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花(1 /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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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隆译

“你这个白痴!”他老婆说着就把她的牌甩了下去。

我急忙扭过头去,避免看见海利·德莱恩的脸;不过为什么我想避免看见那张脸,我可不能告诉你,就更不可能告诉你为什么เ我竟然会料想到(如果我真的料想到的话)像他这样年纪的一个显要人物会注意到我这样一个完全无຀足轻重的小青年遇到的事了。

我扭转头去为ฦ的是不让他看到เ听见他被人叫白痴时我是怎样的伤心,即使是开玩笑——噢,至少是半开玩笑;可是我自己้往往认为他就是个ฐ白痴。尽管我自己้的牌很糟糕,我却深谙牌道,完全可以断定他的牌——趁他不留神时——充分说明他老婆如此冲动是有道理的。为什么她发火搞得我心烦意乱,我可不能说,也不可能说为什么在她的“最新搭档”小博尔顿·伯恩对她的话报以一声尖笑时,我真想给这小无赖一记耳光;也不可能说为什么เ海利,德莱恩(他总是一下子听不明白人家在取笑他,然而肯定慢慢会明白)最后发出他那表示ิ欣赏的低沉丰ถ厚的笑声——那么为什么我偏偏要从记忆中完全抹掉这一幕呢。为什么呢?

他们坐在那ว儿,就像我经常看到的一样,坐在杰克·阿尔斯特罗普的豪华的没有书的书房里(我肯定那ว玻璃门后一排排华丽的搁架都是空的),窗外,苍茫的暮色聚拢成一片蓝色,笼罩着长岛的草地、树木,笼罩着月光闪闪的大海。谁也不看一眼窗外的景象,除了推测一下第二天去打马球、打猎、赛马,或者这个季节需要对自然界的面貌派什么用场时天气会怎么样;谁也意识不到暮色、月亮或蓝ณ色的的阴影——海ร利·德莱恩更是浑然不觉。他日复一日,夜复一夜,一动不动地坐在别人的牌桌旁心不在焉地摸着人家的牌……

是的,此人就是这样。他甚至不知道(正如曾经有人说到一个纹章学权威那样)自己้做的蠢事;他的事情就是跟在者婆屁股后面打转儿,和她的朋友一起打牌,对老婆和朋友们的胡扯八道报以傻笑。难怪德莱恩夫人有时十分生气。正如她所说,她就没有要他来娶她!一根本没有:他们所有的同龄人可能ม还记得,对他来说,这是一件多么意想不到的事啊!他第一次见到她——在剧院里,我想,“那是谁?那边——长着浓密头发的那个ฐ?”——“呃,莉拉·格雷西?怎么,她其实并不漂亮……”“嗯,我要跟她结婚——”“跟她结婚?可她父亲就是那个老无赖比尔·格雷西……那个……”“我要跟她结婚……”“那个不得不从他所有的俱乐部引退下来的人……”“我要跟她结婚……”于是他娶了她;你说怪不怪,竟然是她让他的心一直悬着,她一会儿愿意,一会儿又不愿意,一直等到当时正在打她的主意的某个狂妄的年轻人最后作出了否定的决定。

这就是海利·德莱恩的婚姻ี;我想这也是他处理庸庸碌碌、浑浑噩噩的一生中ณ大部分事务的方式……。心血来潮——像暴风骤雨他无法控制——接着便是长时间的沉寂。不知怎么เ的,我似乎觉得在这种沉寂中,昔日的悔恨和自责在他天性的懒洋洋的表面下苏醒骚动。然而,难道我只是用浪漫手法描写一件平常的事情吗?我从窗口回过身来注视着这伙人。拿来放在牌桌上的蜡烛把片片光明洒向阴暗的房间;在通明的烛光下,德莱恩毛糙的脑袋像鲜花烂漫的平原上冒出的一座峭壁。也许这仅仅是因为他块头大,举止笨,皮肤黑——也许是因为他年龄大,因为他至少比他的老婆和她的大多数朋友年长十五岁;反正,我一看到他便产生这样的感觉:他另有归属,与其说属于另一个社会,不如说属于另一个时代。毫无疑问,他所生活的社会跟他很般配。他乐呵呵地与他的一小撮人共同娱ຉ乐——跟他们中间的佼佼者一起骑马,打马球,打猎,驾四马马车(按最后一点,你会看到我们仍然处在老式的九十年代)。如果让他去选择,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职业他愿意从事。尽管我十分仰慕他,但我不可能让自己认为是莉拉·格雷西迫使他勉为ฦ其难。假如那天晚上看戏时他没有遇见她,他会做出什么选择呢?不过,我倒认为他会遇见一个跟她一模一样的女人,并与她结婚。不;他身上的差异不是他的趣味——而是他身上的某种更深层的东西。然而,比一个男人的趣味更深层的东西又是什么呢?

