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气平和了，慢慢地爬。沙山的顶越看越高，爬多少它就高多少，简直像儿时追月。已经担心今晚的栖宿。狠一狠心，不宿也罢，爬！再不理会那高远的目标了，何必自己惊吓自己。它总在的，不看也在。还是转过头来看看自己้已๐经走过的路罢。我竟然走了那ว么长，爬了那ว么เ高。脚印已๐像一条长不可及的绸带，平静而飘逸地划下了一条波动的曲线，曲线一端，紧系脚๐下。完全是大手笔，不禁钦佩起自己来了。不为那山顶，只为ฦ这已经划干的曲线，爬。不管能ม抵达哪儿，只为ฦ已耗下的生命，爬。无论怎么说，我始终站在已๐走过的路的顶端。永久ื的顶端，不断浮动的顶端，自我的顶端，未曾后退的顶端。沙山的顶ะ端是次要的。爬，只管爬。
今天，我冲着王维的那首《渭城曲》，去寻阳关了。出发前曾在下榻的县城向老者打听，回答是：“路又远，也没什么好看的，倒是有一些文人辛辛苦苦找去。”老者抬头看天，又说：“这雪一时下不停，别去受这个苦了。”我向他鞠了一躬，转身钻进雪里。
工匠中隐潜着许多真正的艺术家。前代艺术家的遗留，又给后代艺术家以默默的滋养。于是，这个沙漠深处的陡坡，浓浓地吸纳了无量度的才情，空灵灵又胀鼓鼓地站着，变得神秘而又安详。
完全可以把愤怒的洪水向他倾泄。但是，他太卑微，太渺小，太愚昧，最大的倾泄也只是对牛弹琴，换得一个漠然的表情。让他这具无知的躯体全然肩起这笔文化重债，连我们也会觉得无聊。
当然不会去找旅行社ุ，那种扬旗排队的旅๓游队伍到เ不了我要去的地方แ。最好是单身孤旅，但眼下在我们这儿还难于实行：李白的轻舟、陆游的毛驴都雇不到เ了，我无法穿越那种似现代又非现代、由拥塞懈怠白眼敲诈所连结成的层峦叠嶂。最方便的当然是参加各地永远在轮流召开着的种种“研讨会”，因为这种会议的基本性质是在为少数人提供扬名机会的同时为多数人提供公费旅游，可惜这种旅游又都因嘈杂而无聊。好在平日各地要我去讲课的邀请不少，原先总以为讲课只是重复早已完成的思维，能少则少，外出讲课又太耗费时日，一概ฐ婉拒了，这时便想，何不利用讲课来游历呢？有了接待单位，许多恼人的麻烦事也就由别ี人帮着解决了，又不存在研讨会旅游的烦嚣。于是理出那ว些邀请书，打开地图，开始研究路线。我暗笑自己将成为ฦ靠卖艺闯荡江湖的流浪ฐ艺人。
照理，他可以心满意足，不再顾虑仕途枯荣。但是，他是中ณ国人，他是中国文人，他是封建时代的中ณ国文人。他已实现了自己้的价值，却又迷惘着自己้的价值。永州ะ归还给他一颗比较完整的灵魂，但灵魂的薄壳外还隐伏着无数诱惑。这年年初，一纸诏书命他返回长安，他还是按捺不住，欣喜万状，急急赶去。
当然会经过汨罗江，屈原的形貌立即与自己交叠起来。他随口吟道：
南来不做楚臣悲，
重入修门自有期。
为报春风泪罗道，
莫将波浪枉明时。
《汨罗遇凤》
这样的诗句出自一位文化大师之手，读着总让人不舒服，他提到เ了屈原，有意无意地写成了“楚臣”，倒也没有大错。同是汨罗江畔ึ；当年悲悲戚戚的屈原与今天喜气洋洋的柳宗元，心境不同，心态相仿。
个人是没有意义แ的，只有王朝宠之贬之ใ的臣吏，只有父亲的儿子或儿子的父亲，只有朋友间亲疏ຕ网络中ณ的一点，只有战栗在众口交铄下的疲软肉体，只有上下左ุ右排行第几的坐标，只有社会洪波中ณ的一星波光，只有种种伦理观念的组合和会聚。不应有生命实体，不应有个ฐ体灵魂。
到得长安，兜头一盆冷水，朝廷厉声宣告，他被贬到了更为边远的柳州。
朝廷像在给他做游戏，在大一统的版图上挪来移去。不能让你在一处滞留太久，以免对应着稳定的山水构建起独立的人格。多让你在长途上颠颠簸簸吧，让你记住：你不是你。
柳宗元凄楚南回，同路有刘禹锡。刘ถ禹锡被贬到เ广东连州，不能ม让这两ä个文人呆在一起。到衡阳应该分手了，两ä位文豪牵衣拱手，流了很多眼泪。宗元赠别ี禹锡的诗句是：“今朝不用临河别，垂泪千行便濯缨。”到เ柳州时，泪迹未干。
