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利·詹姆斯(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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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身子靠着那座半似基督徒的堡垒、半似阿拉伯人宫殿的古老建筑物的屋顶的墙上。这座建筑物成了阿尔莫汉的挡箭牌或者挡箭牌之一。下面,一个里院内,夕阳西下时,微风乍起,一簇棕榈ถ像细雨似的飒飒,这给沙漠倦客们送来了凉意。一棵古老的无花果树,郁郁葱葱,盘结在一个刷白的井棚上,从似乎是墙内唯一的水源上吮吸着生命。四墙之ใ外,四面八方延伸着沙的神秘。阳光普照时,沙粒闪烁着金色的希望之光,落日西沉后,黑压压一片,叫人望而生畏。

然而现在,她脑海中ณ只有一样东西——客厅桌上可能ม有也可能没有的那封信。在搞清楚它是否在那儿之ใ前,她是无法去想其他事情的。那样的信总是一个样儿——一个ฐ四四方方的灰信封,上面写着“肯尼斯ั;阿什比先生”字样,字体醒目落笔却很轻。第一次看见,夏洛蒂就觉得这很特别,字体那样雄劲有力的一个人下笔竟会那么เ轻,收信人姓名写得总像是钢笔快没墨水的样子,或者像是笔者的手腕过于纤弱不胜负荷。更让人好奇的是尽管一笔一划都富有男儿气概,但字体却明显地出自女人的手。有些人写字你看不出性别差异,有些人的字第一眼看上去就是男人写的,而灰信封上的字却毫无疑ທ问是女人字体,尽管写得很有力,充满自信。信封上除了收信人姓名以外从来不写别的,既没有邮ุ票,也没有地址。极有可能是写信人亲自塞进信箱的——可这是谁呢?信是女佣在关百叶窗开灯时从信箱里取出来的,反正夏洛蒂总是在傍晚天黑下来后看到它在那儿。她总用单数“它”去想那信,尽管那样的信在她婚后已经有过好几封——准确地说是七封——因为它们看上去一模一样,于是在她脑海中它们便重叠成了被她称作为“它”的一封信。

对于我出生于其中的那个ฐ狭小圈于里的人们,甚至发财也没有多少意义。在不多的几户有产业的人家里,像阿斯特尔家和格雷特家,由于纽约房地产业的繁荣,赚钱本来是轻而易举的,可他们仍然在投资时瞻前顾后,在管理上谨小慎微。而去华尔街或到铁路上、海运或工业中ณ去赚大钱的,那时候还是闻所未闻。我父亲的朋友当中有经营银行的,也有从事其他自由职业的。这当中,当律师๲的占多数。其实,我所认识的年轻人里面,上完大学后,没有几个不去攻读法律的,尽管后来大多都改从他业了。但总体说来,跟我父亲和我的几位长兄年龄相仿的人,大都属于“有闲阶层”。这个词儿现在已不复存在,正如这个阶层本身已经消เ亡一样。或许现代的读者听着会觉得不可思议,可事实是我的近亲当中只有一个人“经商”,而我丈夫家里竟然一个也๣没有。与我们交往的人大都属于这样的家庭,由于房地产价格的上涨,他们确实从中赚得了一些钱,生活过得还算宽裕。可很明显,’没有一个人不满足于这种小康水平而去继续奋斗ç的。年轻时候,我从未接触过任何形式的类似“淘金热”的活动。现在,每当我听说纽约的经济生活紧张得要命,人们甚至没有机会在饭前坐下来聊聊天,我就会不由得回想起,在我婚后那几年里,人们可以在甚至不是周末的日຅子里愉快地会餐,而就座的人当中,男人并不比女人少。在这种场合谈话的首要原则之一就是我母亲很早以前就注入到我心灵当中的一句话:“不要谈钱,想也别多想。”

