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同学走了以后，我们停了一会儿。年兄问道：刚才那个人说了什么？我说：不知道。这个人好像有毛病——咱们怎么办？年兄说：不理他，接着跳！直到操练完毕我们才回宿舍拿书，去阅览室晚自习。第二天傍晚，还在老地方，那位小眼镜又来了。他皱着眉头看了我们半天，忽然冲过来说：那件事还没公开化呢！说完就有走了。这回我们连停都懒โ得停，继续我们的把戏。但不要以为ฦ我们是傻子，我知道人家说的那ว件事是同性恋。很不巧的是，我们俩都是坚定的异性恋者，我的情况尚属一般，年兄不仅是坚定的异性恋，而且还有点骚——见了漂亮女生就两眼放光，口若悬河。当然，同样的话，年兄也可以用来说我。所以实际情况是：说我们俩是同性恋，不仅不正确，而且很离谱。那天晚上那位眼镜看到的，不是同性恋者快乐的舞蹈，而是一匹性情温良的骏马在表演左跨步，……文化人类学指出，不同文化、不同价值观的人之ใ间，会生误解，明明你在做这样一件事，他偏觉得你在做另外的事，这就是件误解的例子。你若说，我们不该引起别ี人的误会，这也是对的。但我们躲到哪儿，他就追到哪儿，老在一边乱嘀咕。
经典作品是好的，但看的次数不可太多。看的次数多了不能欣赏到เ艺术——就如《红楼梦》说饮茶：一杯为品，二杯是解渴的蠢物，三杯就是饮驴了。当然，不管是品还是饮驴，都不过是物质存在的方式而已，在这个方面，没有高低之分……
我父亲不让我们学文科，理由显而易见。在我们成长的时代里，老舍跳了太平湖，胡风关了监狱，王实味被枪毙了。以前还有金圣叹砍脑壳等等实例。当然，他老人家也是屋内饮酒门外劝水的人，自己也是个文科的教授，但是他坦白地承认自己择术不正，不足为ฦ训。
我当年的“考友”里，有志文科的背功都相当了得。有位仁兄准备功课时是这样的：十冬腊月，他穿着件小棉袄，笼着手在外面溜达，弓着个腰，嘴里念念叨叨，看上去像个跳大神的老太婆。你从旁边经过时，叫住他说：来，考你一考。他才把手从袖子里掏出来，袖子里还有高考复习材料é，他把这东西递给你。不管你问哪道题，他先告诉你答案在第几页，第几自然段，然后就像炒豆一样背起来，在句尾断下来，告诉你这里是逗号还是句号。当然，他背的一个字都不错，连标点都不会错。这位仁兄最后以优异的成绩考进了一所著名的文科大学——对这种背功，我是真心羡慕的。至于我自己，一背东西就困，那种感觉和煤气中ณ毒以后差不太多。跑到เ外面去挨冻倒是不困，清水鼻涕却要像开闸一样往下流，看起来甚不雅。我觉得去啃几道数学题倒会好过些。
但是还有些大学问家有着另外-种经历：他大概没有做对过什么习题，也没有编对过什么程序，只是忽然间想通了一个ฐ大道理，觉得自己้都对，凡不同意自己้的都是禽兽之类。这种豁然贯通之感把他自己都感动了，以至于他觉得自己用不着什么证明，必定是很聪明。以后要做的事情只是要养吾浩然正气——换言之，保持自己对自己的感动，这就是他总是有理的原因。这种学问家在我们中国挺多的，名气也很大。但不管怎么说吧，比之浩然正气，我还是更相信“共同体验”。
我们还可以得到进一步的推论：不管社会怎样，个人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但作为杂文的作者，把推论都写了出来，未免有直露之ใ嫌，所以到เ此打住。住医院的事我还没写完呢：我在医院里住着，肝炎一点都不见好，脸色越来越黄；我的哥们动了手术，刀口也总是长不上，人也越来越瘦。后来我们就结伴回北京来看病。我一回来病就好了，我的哥们却进了医院，又开了一次刀。北京的大夫说，上一次虽把阑尾割掉了，但肠子没有缝住，粘到刀口上成了一个ฐ瘘，肠子里的东西顺着刀口往外冒，所以刀口老不好。大夫还说，冒到外面还是万分幸运，冒到肚子里面，人就完蛋了。我哥们倒不觉得有什么เ幸运，他只是说：妈的，怪不得总吃不饱，原来都漏掉了。这位兄弟是个ฐ很豪迈的人，如果不是这样，也不会拿自己的内脏给别ี人学习战争。
二