要是换了一个时代,他很可能干着与现在干的相当的事情:闲游闲逛,搞很多非常剧烈的运动,饮食无度,听了同一类胡扯八道就哈哈大笑,以同样枯燥的、例行公事般的崇拜态度崇拜同一类女人,不管她穿圈环裙ำ,穿撑箍裙,穿褶襞短裙,还是身披兽皮——人们把她归入哪种消费阶层那ว倒并不十分重要。只是换了一个时代就可能有显露另外一些才能的渠道,这些才能现在蛰伏着,甚至也๣许萎缩了,然而它肯定——是的,确实肯定——与那宽广友善的前额的造型、那纪念碑似的鼻子,以及在灯光下不时弄皱他脸颊的深深的酒窝有关。难道那ว酒窝只不过跟莉拉·格雷西意义相当?

唉,也๣许那白痴恰恰就是我,假如她了解情况的话;一个信赖她的丈夫、对他着了迷、受他的压迫的白痴,因为三十年来只不过一直是那个ฐ人人都认为是理所当然、很高兴见到而又立刻忘掉的海利·德莱恩而已。我不再对那颗๣硕大的脑袋出神,转而注视他的妻子。她的脑袋仍然像是成长中的某种东西,刚刚开花的某种东西,一颗光圈环绕的少女的脑袋。甚至柔和的烛光也显露出她面部的线条,她嘴上的唇膏,她那ว药品染成的金发;但它不能ม减损她轮廓的流线,不能抹去隐现在她双眸里像受惊的泉水女神那样从眼底泛起的少女气质。她浑身散发着一种无法消减的天真烂漫,就像那些长期积累情感经验的女人经常表现出的那样。我瞅着这对夫妇从纸牌上方对视着,我越发吃惊了,原来做主的是她,而低头的是他。你由á此可以看出我还是多么幼稚。

真是太幼稚了,我竟然在上学那ว会儿认为海利·德莱恩是个既成的事实,一座竣工了的纪念碑;就像三一教堂、纽约水库或尼克博克俱乐部那ว样。就像这些可敬的机构一样,我那ว一代纽约人简直无法想象他会改变或者离开。所以我仍然认为他是理所当然的,一直到我从哈佛毕业,在周游世界之后回到纽约定居,他虽给我耳月一新的感觉,但仍然难以彻底名状,比我想象的更有意思了。

我不是说这件事总是叫我十分警觉。我有自己的工作(在市๦中心的一间办公室里),还有我那个年龄的乐่趣;我极力在发现纽约。但时不时海ร利·德莱恩这个谜就会突然横插在我和我的其它兴趣之ใ间,就像今晚那样,仅仅是因为她妻子讥讽他,而他却大笑着认为她可笑。在这种时刻,我发现自己激动得跟我了解的他的情况、观察到เ的他身上的东西完全极不相称,就为了证明那ว种感情是顺理成章的。

牌打完了,更衣铃຃响过了。此刻它又谨慎而执着地响起来。虽然阿尔斯特罗普在其他所有方แ面很随便,但喜欢他的客人吃饭迟到เ不超过半小时。

“哎呀——莉拉!”他终于提出抗议了。

金黄色的鬈发垂在她的赌注上。“好了——好了,稍等一会儿。海利,你得给我付帐。——瞧,我要走了!”她笑着把她的椅子往后一推。

德莱恩同样一边笑一边懒懒โ地站起身。伯恩飞快地去给德莱恩夫人开门;其他女人和她鱼贯而出。德莱恩在付清她的欠款后,捡起她的金色网眼包和香烟盒,跟随其后。

我转向一扇朝草坪开的窗户。趁正屋里正忙于烫发修整、涂脂抹粉之际,我却正好可以舒展舒展筋骨。阿尔斯特罗普来到我身边,我俩站着抬头仰望湿润而乱云纷纷的天空,最早露脸的星星时隐时现。

“该死——看样子明天的比赛又泡汤了!”

“是啊——不过一下雨万物就会散发出好闻的气息!”

他大声笑了。“你是个乐夭派——像老海利。”

我们信步穿过草坪走向树林。

“怎么像老海利?”

“哦,他是个十足的达观派。我从来没有看到他发过火,你见过吗?”

