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一
往里走，就是密密层层的蕉丛和椰林了。遍地滚满了熟落的椰子，多得像河边的鹅卵石。荒草迷离，泥淖处处，山坡上偶尔能见到一两ä家人家，从山脚๐开始，一层栅栏，又一层栅栏，层层包围上去，最终抵达房舍，房舍并不贴地而筑，都高踞吊脚๐台上。背后屏挡着原始林，四周掩映着热带树，煞似一座小小的城堡。没见哪一座是开门的，也没见哪一座闪现过一个人影，满耳只是潮水般的鸟鸣。
我果坐在书桌前，脑海ร中ณ出现了60่年代初欢乐而清苦的中学生活。那ว时候，中学教师中很奇异地隐藏着许多出色的学者，记得初中一年级时我们自修课的督课老师竟是著名学者郑逸梅先生，现在说起来简直有一种奢侈感。到เ高中换了一所学校，依然学者林立。我的英语老师孙珏先生对英语和中ณ国古典文学的双重造诣，即便在今天的大学教师中也不多见。穆尼先生也是一位见过世面的人，至少当时我们就在旧书店里见到过他在青年时代出版的三四本著作，不知什么原因躲在中学里当个语文教师。记得就在他教我们语文时，我的作文在全市比赛中得了大奖，引得外校教师纷纷到我们班来听课。穆尼老师来劲了，课程内容越讲越深，而且专挑一些特别ี难的问题当场向我提问，我几乎一次也答不出来，情景十分尴尬。我在心中ณ抱怨：穆尼老师，你明知有那么多人听课，向我提这么เ难的问题为什么เ不事先打个招呼呢？后来终于想通：这便是学者，半点机巧也不会。
我今天不用上班，睡足了起身，提个篮子去买菜。菜场很远，要走过古塔和古寺。身体不好，走得慢一点，多看看古塔和古寺吧。这地方实在是有年代了，连唐朝的皮日休过龙华时都有一种怀古感：
步履再矫健的人也会有生病的时候，住医院对一个ฐ旅行者来说可能是心理反差最大的一件事。要体力没体力，要空间没空间，在局促和无奈中等待着，不知何时能跨出人生的下一站。
然而我终究不是隐士和老僧，来访的友人每天络绎不绝。友人中ณ多的是放达之士，一进书房便爬上蹲下，随意翻阅。有的友人一进门就宣布，不是来看我，而是来看书的，要我别理他们，照样工作。这种时候我总是很高兴，就像自己้的财富受到了人们的鉴赏。但是，担忧也隐隐在心头升起，怕终于听到那句耳熟的话。那句话还是来了：“这几本我借去了！”
在这一点上有点像写古诗。五四以降，能把古诗写得足以与古人比肩的大有人在，但不管如何提倡张扬，唐诗宋词的时代已绝对不可能ม复现。诗人自己可以写得非常得心应手如柳亚子、郁达夫他们，但社会接纳这些诗作却并不那么热情和从容了。久而久之，敏感的诗人也会因寂寞而陷入某种不自然。他们的艺术人格，或许就会因社会的这种选择而悄悄地重新า调整。这里遇到เ的，首先不是技能技巧的问题。
倒不是因为夜间行路艰难，也不是因为没有带着雨鞋和伞。夜雨会使旅行者想家，想得很深很深。夜雨会使旅行者企望安逸，突然憬ä悟到自己身陷僻远、孤苦的处境，顾ุ影自怜，构成万里豪情的羁绊。
我呢，我比他们年长，已没有如许豪情和精力。我只怕，人们把所有的废墟都统统刷新、修缮和重建。
顺着母亲的手看去，雪岭顶ะ上，晃动着一个红点。一天一地都是一片洁白，这个红点便显得分外耀眼。这是河英，我的同班同学，她住在山那头，翻山上学来了。那年我才6岁，她比我大1้0岁，同上着小学二年级。她头上扎着一方长长的红头巾，那ว是学校的老师给她的。这么一个女孩子一大清早ຉ就要翻过雪山来上学，家长和老师都不放心，后来有一位女教师出了主意，叫她扎上这方红头巾。女教师说：“只要你翻过山顶ะ，我就可以凭着红头巾找到你，盯着你看，你摔跤了我就上来帮你。”河英的母亲说：“这主ว意好，上山时归我看。”
坟做得很有气派，整个葬仪也慷慨花钱，四乡传为盛事，观者如堵。此事刮到当地青帮头目陈矮子耳中，他正愁没有机会张扬自己的声势，便带着一大帮人到葬仪中寻衅。
老馆客申辩不清，满脸凄伤，拿起那ว把剪红绸的剪刀直扎自己的手。第二天，他掂着那只伤痕累累的手找到了同村刚ธ从上海落魄回来的年轻人，进门便说：“我名誉糟蹋了，可这乡间不能没有信客。”