但是在热爱家园方面，美国佬又何足道哉。欧洲人把家弄得更像样。世界上最好的house是在奥地利的萨尔兹堡附近的山区，房龙就是这么说的。我认为他说得有道理。造起这些房子的不是什么富人，不过是些山区的农民罢了。我去看时，见到那ว房子造在枞树林里。但是有关这些房子的事不能ม细讲，一讲我就心里痒痒，想到เ奥地利去连树林带房子都抢回国来。只能ม讲这样的一件事：我在林子边上见到一条通到农民家的小路，路上铺了一种泡的碎石头，一尘不染。那ว条路铺石板或铺别的东西就没那么好看了。不过我以为荷兰的牧场、风车、沟渠、运河等等，也是一片美丽ษ的家园，不在奥地利之下。德国的海ร德堡在内卡河畔，河上有座极美丽的桥。有个ฐ洋诗人写道：老桥啊，你多次承载了我！再接下去就说他要死在桥上。剑桥镇边有个拜伦塘，虽然只是荒郊野外的一个小池塘，但是和上个世纪拜伦勋爵跳到เ塘里游泳时相比，池岸上一棵草都没有少。到เ处绿草茵茵，到เ处古树森森，人到了这种地方，就感到住在这里的人对这片环境的爱心，不敢乱扔易拉罐。而生在这里的人也会爱护这里的一草一木，挖动一片泥，移动一块石头都会慎重。人不爱自己的家就无以为人，而家可不只是房门里那一点地方。
衣着涉及我一件痛心的体验。有一年夏天，手头有些钱，我们两ä口子就跑到欧洲去玩，从南欧转北欧，转到德国海德堡街头，清晨在一个喷水池边遇到国内来的一个什么团。他乡遇故知，心里挺别扭。那些同志有十几个人，扎成一个ฐ堆，右手牢牢抓住自己้的皮箱，正在东张西望，身上倒个ฐ个是一身新，一看就是了置装ณ费的，但是很难看。先，那么一大疙瘩人，都穿一模一样的深棕色西服，这种情形少见。其次，裤ไ子都太肥，裤ไ裆将及膝盖。只有一位翻译小姐没穿那种裤子，但是腿上的袜子又皱皱巴巴๒，好像得了皮肤病。再说，纳粹早ຉ被苏联红军消灭了，大伙别那么紧张嘛ใ。德国人又是笑人在肚子里笑的那种人，见了咱们，个ฐ个面露蒙娜·丽莎式的神秘微笑。我见了气得脑门都疼。
美国包工头接下了这个ฐ工程，马上把它分了出去，分给电工、木工、管子工，今天上午是你的，下午是他的，后天是我的，等等。几个电话打出去，就有人来送工具，满满当当一卡车。这些工具不要说我，连老曹都没见过。除了电锯电刨，居然还有用电瓶的铲车，可以在室内开动，三下五除二，就把我们留下的破烂从室内推了出去。电工上了电å动升降台，在天花板上下电å线，底下木工就在装配地板，手法纯熟之极。虽然是用现成的构件，也得承认人家干活真是太快了。装好以后电å刨子一刨า，贼亮；干完了马上走人，运走机械，新的工ื人和机械马上开进来……转眼之间，饭馆就有个样儿了……我和老曹看了一会儿，就灰溜溜地走开了。这是因为我们都当过工ื人，知道怎么工作才有尊严å。
1本篇最初表于199๗5年第5期《三联生活周刊》杂志12月10่日出版。
在国外时看到，人们对时事做出价值评判时，总是从两ä个独立的方แ面来进行：一个方面是国家或者社会的尊严，这像是时事的经线；另一个方面是个人的尊严å，这像是时事的纬线。回到国内，一条纬线就像是没有，连尊严这个字眼也感到เ陌生了。
假如别人来写这篇文章，可能是从当前的大好形势谈起，我们却在谈内心的感受。你若以为ฦ这种谈法层次很低，那也不见得。假如现在形势不大好，我们也不会改变对这个ฐ国家的感情。既然如此，就不急着提起。顺便说说，现在国家的形势当然是好的。但从我们的角度看来，假如在社会生活里再多一些理性的态度，再多一些公正和宽容，那就更好了。
总之ใ，我是这样。为了大家好，还为ฦ了我自己好，才能正经做事。为ฦ了什么เ仪式，为ฦ了看起来挺对路，我就混它。我决不为了仪式爱你，我是正经爱你呢。我一正经起来，就觉得自己不坏，生活也真不坏。真的，也许不坏？我觉得信心就在这里。
我们知道，儒士的基本功是要背书，把圣人说过的每一句话都牢牢地记住。我相信，假如孔子或者孟子死而复生，看到后世的儒生总在重复他们说过的只言片语，一定会感到诧异。当然，也不能ม说这些儒生只是些留声机。因为他们在圣人之言前面都加上了前缀“夫子曰”。此种怪诞的情形提示了儒学的精神：让儒士成为圣人的精神复制ๆ品。按我的理解，这种复制是通过背诵来完成的。从另一个方面来说，背诵对儒士也是有利可图的。我们知道，有些人用背诵《韦氏大字典》的方式来学习英文。与过去背圣人书可以得到的利益相比，学会英文的利ำ益实在太小。假设你真的成为圣人的精神复制品，就掌握了统治的魔力，可以学而优则仕，当个官老爷；而会背诵字典的人只能去当翻译，拿千字2๐0元的稿酬。这两种背诵真不可同日而语。