这就是海利·德莱恩的婚姻;我想这也是他处理庸庸碌碌、浑浑噩噩的一生中大部分事务的方式……。心血来潮——像暴风骤雨他无法控制——接着便是长时间的沉寂。不知怎么的,我似乎ๆ觉得在这种沉寂中,昔日的悔恨和自责在他天性的懒洋洋的表面下苏醒骚动。然而,难道我只是用浪ฐ漫手法描写一件平常的事情吗?我从窗口回过身来注视着这伙人。拿来放在牌桌上的蜡烛把片片光明洒向阴暗的房间;在通明的烛光下,德莱恩毛糙的脑袋像鲜花烂漫的平原上冒出的一座峭壁。也๣许这仅仅是因为他块头大,举止笨,皮肤黑——也许是因为ฦ他年龄大,因为ฦ他至少比他的老婆和她的大多数朋友年长十五岁;反正,我一看到他便产生这样的感觉:他另有归属,与其说属于另一个社会,不如说属于另一个时代。毫无疑问,他所生活的社会跟他很般配。他乐呵呵地与他的一小撮人共同娱乐——跟他们中间的佼佼者一起骑马,打马球,打猎,驾四马马车(按最后一点,你会看到我们仍然处在老式的九十年代)。如果让他去选择,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职业他愿意从事。尽管我十分仰慕他,但我不可能让自己认为是莉拉·格雷西迫使他勉为其难。假如那天晚上看戏时他没有遇见她,他会做出什么เ选择呢?不过,我倒认为他会遇见一个跟她一模一样的女人,并与她结婚。不;他身上的差异不是他的趣味——而是他身上的某种更深层的东西。然而,比一个ฐ男人的趣味更深层的东西又是什么呢?

《火花》通过一个年轻人的视角展示了一个心地单纯、性情豪爽的银行家德莱恩跟社会习俗格格不入的一些表现,使人悬念丛生,直到最后才揭示了这种表现的根源:原来德莱恩南北战争期间负伤在华盛顿住院时沃尔特·惠特曼对他的精神产生了难以磨灭的影响。这里又使人想起前๩面提到的“苍白脸和红皮肤”,他们尽管风格不同,但并不是势不两立的。华顿夫人对惠特曼的敬重从这篇小说中充分反映出来。

1柏格森(185๓9—19๗41),法国唯心主义哲学家。作品有《试论意识的直接材料》、《物质与记忆》等。

我讲完话前就感到เ;我的问题并未引起我卓绝的邻座多大兴趣,而他的回答也显然令人失望。“matsc&ุ#039;estpredsementparsequevonseteseblouie”1,他若无其事地回答着,同时转过身去注视着递给他的菜肴,并不费心去深入探讨这个问题。只是到了后来,我才发现他的确把该谈的都和盘托出了。心醉神迷中的精确本领(这是我对绝妙好诗找到的最好定义)也许在欣赏者身上和创造者身上几乎ๆ同样罕见,而我多年的智识隔绝已经使我对聆听精彩的谈话的快乐极其敏感,因此对我来说,精确地记录这种谈话是不可能的。然而精彩的谈话似乎用一种渐进的滋补力量进入我的心田,有时只能ม在很久以后才感觉得到เ;它作为一种力量,一种影响,渗透了我的周身,它把我的宇宙封闭在一个五彩玻璃的圆顶ะ之中,当这圆顶在我四周竖立起来时,我很难拆下一些碎片来。也许读者要在这里抗议,说我用一页多的篇幅只说明我的记性坏;然而,光这么说说似乎解决不了全部问题,因为我听到的话并未被忘却,而是储藏在某种深处,它仍然带着自己的基本含义从这种深处返回来,不过很难诉诸于文字形式罢了。

1法语:“那正是因为您受到迷惑”。

我在“山宅”度过了几年时光,在此期间和而后的年月里,我有一些最亲密的朋友。既然我已经提到亨利·詹姆斯访问“山宅”的事,因此把他的名字列在这批朋友名单之ใ首是最恰当不过的了。其实,我跟亨利·詹姆斯初次见面是许多年前๩的事了,也许是八十年代末;不过只是在“山宅”,他才初次进入了显著地位。

长期以来,他在那儿露面的希๶望似乎不大,因为我们初次见面时,我在伟大品格面前呆若木鸡。对亨利·詹姆斯的伟大我从一未怀疑过,但在对其人其书了解之前๩,我无法揣测他究竟有多么เ伟大。我是在爱德华·博依特家里跟他邂逅的。博依特是一位卓越的水彩画画家,沙尔金1้对他的才华推崇备至。博依特夫妇都是波士顿ู人,又是我丈夫的老朋友,许多年来一直住在巴黎。正是在那里,有一天他们请我们跟亨利ำ·詹姆斯一起吃饭。我简直不相信那种荣幸竟会降临到เ我的头上,为ฦ了不辜负这次荣幸,我能想到的唯一办法就是:穿上我最新า的杜塞装,要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我也许还不过二十五岁,我就是在这种原则下生长起来的,而且我从来没有想到除了我的青春。我的漂亮的上衣外,还有什么东西能把我举荐给那位我连解鞋带都不配的男子。那件衣服至今历历在目——它就是漂亮,茶玫瑰般的粉红,绣着彩虹般的珠子。然而,哎呀,它既没有给我说话的勇气,也没有引起那位伟人的注意。那个晚上一事无຀成,我垂头丧ç气地回了家。

