庐山"庐山(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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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也算是个有趣的奇事:先是景观被写入文章,再是文章化作了景观。借之现代用语,或许可说,是文化和自然的互相生成罢。在这里,中国文学的力量倒显得特别ี强大。

对稍有文化的中ณ国人来说,知道三峡也大多以白帝城开头的。李白那首名诗,在小学课本里就能读到เ。

它的水流不像万里长城那ว样突兀在外,而是细细浸润、节节延伸,延伸的距离并不比长城短。长城的文明是一种僵硬的雕塑,它的文明是一种灵动的生活。长城摆出一副老资格等待人们的修缮,它却卑处一隅,像一位绝不炫耀、毫无所求的乡间母亲,只知贡献。一查履历,长城还只是它的后辈。

我走进洞口。

照理,他可以心满意足,不再顾虑仕途枯荣。但是,他是中ณ国人,他是中国文人,他是封建时代的中国文人。他已实现了自己的价值,却又迷惘着自己้的价值。永州归还给他一颗比较完整的灵魂,但灵魂的薄壳外还隐伏着无数诱惑。这年年初ม,一纸诏书命他返回长安,他还是按捺不住,欣喜万状,急急赶去。

刚ธ刚登上山脊时,已发现山脚下尚有异相,舍不得一眼看全。待放眼鸟瞰一过,此时才敢仔细端详。那分明是一弯清泉,横卧山底。动用哪一个藻饰词汇,都会是对它的亵渎。只觉它来得莽撞,来得怪异,安安静静地躲坐在本不该有它的地方,让人的眼睛看了很久ื还不大能够适应。再年轻的旅๓行者,也会像一位年迈慈父责斥自己深深钟爱的女儿一般,道一声:你怎么也跑到เ这里!

地上的凹凸已成了一种令人惊骇的铺陈,只可能有一种理解:那全是远年的坟堆。

我来这里时刚ธ过中ณ秋,但朔风已是铺天盖地。一路上都见鼻子冻得通红的外国人在问路,他们不懂中ณ文,只是一叠连声地喊着:“莫高!莫高!”声调圆润,如呼亲人。国内游客更是拥挤,傍晚闭馆时分,还有一批刚刚赶到的游客,在苦苦央求门卫,开方便之门。

其时已๐是20世纪初年,欧美的艺术家正在酝酿着新า世纪的突破。罗丹正在他的工作室里雕塑,雷诺阿、德加、塞尚已๐处于创作晚期,马奈早就展出过他的《草地上的午餐》。他们中有人已๐向东方艺术投来歆羡的目光,而敦煌艺术,正在王道士手上。

原因是,我发现自己้特别ี想去的地方,总是古代文化和文人留下较深脚๐印的所在,说明我心底的山水并不完全是自然山水而是一种“人文山水”。这是中国历史文化的悠久魅力和它对我的长期熏染造成的,要摆脱๳也摆脱不了。每到เ一个地方แ,总有一种沉重的历史气压罩住我的全身,使我无端地感动,无຀端地喟叹。常常象傻瓜一样木然伫立着,一会儿满脑章句,一会儿满脑空白。我站在古人一定站过的那些方位上,用与先辈差不多的黑眼珠打量着很少会有变化的自然景观,静听着与千百年前没有丝毫差异的风声鸟声,心想,在我居留的大城市๦里有很多贮存古籍的图书๰馆,讲授古文化的大学,而中国文化的真实步履却落在这山重水复、莽莽苍苍的大地上。大地默默无言,只要来一二个ฐ有悟性的文人一站立,它封存久远的文化内涵也๣就能哗的一声奔泻而出;文人本也๣萎靡柔弱,只要被这种奔泻所裹卷,倒也๣能吞吐千年。结果,就在这看似平常的仁立瞬间,人、历史、自然浑滩地交融在一起了,于是有了写文章的冲动。我已经料é到,写出来的会是一些无法统一风格、无຀法划ฐ定体裁é的奇怪篇什。没有料到เ的是,我本为ฦ追回自身的青春活力而出游,而一落笔却比过去写的任何文章都显得苍老。

冷,而竟日຅。晨餐时菜羹亦竭,唯食炒乌豆下饭,宗慧仍以汤匙进。问安用此,曰,勺豆入口逸于著。予不禁喷饭而笑,谓此匙自赋形受役以来但知其才以不漏汁水为长耳,孰谓其遭际之穷至于如此。

