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存仁坐在靠里的一个ฐ角上，左边的肘拐压住那张条桌，他的头略略向前俯，带着严肃的表情，用低沉的声音说了上面的话。
琴惊讶地看了觉民一眼，含笑地答道：“好。”接着她又关心地问他；“二表哥，你心里有什么事情？”
觉民从外面走进客厅来。他向国光打了一个招呼，便对觉新说：“大哥，轿子已๐经预备好了，现在动身吗？”
“保重身体？我这个身体有什么值得保重？我活下去又能ม够做什么เ事情？”觉新痛苦地挣扎道。他忽然放下手掉头看淑华，惊讶地问道：“怎么你也来了？她们没有责骂你吗？二哥呢？”他好象从梦中醒过来似的，他的泪痕未干的脸上忽然现出了恐怖的表情。
觉新连忙把照片放在抽屉里，他已经听出了这是什么人的声音，而且闻到香气了。他站起来，掉转身子招呼她。他知道这是陈姨太，不过他有点奇怪，怎么她今天会到เ他的屋里来看他。她以前很少进过这个房间。
王氏惊愕地放了手，手气恼地说：“我的儿子，我自己就打不得？”她又把手举起来。
“大表哥，你不要走，我有话对你说，”她着急地挽留他，一面用手帕揩头发上的水。
淑华眼睛快，马上看出这是觉英，一把将他抓住，带怒地斥ม责道：“四弟，哪个把你充军？你走路也不睁起眼睛！”
“我有个亲戚给我找到一个工ื作，在嘉定中学教英文，姐姐很愿意我去，不过我不想去，”张惠如答道。接着他又解释地说：“我不想做这种事情，我打主意学一种手艺。我本来打算到เ印刷厂去学排字，却不容易进去。所以我想去学裁缝。还如想到เ重庆去进工厂，已๐经写信到重庆去了。还没有得到回信。他又说要当剃头匠。”
“那个时候我们要出日报了，我们还要印很多很多的书，”汪雍笑着接下去说。
“我自己晓得，我没有出息。爹一定要我结婚。我听见二表哥说早婚不好，我又听说新า娘子脾气不好。爹说冯家几位长辈都是当你大儒。爹又骂我文章做得不好。”枚没有条理地说着话，这时他心中空无一物。他自己完全没有主张，却让外部的东西来逼他，许多东西从四面围攻，逼得他没有办法，他差不多要哭出来了。
吃饭时，平日躲在房里的枚少爷和他的新少奶也出来了。在饭桌上枚很少跟觉新讲话，一则ท因为有父亲在座，他不敢多说，二则，枚结婚以后在人前更不喜欢讲话。别人背后批评他，说他把话都对着新娘说尽了。这自然是开玩笑的话。不过觉新注意到前不几时在枚的脸上现出的一点红色已๐经褪尽了。他的脸色反而显得比从前更加苍白。虽然这上面常常泛出笑容，但是这个年轻人的微笑却使人想到เ一个快要枯死的老人的脸。觉新尤其觉得可怕的是那一对略略陷下去的眼睛，那对眼睛所表现的是一种深的沉溺，一种无力的挣扎以后的放弃。跟这个作为对照的是旁边那ว个少妇的充满活力的健康。那ว张浓施脂粉的长脸仿佛涂上了一层活气，好象满溢在全身的活力都要从脸上绽出来似的。她始终不曾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不过她抬起眼睛看过觉新า两次：她的眼光好象是一股流水，要把人冲到什么地方แ去。觉新痛苦地想：一件罪恶又快要完成了。在他看来这是无可疑ທ惑的了，兆候就摆在他的眼前。他又怜悯地看了看枚。枚若无其事地坐在他的对面。“他不知道，他们都不知道，”觉新这样想着，他不能够再咽下饭粒了。但是他也只好勉强吃完碗里剩余的一点饭，才跟着周老太太离开桌子。
“你说不说？”觉群一把抓住秦嵩的袖子逼着问道。觉世也拉住他的另一只袖子。
铅笔在纸上画了一个不十分圆的圆形。
秦嵩在门口大声答应：“有，”连忙走进了客厅。
夜里枚少爷睡在新奇的、温软的新床上，许久ื不能够闭眼。他想到坏的地方，又想到好的地方。后来他做了两个奇怪的梦。他自己还记得那些梦景，但是他分辨不出它们是好还是坏。
“怎么姑妈还没有来？”这是觉民的第一句话。
沈氏也站起来，跟着王氏到后面小房间去，那里安放着克安最近买来的新式的桌椅和茶几。她们坐下后便叫倩儿来倒茶装烟。
“我写得并不慢，就是你时常打岔我，”琴一面写一面说。
“但是为什么เ单单我一个人遇到เ这些事情？二女偷跑到上海去。四娃ใ子又这样不争气。五弟，更不用说，他丧服未满就私自纳妾，而且卖掉祖宗遗产。四弟应该明白一点，他也在外面跟戏子来往。我责备他们，他们都不听话。我看我们这份家当一定会给他们弄光的。他们没有一个人对得起我，更对不起死去的爹。这便是我一生做人正直的报酬。想起来真令人灰心。四娃子不学好，不必说了。我看七娃ใ子也不见得有出息，现在已经不听话了。我这一生还有什么指望？”克明半怨愤半沮丧地说。他放松她的手，接连地喘了几口气。