1沙尔金(johnsingersargent,185๓6—1925)。美国肖像画家。

一两年后,在威尼斯ั(也许在1889年或1890่年),我又遇到同样的机会。我丈夫的另一个ฐ朋友,波士顿ู的拉尔夫·柯蒂斯盛意邀请我们去见亨利·詹姆斯。我想,他不是在巴巴罗宫跟柯蒂斯ั住在一起,就是跟罗伯特·勃朗宁1的老朋友阿瑟·布๧朗森夫人住在一起。幸运再次伸出她的手——我的手又一次从她的手中滑落。我再一次沉思:我怎样才能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赢得他的青睐呢?哦——这一回我有一顶新า帽子;一顶漂亮的新帽子!我几乎敢肯定这顶ะ帽子挺合适。我觉得只要他对我说这样的话,我就可以鼓起勇气大谈我对《黛西·密勒》和《一位女士的画像》的赞赏。然而,他既没注意这顶帽子,也未注意戴帽子的人——我们的第二次见面同第一次一样未达到预期效果。几年以后,我对他提起这两次会见时,他承认他甚至不记得在哪儿见过我!至于最后毫不犹豫、又未经准备地把我们联结到一起的那次会见日期,我们谁都记不起来了,不知道这次会见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进行的。我们只是知道:突然之ใ间。我们好像一见如故,而且(正如他在1910年2月写给我的信上所说的那ว样)“越来越难舍难分了”。

1้罗伯特·勃朗宁(robertowning,181้2—1889๗),英国诗人。

其原因当然是,在这一段时间里,我有了自知之明,而且再也๣不怕同亨利·詹姆斯ั讲我们俩都关心的事;而他呢,总是以与人为善的态度对待青年作家,并且立刻利ำ用他的魔力吸引谈话者交出心来。也许是我们共同的诙谐感首先促成了我们的理解。真正的神๰交对两个ฐ人说来就是要具有音调完全相同的幽默感和反嘲感,这样,他们对待任何问题的共同眼光就像互相连成拱形的探照ั灯光一样相交。我有一些好朋友,我和他们之ใ间缺乏这种纽带,所以同他们不是真正的莫逆之交;在这种意义上说,亨利·詹姆斯也๣许是我交往中最亲密的朋友,虽然在很多方面,我们大相径庭。

最初ม几次见到的亨利·詹姆斯是沙尔金优美绘画中ณ的大胡子彭西罗索ิ,一味讲究衣着和风度,一副举世公认的八十年代bommedumoude1的派头,然而,到我们彼此熟悉的时候,他那结实笔挺的身材已经变得有点臃肿了,他不再追求衣着的雅致,而是首先讲求舒适。脸刮得净光,这在雕像般的美中显示ิ出高贵的罗马式面型和引人注目的大嘴巴来。这种变化象征着某种深沉而不外露的东西。在这一段时期内发生了两件事:亨利·詹姆斯已๐经对上流社会做出了判断,这种社会约束了他青年时代的想像力,就像它曾经约束过巴尔扎克的想像力,而后又约束过普鲁๥斯特2的那样。他离开这个社会住到乡下,带着他历险中获得的全部ຖ战利品,在离群索居的新环境中,他终于把握住了自己้的天才。他早ຉ期的小说尽管精妙——但就完美而言,没有一部能比得上《一位女士的画像》——然而按即将达到的标准来衡量,他的早期作品,仅仅掠过生活和他的艺术的表面。甚至在《一位女士的画像》中写下伊莎贝尔夜里在炉火边沉思自己命运的那个ฐ人,也远远不是心里酝酿成熟了一篇更杰出的夜景描写的那个人,在后面这幅画面里,玛吉3在范斯ั阳台上观察着四个打桥牌的人,并放弃了她的报复打算,因为“没有什么东西比一支粗犷的东方商队更接近经历了,这支商队隐隐约约出现了,在太阳下显示出粗犷的色彩,激越的笛声响彻云霄,长矛直刺苍穹……然而,商队快来到她面前时却忽地一转弯拐进了另一些峡谷。”