宗慧试采养麦叶煮作菜羹,竟可食,柔美过匏叶,但微苦耳。苟非入山既深,又断蔬经旬,岂能识此种风味。

这就是中国古代文人游庐山的实际生活。道如此困境而不后悔、不告退,还自得其乐地开着文绉绉的玩笑。在游庐山的文人中,舒白香还不算最苦的,他至少还有学生和仆人跟随着,侍候着他,与他说笑。

舒白香在庐山逗留了10่0่天,住过好几处寺庙。寺僧先是怀疑他是“大官人”,后来又怀疑他是“大商贾”,直到最后写出《天池赋》贴在寺壁上,僧人才知道他原来是个知名文人。这件事情可以证明,舒白香游庐山时那种虽不免艰苦却还有点派头的举止,与僧人们习见的游山文人很不相同;当时的庐山游客中,最有派头的已数“大官人”和“大商贾”,但他们当时游山也很不轻松,因此,庐山的行旅总的说来是十分寥落的。

舒白香上庐山是19世纪初ม年。直到19世纪晚期,情况没有太大改变。我藏有一部佛学名著《名山游访记》,著者高鹤年是一位跋涉天下的佛教旅行家,他在1้8๖93年初春上庐山时,看见各处著名佛寺都还在,但“各寺只有一二人居,皆苦行僧”。至于牯岭,还“荆棘少人行”。但是,仅仅过了19๗年,当他191้2年再一次上庐山时,景象就大不一样了。牯岭已是:

沿山洋房数百幢,华街亦有数百家,……岭上为西人避暑之地,设有教堂布教,并设医院,利济贫民。此间夏令时,寒暑表较九江低二十度,故至地道暑者甚众,昔日山林,今为廛市。

据此可以推断,庐山的文化形象是在本世纪初年发生重大变化的,变化的契机是“西人避暑”,而结果则是以西方文明为ฦ先导的热闹。散落在各处山间的寺院依然香火不断,但操纵它们兴衰的重要杠杆已๐是牯岭的别ี墅、商市๦、街道。总的说来,这儿已不是中国文人的世界。

唐代钱起咏庐山诗云:“只疑云雾窟,犹有六朝僧。”但如今云雾飘散开去,露出来的却是一个ฐ个中外“大官人”、“大商贾”的面影。

当然也还是有不少文人来玩玩的。本世纪20年代有一位诗人就在庐山住过一个半月,但他每天听到的,已๐不是山风虫鸣,而是石工ื筑路造房的号子声。他从这号子里听出了石工ื的痛苦,写了一首十分奇特的《庐山石工歌》,想把号子传达给读者。读着徐志摩的这首诗不难感悟到,这号子唤来了达官贵人们的一座座别墅,这号子在驱逐着诗人和他的同行们下山。

过不了几年,又有一位文人在山上住了几天便急急下来。他刚刚ธ被一个ฐ巨大的政治旋๙涡放逐,但庐山并不是避身之所,他很快发现这里也是一个ฐ风声鹤唤的焦点。他下山了,到เ了上海,又到东京,写了一篇《从牯岭到东京》,不久,“茅盾”这个名字便出现于中国文坛。

此后,越来越多的政治活动、外交谈判、军事决定产生于庐山。密密层层的云雾,藏进了中国现代史的神秘经纬。

难道,庐山和文人就此失去了缘分?庐山没有了文人本来也๣不太要紧,却少了一种韵味,少了一种风情,就像一所庙宇没有晨钟暮鼓,就像一位少女没有流盼的眼神๰。没有文人,山水也在,却不会有山水的诗情画ฑ意,不会有山水的人文意义。

天底下的名山名水大多是文人鼓吹出来的,但鼓吹得过于响亮了就会迟早引来世俗的拥挤,把文人所吟咏的景致和情怀扰乱,于是山水与文人原先的对应关系不见了,文人也๣就不再拥有此山此水。看来,这是文人难于逃脱๳的悲哀。

我们这帮子开会的文人一有空闲就随着摩肩接踵的旅游者游览庐山各个ฐ风景点,东林寺、秀峰、锦绣谷、天桥、仙人洞、小天池、白鹿洞书๰院、黄龙潭、五老峰……一一看过去,眼前有古人留下的诗。脚下有平整光洁的路,耳边有此起彼伏的叫卖,轻轻便便,顺ิ顺当当。在这种情况下,没有可能以自身的文化感悟与山水构成宁静的往还、深挚的默契,只好让文人全都蜕脱成游人。