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围堤终于筑起来了。每个人都已๐面黄肌瘦，母亲打点的那些衣服，哪禁得住每天水泡泥浸？衣衫全都变得褴褛不堪。为了劳动方便，每人找一条草绳系于腰间。一天，有几个松陵镇上的居民，不知为ฦ了何事来到农场，见到这个情景，以为遇到了苦役犯，赶紧ู走开。
好多年前，我是被夜航船的笃笃声惊醒的孩子中的一个。如果是夏夜，我会起身，攀着窗沿去看河中那艘扁黑的船，它走得很慢，却总是在走，听大人说，明天傍晚就可走到เ县城。县城准是大地方，河更宽了，船更多了，一条条晶亮晶亮的水路，再也没有泥淖和杂藻，再也没有土岸和残埠，直直地通向天际。
放了学，少不了告诉胖和尚，老师称赞了他的字。胖和尚嘡声一笑，说：“我们住持写得才好！”随即领ๆ孩子到后院，指了指菜园南端的一堵粉墙。那里，满墙都是乌ไ亮活灵的字，比字帖ຆ上的还好。深深嗬了一声，小步走去，依偎着粉墙仰望。难怪瘦和尚一脸端庄。
管它无字的牌坊呢，管它无人的空棺呢，只顾每天走进破残的尼姑庵，上学。
许多事，本来属于全国，但一到เ南京，便变得特别奇崛，让人久ื久不能释怀。历代妓女多得很，哪像明末清初的“秦淮八艳”，那样具有文化素养和政治见识，使整整一段政治文化史都染上了艳丽ษ色彩？历代农民起义多得很，哪像葬身紫金山的朱元璋和把南京定都为ฦ天京的洪秀全，那ว样叱咤风云，闹成如此气象？历代古都多得很，哪像南京，直到现代还一会儿被外寇血洗全城，一会儿在炮火中作历史性永诀，一次次搞得地覆天翻？
“上海县旧名华亭，在宋时，番商辐续，乃以镇名，市舶提举司及榷货场在焉。元至元二十九年，以民物繁庶，始割华亭东北五乡，立县于镇，隶松江府，其名上海者，地居海之上洋也。”
这个ฐ故事说，在骆宾王事败失踪后的许多年，一天，一位叫来之ใ间的诗人到杭州灵隐寺游览。夜间，他就借宿在灵隐寺里。宋之问看着月色下寂静的寺院，寺前黑黝黝的奇峰，产生了写诗的冲动。他沉思再三，吟出了这样两句：“鹫岭郁岧峣，龙宫隐寂寥。”下面呢？他一时滞塞，怎么也接不上去了，只是苦苦在殿阈间徘徊，不断地重复着这两句，不知不觉间步进了一个禅堂。
一切宗教都要到这里来参加展览。再避世的，也不能忘情于这里的热闹；再苦寂的，也要分享这里的一角秀色。佛教胜迹最多，不必一一列述了，即便是超逸到家了的道家，也占据了一座葛岭，这是湖畔最先迎接黎明的地方，一早ຉ就呼唤着繁密的脚๐印。作为ฦ儒将楷模的岳飞，也跨身于湖滨安息，世代张扬着治国平天下的教义แ。宁静淡泊的国学大师也会与荒诞奇瑰的神话传说相邻而居，各自变成一种可供观瞻的景致。
明以前的漫长历史，不去说它了，明以后没有被归拢的书籍，也不去说它了，我们只向这座房子叩头致谢吧，感谢它为我们民族断残零落的精神史，提供了一个小小的栖脚处。
回顾潜楼ä只自羞。
我没有认真研究过沈万山的心理历程，只知道这位在江南小镇如鱼得水的大商贾后来在京都南京栽了大跟斗，他如此精明的思维能ม力毕竟只归属于经济人格而与封建朝廷的官场人格处处牴牾，一撞上去就全盘散架。能ม不撞上去吗？又不能，一个在没有正常商业环境的情况下惨淡经营的商人总想与朝廷建立某种亲善关系，但他不懂，建立这种关系要靠钱，又不能全靠钱，事情还有远比他的商人头脑想象的更复杂更险恶的一面。话说明太祖朱元璋定都南京即应天府后要像模像样地修筑城墙，在筹募资金中ณ被舆论公认为江南首富的沈万山自然首当其冲。沈万山满腹心事地走出宅院大门上船了，船只穿出周庄的小桥小河向南京驶去。在南京，他爽快地应承了筑造京城城墙三分之一从洪武门到水西门的全部费用，这当然是一笔惊人的巨款，一时朝野震动。事情到เ此已有点危险，因为ฦ他面对的是朱元璋，但他未曾自觉到，只懂ฦ得像在商业经营中那样趁热打铁ກ，晕乎乎、乐颠颠地又拿出一笔巨款要犒赏军队。这下朱元璋勃然大怒了，你算个什么เ东西，凭着有钱到朕的京城里摆威风来了？军队是你犒赏得了的吗？于是下令杀头，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又改旨为ฦ流放云南。