1法语:上流社会人物。

2普鲁斯特(marcelproust,1871้—192๐2๐),法国作家。

3詹姆斯后期写的小说《金碗》中的女主人公。

虽然他发现了自己的天才,摆脱了日常社交事务,但他在小事中,从没有把自己从循规蹈矩的境地中解放出来。现在虽然他假装迁就笨拙的身躯,因为首先得考虑身体的安逸,但他依然不时地讲究衣着和其他一些琐碎的社会礼仪。19๗07年,有一次他跟我们驱车在法国旅行,他突然决定(不在别处,偏偏在瓦普蒂埃1!)必须在此时此地买຀一顶新帽子。选这样一顶帽子带来了简直无法克服的困难。直到他宣布他无法使帽商明白“他所要的就是别人都戴的普通帽子”,而我颇็不耐烦地建议他要一件盖头的东西pourl'hommemoyensensuel”2时,才打消了他的犹豫,于是在一阵笑声中,帽子买຀下了。

1法国西部一城市๦,那里有古罗马遗迹。

2法文:“为这个耽于声色的普通人”。

他对体型比衣着更挑剔,如有人暗示他的体态不够刚健,有点臃肿,他就感到愤懑。有一次,我的朋友雅克·爱米尔·布朗歇给他画ฑ一幅优美的侧面坐像,这是唯一的一幅“逼真”的画像,可是他私下让我向布朗歇建议:“不要——把我画成丹ล尼尔·兰伯特1。”

1้丹尼尔·兰伯特(daທniellambert,1770—1้8๖0่9)、英国人,有案可查的最胖的人,23岁时体重448磅,临死时,不轻于733๑5磅。

他属于旧式的美国,这是无法掩盖的事实,我也是从那里来的——说起来几乎有点自相矛盾。据说为了追求美国最后的踪迹,非一个人来欧洲不可。我有这样的发现,因为ฦ我的法国和英国朋友读了《天真的时代》后告诉我,他们没有想到七十年代的纽约生活,竟然如此像同时期英国有大教堂的城镇或法国的“外省城市”的生活。年轻一代的批评家从不认识詹姆斯,更不了解他所成长于其中ณ的那个世界ศ,却妄说什么他生活在欧洲损害了自己的天才,当他明白自己的错误时已为时太晚。我亲眼见过他于1904、1้905和1910่年在美国长期逗留,并亲眼看到这几次逗留所发生的反应(在当时写的所有信件中已表现出来),所以,我可以证明:他在那里从来没有感到เ真正的快乐,也没有感到自在。他到“山宅”来过几次,每次呆的时间都很长,1904—1905年他第一次回美国期间,跟我们一起在纽约呆了一段时间,由于生性敏感,他对新人、新事、新思想都感兴趣,非常好奇,也容易接受。他对这一切的眷恋之情在他给艾德蒙·高斯爵士1的一封信(在‘山宅”写的)里讲得十分痛切,这种情绪一刻也๣没有中止过。亨利·詹姆斯ั是一个风俗小说家,他的性情和处境使他观察到的风俗是那行将消灭的一小撮人的风俗(而他就是在这一小撮人中间长大的),或者是昔日的社会中这些人更加生动的原型人物的风俗。不论好坏,他非得在他能够发现食物的地方寻找食物不可,因为那是他的想像力能够完全消化的唯一食物。他痛切地意识到这种局限性,并常常对我悲叹他没有利用现代美国生活中金融和工ื业方面的“素材”的能力。华尔街以及与大实业界相关的一切,对他来说依然是一个猜不透的谜。意识到这一点,他感到自己在小说中永远不能充分描绘“美国风情”2,而且总是坦白地承认这一点。他试图把维韦先生3塑造成一个退休的金融家,试图把这个人物或他土生土长的“美国城市”与任何一种具体的现实挂起钩来,这种尝试也许足以证明詹姆斯在设法描绘行动中的美国钱商时的种种困难。