“没有。正因为如此他看上去那样伤心,”我大声说道。

“伤心?海利?嗨,我只不过是说——”

“是的,我知道。但是只有那些从不发火的人,才是一些什么都不在乎的人;什么都不在乎简直是天下最可悲的事。我倒想看他大发一通脾气。”

我的主人轻轻地吹了声口哨,说道:“啊,我看风向在向北转,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他润湿手指,把它竖了起来。

我知道跟阿尔斯特罗普讲道理没有用;然而我又试了一种手法。“德莱恩这些年究竟是怎么过的?”我问道。阿尔斯ั特罗普四十岁上下,而且经过这许多年,比我更有能力回顾这个问题。

然而这件事似乎是他力不能及的。“嗯——哪些年?”

“嘿——自他离开大学以后呗。”

“天哪!我怎么เ知道?我那时不在那儿。海利肯定五十好几了。”

对我这样一个年轻人来说,这听起来有点可怕,几乎像一个地质代。而这正投他的牌味。从某种意义上说——我能ม够想象他在以一个世纪一毫米的速度漂流或者沉积,或者是用亿万年来测量的某种东西。

“他结婚多长时间了?”我问道。

“那ว我也不知道,我该说差ๆ不多二十年了吧。孩子们都长大了,两个男孩子都在格罗顿,莉拉看上去并不像,我得说——在某些方面。”

“那ว么,自结婚以来他一直都在干什么呢?”

“嗨,他应当干什么呢?他有的是钱,想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呗。当然在银行里他有合伙人。他们说他那无懒โ老岳丈,尽管他拒不见他,却从他身上敲了一大笔钱。你知道他心肠好软。但他什么都玩得转,我认为。他又是许多董事会的成员——盲人收容所呀,儿童救济院呀,防止虐待动物协会呀,等等,再没有更好玩的了。”

“但是我指的不是这种事,”我坚持说。

阿尔斯特罗普在黑暗中望着我。“你指的不是女人吧?我从未听说过——不过说不定有一个人不会那样做的。他是个关起来的人。”

我们转回去换衣服准备吃饭。是啊,那正是我想要说的话,他是个关起来的人。就连尚未成熟的阿尔斯特罗普也感觉到เ了。但是自觉地关起来,故意地关起来——或者仅仅是本能ม地、先天地关起来?神秘就神秘在这里。

马球大赛第二天举行。这是该赛季的首场比赛,晴雨表尊重这一事实,所以下了一夜的阵雨后,便跳回到晴。

五马路倾巢而出去看纽约队对亨普斯特德队的比赛。平整得美丽如画的草坪和新漆过的俱乐部ຖ看台上是彩色纷呈的春装,星罗棋布的阳伞,不可胜数的四轮马车和其它车辆将球场的那一边围得水泄不通。

海利·德莱恩仍然打马球,尽管他身体非常笨重,给他提供坐骑的费用肯定相当大。当然,人们不再把他看作第一流的赛手;事实上到了后来,这种比赛已๐经成了一门精湛的技艺,我简直不明白一个像他这样笨重的身体还能派上什么用场。不过,他在引进和确立这项运动中ณ起的作用仍然为人敬重,除此之外,他在这项ำ运动初创阶段表现出的击球的稳健和敏捷使他仍被人看作一名有用的后卫。

我不大记得比赛开始时的情景了。它跟我见过的其它许多比赛相仿。我从未打过马球,我也没钱玩;对我来说,这种场景的主ว要情趣在于五月的天气,草坪上春装的波动,青春快乐的意识以及少男少女们在纵容的天空下编织他们永恒的图案的意识。不时,突然“噢”的一声,于是东张西望的”目光都转向同一个方แ向,这时两股眩目的人马冲过绿色的草坪,直向那些星光般灿烂的人们闪射过来,旋๙即又卷地而回。然而这仅仅是一瞬间的功夫——随后他们的目光又游移不定,又开始唠嗑儿,青春和性诱惑开始放任自己,直到下一次冲击将他们从痴迷中惊醒。

我是零散观众中ณ的一员。马球作为一种表演好久ื以来已不再使我感兴趣了,我对它冷眼相观,就像冷眼相观倚在马车顶ะ上或是俱乐่部看台上求爱者身上的那些漂亮的姑娘们一样。然而,我信步阐荡到เ那些白色的围栏附近,那里有一群看客,我从中看见了莉拉·德莱恩。