就在这种不无຀疲顿ู的情况下突然听到有一个去处,路遥而景美,连李白都没有去过,一下子把我们全都激动起来了。那ว便是三叠泉。趁一天休会,结伴上路。

早就听说那是一条极累็人的路,但劳累对于19๗79年的中国文艺理论家们都还不太在意,摆脱๳劫难不久,对承受辛苦的自信心还有充分的贮留แ。

话虽这么เ说,这条路也实在是够折腾人的了。一次次地上山,又一次次地下山,山又高,路又窄,气力似乎已经耗尽,后来完全是麻木地抬腿放腿、抬腿放腿。山峰无穷无຀尽地一个ฐ个排列过去,内心已无数次地产生了此行的后悔,终于连后悔的力气也没有了,只得在默不作声中磕磕绊绊地行进。就在这种情况下,我们突然与古代文人产生过对深切的认同。是的,凡是他们之ใ中的杰出人物,总不会以轻慢浮滑的态度来面对天地造化,他们不相信人类已经可以盛气凌人地来君临山水,因此总是以极度的虔诚、极度的劳累把自己的生命与山水熔铸在一起,读他们的山水诗常常可以感到一种生命脉流的搏动。在走向三叠泉的竭尽全部精力的漫漫山道上,我终于产生了熔๶铸感,生命差不多已๐交付给这座山了,一切就由á它看着办吧。

不知何时,惊人的景象和声响已出现在眼前。从高及云端的山顶上,一幅巨大的银帘奔涌而下,气势之雄,恰似长江黄河倒挂。但是,猛地一下,它撞到了半山的巨岩,轰然震耳,溅水成雾。它怒吼一声,更加狂暴地冲将下来,没想到半道上又撞到了第二道石嶂。它再也压抑不住,狂呼乱跳一阵,拼将老命再度冲下,这时它已成了一支浩浩荡荡的亡命徒的队伍,决意要与山崖作一次最后的冲杀。它挟带着雷霆窜下去了,下面,是深不可测的峡谷,究竟冲杀得如何,看不见了。它的最后归宿如何,无຀人知晓,但它绝对不会消เ亡,因为我们已๐经看到,哪怕接二连三地阻遏它、撞击它,它都没有吐出一声呜咽,只有怒吼,只有咆哮。

我们这些人的身心全都震撼了。急雨般的飞水喷在我们身上,谁也๣没有逃开,反都抬起头来仰望,没有感叹,没有议论,默默地站立着,袒示着湿淋淋的生命。

终于,我们找到了一种对应,一种在现代已๐经很少的对应。

记得宋代哲学家朱熹很想一睹三叠泉风采而不得,曾在一封信中写道:“闻五老峰下新泉三叠,颇为奇胜,计此生无຀由得至其下。”他请两ä位画家把它画下,带给他看,看到เ画幅时他不断ษ摩索,声声慨叹。这位年迈的哲学家也许已从画ฑ幅中看出了一点远超一般山水奇景的东西,否则ท何来声声慨叹?但我敢说,没有亲临ภ其境,再有悟性的哲人也揣想不出一个生命意义แ上的它。

在古代,把三叠泉真正看仔细又记仔细了的还是那位不疲倦的旅行家徐霞客,可惜他太忙碌,到哪儿都难于静定,不能要求他产生太深的感悟。

我不知道在不断开发庐山的过程中ณ会不会有一天能开通到达三叠泉的汽车路或吊山索道,能构筑起可以像徐霞客那样观察这个神奇瀑布全貌的现代观景台。但毫无疑问,到了那时,我们今天好不容易找到的感悟和对应也将失去。“文章憎命达”,文人似乎注定要与苦旅๓连在一起。

1990年夏天,庐山举行文化博览会,主办单位发来请柬要我去讲学。

我因事未能成行。但一展请柬,仿佛看到了牯岭更为热闹的街市,山间更为拥挤的人群。凝神๰片刻,耳边又响起三叠泉的轰鸣。

不久听去了回来的朋友说,文化博览会是一个吸引游客的举动,所邀学者的名字都张贴成了海ร报,听课者就是愿意走进来听听的过往游人。

文人以一种更奇特的方式出现在庐山上了,地位似乎也不低,但至少我还难于适应。也许庐山又走上了一段新า的旅程?也๣许它能在熙熙ກ攘攘中ณ构建出一种完全出乎我们意想之外的文化与名胜的对应?

一阵云雾又飘到了我的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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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苦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