1้艾德蒙·高斯爵士(siredmundgosse,1849—1้928),英国作家。

2作者借用詹姆斯ั一部ຖ著作的书名。

3《金碗》中的人物,前面提到的玛吉的父亲。

他第一次回美国时,身体相当健康,精神也极佳,他(起初)对历险的新奇感到欢欣鼓舞,对成功地改变自己足不出户的习惯(他管我叫“钟摆女人”,因为我每年都要横渡大西洋!)感到心花怒放,更重要的是被开车的新经历迷住了。我们用“阿尔弗雷德·德·缪塞”车和“乔治”车练习时正值夏天;尽管几经挫折,大家坐着“华顿家宽敞方便的新车,成功地进行了一些惬意的旅行,这辆车使我意识到它可以为一个ฐ人所做的一切,一个人可以从他那里得到的一切”;这种运动方式在他看来,就像曾经对我来说一样,是生活的一种放大。

说到亨利·詹姆斯,令人特别ี遗憾的是,跟他特别亲近的人中没有一个有记性的人,或者说有记性的人没有运用记性把他的谈话记录下来,因为我从来没有见过哪个作家的谈话和他的作品如此相得益彰。才华往往像一个装饰瘤;然而这种被笼统地称之为天才的品质通常会使人格生辉。“就是他仅仅剪剪ຘ指甲,”这是歌德关于席勒的通俗说法,“人们一眼就看出他比他们任何人都高明。”这种普照亨利·詹姆斯的朋友们的光辉,却照不到เ那些只凭身体上的特点对他略知一二的人身上。他讲话慢条斯理的,有时候被误认为装腔作势——或者更加离奇的是,被误认为是一种拙劣的英国狂!——其实是对童年时代被认为不可救药的一种口吃病的不完全矫正。他对待泛泛之交彬彬有礼,讲起话来语句繁复,于是这些人感到很难跟他随便交谈。那种礼貌,那种语句大概ฐ也是同一缺点造成的。他先花过多的时间斟酌字句,然后才开口讲话,就最机灵和最敏感的人而言,这样做只能导致腼腆和自咎;这一事实往往被看成矫揉造作的犹豫态度。有一次在纽约,我安排了他与了不起的杜利先生1的会见,他对杜利ำ先生关于人生世相的评论十分欣赏,饭后我注视着他们,发现彼得·邓恩在詹姆斯插话的汪洋大海里绝望地挣扎着;下一次我们见面时,他说终于见到了詹姆斯ั,十分高兴,随后又凄然地说:“遗憾的是他说什么事都用那么多时间!他说的每一件事都精彩极了一不过我一直想告诉他:‘竹筒倒豆子照直说吧。’”

1杜利先生(mrdooley)是芝加哥新闻作家兼《柯里尔》杂志的编辑芬利·彼得·邓恩(finleypeterdunne,18๖67—1้936)的系列作品中的人物,他是个酒吧老板,以幽默风趣的言谈针泛时弊。这些作品的第一集名为《和平与战争中ณ的杜利先生》。本文说的杜利先生其实就是彼得·邓恩。

对詹姆斯的密友来说,这些苦心的犹豫非但不是一种障碍,反而像一座蛛网搭成的桥梁,从他的心里直通到别人心里,像一段看不见的通道,在上面,人们了解到:巧妙的反语,含蓄的笑话,谨慎的恶意使人不由得捧腹大笑。在这悬念丛生的时刻,就有机会看见恶意与快乐两种力量聚集在他多变的面容上,这也许是跟亨利·詹姆斯谈话的独特经历中最罕见的时刻。