就在向她靠近时,我惊讶地注意到一个ฐ熟悉的身影正从她身边擦肩走开。人们仍然常常在大赛马道外边看到เ老比尔‘格雷西;不过我不知道他是如何钻进这个时髦的马球俱乐部ຖ的围墙的。可是,他明白无误地就在那儿;谁能忘得了他那寒酸的时髦赛马服下面高高隆起的胸膛,那顶灰色的大礼帽总是推到后脑勺上,露出他那稀稀拉拉的赤褐色的鬈发,鬼鬼祟๱祟与大摇大摆的神๰态混为一体,使他那游移不定的目光显得可怜巴巴๒的。在老纽约体面的死寂的地平线上像告诫性的废墟那ว样随处耸立的人物中间,没有比比尔·格雷西更典型的了;当他拖着脚步从他女儿身边走开时,我的目光好奇地追随着他。“想办法要从他女儿那里搞出些钱来,”我断ษ言;同时想起了阿尔斯特罗普说过德莱恩慷慨大方的话。

“哼,如果我是德莱恩,”我想,“我就给上一大笔钱让那老无赖永不露面。”

德莱恩夫人转过头来瞅着她父退避,这时看见了我,便点了点头。与此同时德莱恩骑着一匹高大的、胸肌发达的矮马缓缓跑过赛场,球棍搭在肩上。他就这样沉重而有力地骑着马,身穿红黑相间的球衫和白色马裤,他的脑袋在草皮的衬托下就像一尊青铜像一样醒目。这时我异想天开,回想起那位著名的外国雇佣兵福利尼奥的圭多里奇奥的形象来,他骑着马以缓慢而有力的步伐在锡耶纳1的市政大厅绘有堡垒的壁画上跨步。为什么这样一位骑着矮种马缓步穿越长岛的一个ฐ马球场的身体过重、已过中年的纽约银行家会使我想起一位骑着铠甲护身的战马的军人形象,我觉得难以解释。就我所知,德莱恩的背景中就根本找不到有角楼ä的堡垒;而且他那少年气十足的球帽和俗艳的球衫替代圭多里奇奥的铠甲显得不伦不类。但那是这个人一直在玩的一种游戏,以他那种懒โ散迟钝的方式使我想起了比他所能知道的更为ฦ伟大的时代、场景和人物。正因为如此,他总是叫我兴味十足。

1锡耶纳:意大利中部ຖ的一个城市。

正是这种兴味使我在德莱恩夫人旁边驻足,在一般情况下我总是躲着她的、她隐隐约约地笑了一下,早已把目光转向球场。

“你在欣赏你的丈夫吗?”当德莱恩已策马趋步跑到我们的视线之外时我问道。

她满腹狐疑地瞥了我一眼。“我想你觉得他胖得打不成马球,是不是?”她有点恶声恶气地反唇相讥。

“我觉得他是场上最棒的人物。他看起来像个大将军,像一位伟大的雇佣兵——我指的是一幅古老的壁画ฑ上的。”

她瞪着眼睛,也许觉得这话里有刺,凡是她难以理解的东西,她总是这样对待。

“啊,他为他的马想花多少就花多少!”她咕哝着;然后不着边际地大笑—声补充道:“你这话是一种恭维?我可以把你的话告诉他吗?”

“希望你告诉他。”

然而她的视线又移开了,这一次是转向球场对面那一边。当然了——博尔顿·伯恩正在那ว一边打球呢!一个愚蠢的女人总是那样——沉浸在她最近的一次奇遇中。可是已经有了这么เ多奇遇,现在她一定深信更多的奇遇还在后头呢!然而在每次奇遇中,她又重新生出了少女的情怀;她脸红、心跳,坐着挨到舞会结束,策划幽会,把花夹在(我敢打赌)她那本《鲁๥拜集》中ณ,只要这书在,总有白姑娘和野玫瑰。这时伯恩热正处于高峰期。

马上离开她好像不大礼貌,于是我就一直呆在她旁边望着球场。“这是他们最后一次得分机会了,”她突然对我说,留给我去琢磨那个意义含糊的代词的意思,此后我们就一直沉默着。

这场比赛一直势均力敌,双方各得五分,栏杆周围的观众在最后几分钟全都屏住了呼吸。拼搏迅猛异常,富于戏剧性,就连马车顶上那些调情的人们也被吸引住了。有一次我偷偷瞥了德莱恩夫人一眼,看见她脸຀颊上涌起一抹红云。伯恩正在冲过球场,他蜷伏在他那有些瘦弱的坐骑的脖子上,球棍像长矛一样挥舞——这幅景象煞是好看,这是由于他年纪轻,有韧性。在马鞍上显得非常轻盈的缘故。

“他们要赢了!”她高兴地喘着气叫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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