前不久ื一位苏州作家给我看他的一部新作，写勾践灭吴后，越国正等着女英雄西施凯旋，但西施已经真正爱上了自己的夫君吴王夫差，甘愿陪着他一同流放边荒。
这些画家的作品常常因高雅精美而让人叹为观止，但毕竟还缺少一种更强烈、更坦诚的东西，例如像文学中ณ的《离骚》。有没有可能，让艺术家全身心的苦恼、焦灼、挣扎，痴狂在画ฑ幅中燃烧，人们可以立即从笔墨、气韵，章法中ณ发现艺术家本人，并且从根本上认识他们，就像欧洲人认识拉斐尔、罗丹和梵高？
我只知道一个事实：今天要去看的贵池傩仪傩戏，之所以保存得比较完好，却要归功于一位小学校长。
据此可以推断，庐山的文化形象是在本世纪初年发生重大变化的，变化的契机是“西人避暑”，而结果则ท是以西方文明为先导的热闹。散落在各处山间的寺院依然香火不断，但操纵它们兴衰的重要杠杆已是牯岭的别墅、商市、街道。总的说来，这儿已不是中国文人的世界。
他是唐人，题诗当然比范仲淹早。但是范文一出，把他的行迹掩盖了，后人不平，另建三醉亭，祭祀这位道家始祖。若把范文、吕诗放在一起读，真是有点“秀才遇到เ兵”的味道，端庄与顽泼，执著与旷达，悲壮与滑稽，格格不入。但是，对着这么大个洞庭湖，难道就许范仲淹的朗声悲抒，就不许吕洞宾的仙风道骨？中ณ国文化，本不是一种音符。
翟塘峡、巫峡、西陵峡，每一个峡谷都浓缩得密密层层，再缓慢的行速也无法将它们化解开来。连临照万里的太阳和月亮，在这里也挤捱不上。对此，1500่年前的郦道元说得最好：
他没有料é到เ，他治水的韬略很快被替代成治人的计谋；他没有料到เ，他想灌溉的沃土将会时时成为战场，沃土上的稻谷将有大半充作军粮。他只知道，这个人种要想不灭绝，就必须要有清泉和米粮。
不管怎么说，走向文明的人类，深层意识中也会埋藏着一个洞穴的图腾。
这年他43岁，正当盛年。但他预料，这个陌生的柳州会是他的丧葬之地。他四处打量，终于发现了这个ฐ罗池，池边还有一座破损不堪的罗池庙。
回去罢，时间已经不早。怕还要下雪。
游客各种各样。有的排着队，在静听讲解员讲述佛教故事；有的捧着画ฑ具，在洞窟里临摹；有的不时拿出笔记写上几句，与身旁้的伙伴轻声讨论着学术课题。他们就像焦距不一的镜头，对着同一个ฐ拍摄对象，选择着自己所需要的清楚和模糊。
一箱子，又一箱子。一大车，又一大车。都装好了，扎紧了。吁——，车队出发了。
也许是不敢，也许是不愿，她们狠狠心拧过头去，朝着另一方向躺下了，不再牵肠挂肚，不再幽恨绵绵，连眼角也不扫一扫那ว曾经天天思念的地方。
岂止不再眼巴๒巴地望着故乡，在她们这么多的墓碑上，连一个ฐ真名字也没有留แ下。石碑上刻着的都是“戒名”，如“德操信女”、“端念信女”、“妙鉴信女”，等等。这些姑娘，身陷可怕的泥淖之中，为了保持住一点点生命的信念，便都皈依了佛教，希望在虔诚的祈求间，留แ住些许朦胧的微光。但是我觉得，她们不具真名，与其说是为了佛教信仰，不如说是要隐瞒自己家族的姓氏，不使遥远的族人因自己而招腥惹臭。
这种情景，与边上那些耀武扬威地写满军衔、官职的军人墓碑有多大的差别啊。我仔细地拨开草丛，读着那一个ฐ个姑娘自己杜撰的假名字。她们都有过鲜亮的青春，但很快都羞缩成了一枚枚琐小的石丁，掩埋在异地的荒草中ณ。我认出那些字来了，显然都是死者的小姐妹们凑几个钱托人刻๑上去的，却又像死者在低声地自报家门。她们没什么文化，好不容易想出几个字来，藏着点儿内心的悲凉：“忍芳信女”、“寂伊信女”、“空寂信女”、“幽幻信女”……
我相信，这些墓碑群所埋藏的故事，一定比那ว边的墓碑群所埋藏的故事更通人性。可惜，这些墓碑群什么资料也没有留下，连让我胡乱猜想的由头也十分依稀。
例如，为什么这座立于昭和初年的墓碑那么เ精雕细刻呢，这位“信女”一定有过什么动人的事迹，使她死后能招来这么多姐妹的集资。也许，她在当时是一位才貌双全、侠骨慈心的名妓？
又如，为ฦ什么这些墓碑上连一个ฐ字也没有呢？是因为她们做了什么错事，还是由于遭致什么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