他的信,尽管令人愉快,只给了他谈话中的片言只语,对他的密友来说,每当他的健康和环境有利时,这种谈话带着一系列栩栩如生的意象和鞭辟入里的鉴赏倾吐出来,全部内容充满了反话、同情和妙语如珠的玩笑,他曾经对我说到布尔热1้:“在我见过的所有谈话者中间,他无疑是个佼佼者。”凡是听过他的精彩谈话的人也许都赞成把这句话用到เ他身上。他的信里最不可能保留的特点之ใ一(因为不管脚注多么เ详尽都难以解释)就是戏谑——往往是纯抽象的“玩笑”——这就是他的谈话使人惊喜交集的特点。他写给沃尔特·贝里关于“化妆用品袋礼物”的信几乎是一般读者都能理解的这种亲切玩笑的唯一例子。从他给许多最亲密的朋友写的信中,有必要删ฤ去大段大段的戏言和反复提及的陈旧笑话的堆砌、积聚如山的妄语。亨利·詹姆斯记忆笑话的能力是惊人的;一旦ຆ掌握住了一句精彩的笑话,他不仅虔诚地把它保存下来,上面还要加上一种结构复杂的类似的妄语,朋友们增添的一砖一瓦都要巧妙地合并到这一层建筑中ณ去。如果读者没有事先研究每个通信者的个人历史和一般经历,就很难进入他的妄语世界中ณ去,这个世界就像《镜子》或《奇境》2里各种角色生活的那种四维结构的世界。小小的暗示通常就足以开动火车;就像他写故事时,一粒隐射的小小芥子就会繁衍成一个枝繁叶茂的“题๤材”一样,他最妙的妄语也同样在无人记得的琐事中开花吐艳。

1布尔热(paulbຘourget,1852—19๗35),法国诗人,评论家和小说家。

2这里指的是英国作家刘易斯ั·卡洛尔的《艾丽丝漫游奇境记》和《镜子背后》。

我记得有一次我们在马萨诸塞西部群山中愉快地驱车旅๓行,这次旅๓行中ณ真是妄语四溢。过去我们经常一起在欧洲驾车旅行,所以大部分笑话都与罗马遗迹和哥特式大教堂有关。他就用这种笑话赏玩他所谓的“清瘦空旷孤寂的美国美景”。一天,他注意到迪尔菲尔德和斯普林菲尔德之间的谷地中傲然屹立的一座秀峰,峰巅有一所“夏季别墅”模样的木棚。我告诉他,这座山叫“汤姆峰”,那座建筑物就是“有名的卡尔特会修道院”。“对了,和尚们都在那里制造‘莫西克’,”他把话锋一转,讲到一种软饮料,那年夏天,有成千上万的囤积品涌出来糟踏风景。

有时候他的打趣并非没有恶意。我记得一次,他来访时,我丈夫不慎说漏了嘴,他说,“伊迪丝的一篇新小说——你在上一期的《斯克里布纳》杂志上见到了吧?”我的心往下一沉;我知道要詹姆斯当着作者的面说出“欣赏”的话来会使他非常为难的。他自己热衷于技巧和结构问题——越来越不把短篇小说的形式当成一种手段——因此,除了他自己的作品,很少有“小说”(如他所说的)会引起他的兴趣,不过威尔斯ั1先生的小说除外。他曾经对我坦率地说,他对威尔斯ั先生的小说喜欢得不得了,“因为他写的一切都栩栩如生”。我总是想方设法不让他见到我的作品,还曾经责备他把我的作品搜寻出来读,只为惹我生气——对于这种指责,他唯一的反应是抿着嘴内疚地笑笑。眼下,他像往常一样,立即回答道:“啊,读了,亲爱的爱德华,我已๐经读过这篇小小的作品——我当然读过它了。”然后是轻轻的一顿,我知道这是不祥๷之兆;然后他细声细气地接着说:“佩服,佩服,一篇小小的杰作。”他转身面对着我,和善得叫人害怕。“当然这么一位娴熟的女艺术大师,不深思熟虑,是不会用奇妙的传统手法写这篇故事的。不过,说实在的,在这一特定情况下,除了传统手法,别的都是不可能的。亲爱的夫人,经过再三考虑我觉得这种手法也๣许会使你放弃你写的题材,因为……呕……因为题材本身是格格不入的。”

1้威尔斯(h.g.wells,1866—1้9๗46),英国作家。

在“山宅”宽敞可爱的阳台上,客人们哄堂大笑,为“刮我的鼻子”叫好。我不愿否认面对这种喧声他也许只是沉默地眨眨眼睛。然而,认为ฦ他存心糟踏我可怜的故事就错了。我相信,他起初ม是要诚心诚意赞扬一番的,但他一开口就忍不住要说实话,凡是与他认为的神圣艺术有关的事,他容不得半点虚假,在他身上,心地的单纯与珀西·卢伯克1先生正确地称之ใ为头脑的健全结合起来了,只是他对朋友感情上的无微不至的关怀被他在文学问题๤上的忠诚抵消了,朋友们请教他时,有时未加请教,他就以这种忠诚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在除了书信方面的一切问题上,他的忠诚被一种几乎是过分的柔情软化了;但在讨论lemetier2时,就没有温情流露了。