如果说我们都一无所知，中ณ国的读书人对此肯定持激烈的反对态度：孔夫子说自己้知天命而且不逾矩，很显然，他不再需要知道什么了。后世的人则以为：天已经生了仲尼，万古不长如夜了。再后来的人则以为，精神原子弹已๐经炸过，世界上早没有了未解决的问题。总的来说，中国人总要以为ฦ自己有了一种级的知识，博学得够够的、聪明得够够的，甚至巴不得要傻一些。直到เ现在，还有一些人以为，因为我们拥有世界上最博大精深的文化遗产，可以坐待世界上一切寻求智慧者的皈依——换言之，我们不仅足够聪明，还可以担任联合国救济署的角色，把聪明分给别ี人一些。我当然不会反对这样说：我们中国人是全世界ศ、也是全宇宙最聪明的人。一种如此聪明的人，除了教育别人，简直就无事可干。
有些人秉性特殊，寻常生活不能让他们满足。他们需要某种极端体验：喜欢被人捆绑起来，加以羞辱和拷打——人各有所好，这不碍我们的事。其中还有些人想要goldensho9er，也就是把屎尿往头上浇。这才是真正惊世骇俗的嗜好。据说在纽约和加州某些俱乐่部里，有人在口袋里放块黄手绢，露出半截来，就表明自己有这种嗜好。我觉得李赤先生就有这种嗜好，只是他不是让别人往头上浇，而是自己要往里跳。这种事解释得太详细了难免恶心，我们只要明白极端体验是个什么意思就够了。
现在我要得出最后一个结论，那就是说，假设有真的学术和艺术存在的话，在人变得滑头时它会离人世远去，等到过了那一阵子，人们又可以把它召唤回来——此种事件叫做“文艺复兴”。我们现在就有召唤的冲动，但我很想打听一下召唤什么เ。如果是召唤古希腊，我就赞成，如果是召唤花剌子模，我就反对。我相信马寅初这样的人喜欢古希腊ຘ，假如他是个希腊公民，就会在城邦里走动，到处告诉大家：现在人口太多，希望朋友们节制一下。要是滑头分子，就喜欢花剌子模，在那里他营造出了好消息，更容易找到买主。恕我说得难听，现在的人文知识分子在诚恳方面没几个ฐ能和马老相比。所以他们召唤的东西是什么，我连打听都不敢打听。
最后说说中国知识分子的传统。当然，他有“士”的传统。有人说，他先天下之ใ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悲观主义แ者？，有人说，他以天下为己任国际主ว义者？，我看都不典型。最典型的是他自以为道德清高士有百行，地位崇高四民之ใ，有资格教训别人教化于民。这就是说，我们是这样看自己的。问题是别人怎样看我们。我所见到的事，实属可怜，“脱裤ไ子割尾巴๒”地混了这么多年，才混到工人阶级队伍里，可谓“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在这种情况下，我建议咱们把“士”的传统忘掉为ฦ好，因为不肯忘就是做白日梦了。如果我们讨论社会问题，就讲硬道理：有什么เ事，我知道，别ี人还不知道；或者有什么เ复杂的问题，我想通了，别人想不通；也就是说，按现代的标准来表现知识分子的能力。这样虽然缺少了中国特色，但也未见得不好。
我反对愚蠢，不是反对天生就笨的人，这种人只是极少数，而且这种人还盼着变聪明。在这个世界上，大多数愚蠢里都含有假装和弄假成真的成分；但这一点并不是我的现，是萧伯纳告诉我的。在他的《匹克梅梁》里，息金斯ั教授遇上了一个ฐ假痴不癫的杜特立尔先生。息教授问：你是恶棍还是傻瓜？这就是问：你假傻真傻？杜先生答：两样都有点，先生，凡人两样都得有点呀。在我身上，后者的成分多，前者的成分少；而且我讨厌装傻，渴望变聪明。所以我才会写这本书。
几年前，我在美国读书。有个洋鬼子这样问我们：你们中国那ว个阴阳学说，怎么一切好的东西都属阳，一点不给阴剩下？当然，她这样问，是因为ฦ她正是一个五体不全之阴人。但是这话也有些道理。话语权属于阳的一方，它当然不会说阴的一方แ任何好话。就是夫子也未能免俗，他把妇女和小人攻击了一通。这句话几千年来总被人引用，但我就没听到เ受攻击一方有任何回应。人们只是小心提防着不要做小人，至于怎样不做妇人，这问题一直没有解决。就是到เ了现代，女变男的变性手术也是一个难题，而且也不宜推广——这世界上假男人太多，真男ç人就会找不到เ老婆。简言之，话语圈里总是在说些不会遇到反驳的话。往好听里说，这叫做自说自话；往难听里说，就让人想起了一个形容缺德行为ฦ的顺口溜：打聋子骂哑巴๒扒绝户坟。仔细考较起来，恐怕聋子、哑巴、绝户都属阴的一类，所以遇到种种不幸也是活该——笔者的国学不够精深，不知这样理解对不对。但我知道一个ฐ确定无疑的事实：任何人说话都会有毛病，圣贤说话也有毛病，这种毛病还相当严å重。假如一般人犯了这种病，就会被说成精神分裂症。在现实生活里，我们就是这样看待自说自话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