怎么办？我也要走啊。”
把她拉到梳妆镜前，拿出口红“你跟哥哥住啊，你走了他要伤心的。来，我帮你化妆。”她一瞬间就忘了我要走的事，对着镜子做出矜持的姿态：“我啊，老太婆了，化什么妆哩。”
可是她开始看着镜中的自己，拿起梳子，梳自己的头发。
她曾经是个多么เ耽溺于美的女人啊。六十五岁的时候，突然去纹了眉和眼线，七十岁的时候，还问我她该不该去隆鼻。多少次，她和我一起站在梳妆镜前，她说：“女儿，你要化妆。女人，就是要漂亮。”
现在，她的手臂布满了黑斑，黑斑在干枯的衰老的皮肤上，像褪下的蛇皮。
我帮她擦了口红，说：“来，抿一抿。”她抿了抿唇。
我帮她上了腮红。
在她纹过的眉上，又画上一道弯弯淡眉。
“你看，”我搂着她，面对着大镜“冬英多漂亮啊。”
她惊讶“咦，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是你的女儿嘛ใ。”我环抱着她瘦弱的肩膀，对着镜子里的人，说“妈，你看你多漂亮。我明天要走喔，要上班，不能不去的，但马上会回来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