1珀西·卢伯克(percylubbock,1้879—1965),英国历史学家,作品有《伊迪丝·华顿画像》等。

2法文:手艺,职业。

还有一天——到我们友谊的后期了,因为ฦ这一次他解剖刀下的作品是《乡俗》——他对我的作品谈了一大堆溢美之ใ词后,突然忍不住说道:“不过你当然知道——你的感觉敏锐得很,你怎么会不知道?——你在写故事的时候,笔下有一个ฐ极好的题材,这应当是你的主题,而你只把它当作一个小小插曲,放过去了?”

他这句话的意思是,在他看来,这本书๰的主ว要兴趣及其最独到的主ว题在于安德茵·斯普拉格这样一个粗俗的青年妇女,完全无准备、无意识地闯进了古老的法国贵族的家庭生活的迷宫。我明白他的意思,而且认识到安德首·斯ั普拉格们和她们所嫁给的法国家庭之间的联系正如法国人自己所说的,是一种风俗小说家十分感兴趣的“现实”,而且也是迄今人们很少触及的一种现实,然而,我争辩说,在《乡俗》里,我只是在给某个ฐ青年女子的经历编写年史,不管他的命运把她带向哪个ฐ半球,我的任务是记录她的创伤,接着写她的下一个阶段。然而,这对詹姆斯来说,并不成为理由,他对编年小说的兴趣早就丧ç失殆尽,关心的只是苦心描绘一个中心情景的各个方面。因此,如果不好明讲,他只好含蓄地回答:“我的宝贝,那你就选错题๤材了。”

有一次,他跟我们一起呆在巴黎时,我对这种忍不住要说实话的冲动有过一次更有意思的体会。他偶然探听到เ了这样一件事:《两个ฐ世界评论》原准备刊登我的一篇小说的译文,由于译文未准备就绪,该刊临ภ时求援,我答应自己另写一个短篇来代替这篇译文——用的是法文!我知道詹姆斯对这种实验会作何感想,我千方百计想对他隐瞒这一讨厌的秘密;但他人未到却早已探听到了这个秘密。某个白痴竟然当着我的面向他挑逗:“呃,詹姆斯先生,华顿夫人竟然用法文给《评论》写了一篇小说,难道你不认为这件事办得漂亮?”他眼角上浮现的神๰采慢慢下移到抽搐的嘴唇上,这说明回答已经准备好了。“漂亮——再漂亮不过了!惊人的功夫。”他猛地扭过身来,慢条斯理地对我说,峨祝贺你,亲爱的,在巴黎街头撂了二十年文学上的陈词滥调,给你一古脑儿捡来了,而且成功地塞进了短短几页的篇幅里,真有两ä下子。后来他跟我的一个朋友谈到这篇小说时,在这一苛刻的评语上,更加严肃、更加善意地加上这么เ一句:“她一生中一次令人钦佩的插曲。不过她千万别再干这种事了。”

他知道我喜欢我们文学的粗犷风格,也许正因为如此,他就更加放肆地进行攻击;要是遇上旁人,虽然尽量留แ情,但真实思想还是显而易见的。亲身经历使我们体会到:再没有比漠不关心或虚情假意地谈论一个人的技艺更为ฦ难的事了。作家可以不假思索,对绘画滔滔不绝地讲一通恭维话,画家对书也可以这么作;但是要一个人对自己实践的艺术撒谎,那真是苦不堪言。詹姆斯对文学一丝不苟的良心,对文学的热爱和崇敬,尽管可以使他留แ情,却决不能ม使他行骗。

我想,正是詹姆斯首先使我明白天才是一种不可分割的元素,但又是一种分配不均的元素,因此把人的特性分成天才非天才的通行作法在估价人的复杂性方面极不妥当。我记得,有一次,我带给他一个从文学评论中挑选出来的词语:“某先生几乎有一丝天才”。詹姆斯总热衷于搜集奇词妙语,看到เ这个说法,他真是喜出望外,于是恳切要求每个人说明一下“几乎有一丝天才”的确切程度,这件事在以后的几个月里给了他极大乐趣,我之所以提及此事,是因为似乎很少有人知道詹姆斯身上的这种永远冒泡的戏谑之ใ泉,这是他的密友们感到欣慰莫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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