嘴角也绽出一丝笑容，那是在嘲滤自己：“十年憔悴到秦京，谁料翻为岭外行。”悲剧，上升到滑稽。
这年他43๑岁，正当盛年。但他预ไ料é，这个陌生的柳州会是他的丧葬之地。他四处打量，终于发现了这个ฐ罗池，池边还有一座破损不堪的罗池庙。
他无法预料的是，这个ฐ罗池庙，将成为他的祭饲，被供奉千年。
不为ฦ什么，就为他破旧ງ箱筐里那一札皱巴๒巴的诗文。
屈原自没于汨罗江，而柳宗元则ท走过汨罗江回来了。幸好回来，柳州、永州无所谓，总比在长安强。什么也不怕，就怕文化人格的失落。中国，太寂寞。
在柳州的柳宗元；宛若一个鲁滨逊。他有一个小小的贬滴官职，利用着，挖了井，办了学，种了树，修了寺庙，放了奴婢。毕竟劳累็，在47岁上死去。
柳宗元晚年所干的这些事，一般被称为政绩。当然也对，但他的政绩有点特别ี，每件事，都按着一个正直文人的心意，依照所遇所见的实情作出，并不考据何种政治规范；作了，又花笔墨加以阐释，疏ຕ浚理义。文采辈然，成了一种文化现象。在这里，他已不是朝廷棋盘中一枚无生命的棋子，而是凭着自己的文化人格，营筑着一个可人的小天地。在当时的中ณ国，这种有着浓郁文化气息的小天地，如果多一些，该多好。
时间增益了柳宗元的想力。他死后，一代又一代，许多文人带着崇敬和疑问仰望着这位客死南荒的文豪。重蹈他的覆辙的贬官，在南下的路途中，一想到柳宗元，心情就会平适一点。柳州ะ的历代官吏，也会因他而重新检点自己的行止。这些，都可以从柳侯词碑廊中看到。柳宗元成了一个独特的形象，使无数文官或多或少地强化了文人意识，询问自己้存在的意义แ。如今柑香亭畔还有一石碑，为ฦ光绪十八年间柳州ะ府事蒋兆奎立，这位长沙籍官员写了洋洋洒洒一大篇碑文，说他从柳宗元身上看到เ了学识文章。自然游观与政事的统一。“夫文章政事，不判两ä途。侯固以文章而能ม政事者，而又以游观为为ฦ政之具，俾乱虑滞志，无所容入，然后理达而事成，故其惠化至今。”为此，他下决心重修柑香亭，没有钱，就想方设法，精打细算，在碑文中报了一笔筹款明细账。亭建成后，他便常来这里思念柳宗元，所谓“每于公退之ใ暇，登斯亭也，江山如是，蕉荔依然，见实间花，宛如当日”。不能不说，这位府事的文化意识和文化人格，因柳宗元而有所上升。
更多的是疑问。重重石碑发出了重重感叹、重重疑问，柳宗元不断ษ地引发着后人苦苦思索：
文字由á来重李唐，
如何万里竟投荒？
池枯犹滴投荒泪，
邈古难传去国神……
自昔才名天所扼，
文章公独耀南荒……
旧泽尚能ม传柳郡，
新亭谁为ฦ续柑香？
这些感叹和疑问，始终也没有一个ฐ澄明的归结。旧ງ石碑模糊了，新石碑又续上去。最新的石碑树在衣冠墓前，郭沫若题，时间是1974年12月。当时，柳宗元变成了“法家”，衣冠基修得很漂亮。
倒是现任柳州ะ市副市长的几句话使我听了眼睛一亮。他说；“这两年柳州的开放和崛起，还得感谢柳宗元和其他南下贬官。他们从根子上使柳州开通。”这位副市长年岁尚轻，大学毕业，也是个ฐ文人。
我在排排石碑间踽踽独行。中ณ国文人的命运，在这里裸裎ย。
但是，日近中天了，这里还是那ว样宁静。游人看是一个祠堂，不大愿意进来。几个ฐ少年抬起头看了一会石碑，他们读不懂那些碑文。石碑固执地枪然肃立，少年们放轻脚步，离它们而去。
静一点也好，从柳宗元开始，这里历来宁静。京都太嘈杂了，面壁十年的九州学子，都曾向往过这种嘈ฤ杂。结果，满腹经纶被车轮马蹄捣碎，脆ะ亮的吆喝填满了疏朗的胸襟。唯有在这里，文采华章才从朝报奏摺中ณ抽出，重新凝入心灵，并蔚成方圆、它们突然变得清醒，浑然构成张力，生气勃勃，与殿阙对峙，与史官争辩，为ฦ普天皇土留下一脉异音。世代文人，由此而增添一成傲气，三分自信。华复文明，才不至全然黯暗。朝廷万万未曾想到，正是发配南荒的御批，点化了民族的精灵。
好吧，你们就这么เ固执地肃立着吧。明天。或许后天，会有一些游人，一些少年，指指点点，来破读这些碑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