“你们今天耍得好不好？”周老太太含笑问道。
沈氏走进房来，把她的一双半大脚重重地踏在地板上，对着克明唤了一声：“三哥，”把眼眉一动，立刻摆出了一脸的怒容。
“姐姐，你晓不晓得我们都好？婆、大妈、妈她们还常常提到你。枚弟也要结亲了，”芸带泪地对着卜南失说，好象真正对着她的姐姐讲话似的。
倩儿刚刚接着红纸包，就听见绮霞说：“我们还是听三小姐的话罢。那么เ给三小姐谢赏。”绮霞便给淑华请一个安。翠环不打开纸包了，她也给淑华请了安。倩儿又再请了一个安。
“我们现在开会罢，”黄存仁提高声音说。
“你怎么知道这就是他写的？这是一笔名，”觉新惊疑地说。
在另一只船上，那些少女看见觉民跟觉新交换座位，淑华嘴快，便笑道：“大哥，你怎么就不划了？我正要同你比赛哪个ฐ划得快啊！”
“打得不错。琴妹，就请你教训她一顿，”觉民开玩笑地说。
芸惊讶地望着淑华和琴，莫名其妙地问道：“怎么你们都晓得？冯乐山是怎样的人？”
“我觉得活着也没有多大意思。好象什么都是空的，”枚少爷看见觉新不讲话，好象在思索什么似的，他猜想觉新也许没有了解他的意思，因此他又说道：“我想来想去，觉得什么都是空的。人生好象就是空的。”
“打也没有用。他受的教育是这样。三爸不准他进学堂读书，让他整天在家里鬼混。说是在书房里读书，你看他几时在书房里坐过！二妹走后，三爸倒真的有点喜欢他。这样一来更糟了。好好一个年轻人就这样地糟蹋了，”觉民感慨地说。
“二哥已经替你陪了罪，我现在饶你了，”淑华正经地说。
觉民忍耐不住突然站起来，他带了一点悲痛对他的哥哥说：“大哥，你再结一次婚也好。这种日子你怎么能够长久过下去？你太寂寞了！你只有孤零零一个ฐ人。”
好象有一瓢冷水迎头对她泼下，她全身微微地抖起来，一切的思想都被水冲走了。她仿佛看见一个ฐ可怖的黑影在她的眼前晃了一下。她打了一个冷噤。但是她马上镇定了心，低声答道：“汤大娘，你等一下，我就来开门。”她披起衣服，下床来，穿好鞋子，走去把门打开。
汤嫂站在门口，蓬松着头发，脸色苍白，眼里带着恐怖的表情，惊惶地小声说：“我有点害怕，李大娘她们都在那儿。”
“她几时死的？”翠环痛苦地问道。
“我也不晓得。没有一个人晓得。我们起来看见尸首都冷硬了，”汤嫂带着恐惧地答道。
“你进来，等我把头发梳一梳，就同你一起去，”翠环恳求道，她已经把衣服穿好了。
汤嫂迟疑一下，便走进房来，一面说：“等我来给你梳。”
“那么เ难为你就给我随便梳一下，”翠环感谢地说。她便坐在淑英的书桌前，打开镜匣拿出梳篦，对着镜，让汤嫂替她梳头。
汤嫂站在翠环的背后，一面梳头，一面羡慕地说：“翠大姐，你福气真好。你住的、用的都不象个下人。这个镜匣，还是淑英的东西。”
“这是沾了二小姐的光。二小姐待我真好。太太待我也很好，”翠环感动的说。她马上就想起昨晚的事，她的脸上泛起一阵红霞。她觉得这间屋里的一切好象都可以保证她未来的幸福。但是接着她的思想又转到เ倩儿的事情上面。她换了语调痛苦地说：“我比倩儿运气好多了。她真可怜，死得这样惨。”她又催促汤嫂：“汤大娘，请你随便梳一下。快点梳好，我们去看倩儿。”“你不要着急，就要好了，”汤嫂答道。接着她又气愤地说：“其实倩儿死了也好。她活一天，还不是多受一天的罪。”
“春兰比倩儿更苦。我真有点害怕。如果不是有二小姐，我不晓得现在会成了什么เ样子。我也会象倩儿这样。或者我会象她们常常说的鸣凤那样。”她想到了先前的梦，仿佛又看见那个ฐ可怖的黑影在眼前晃动一下，然后倩儿的垂死的脸庞乞怜似地出现了。她觉得心里一阵难受，鼻头一酸，泪珠又流了下来。
“这也是各人的命，”汤嫂叹息道。“你是前世修来的。你前世再好一点，这世就会做小姐了……”她注意到翠环的眼泪，就不再往下说了。
一切究竟是不是早已注定了的？翠环不能够说。她有时相信，有时又不相信。昨天晚上张氏带给她一个希望，一个好的消息。这些究竟是什么เ兆候？给她预先报告幸福，或者报告恶运？她不知道。然而她又是多么渴望她能够知道！她需要这个知识来安定她的心。她的心乱了。她的心彷徨起来。
“好了。你看对不对？”汤嫂放下辫子说。
“嗯？”翠环发出这个声音，她似乎从梦中被唤醒来一般。她马上站起来，揩了一下眼睛，向汤嫂说了一句道谢的话。她用昨晚剩下的冷水匆匆地洗了脸，便同汤嫂一起走出房去。
时候还很早ຉ，桂堂两边的房里都没有声音。阳光已经在树梢发亮了。一只喜鹊站在椿树枝上张嘴叫着。翠环拉着门环闭上房门的时候，她无意地侧过头去看天井。喜鹊的嘴正对着她的眼睛。
“翠大姐，喜鹊朝着你叫，你快有喜事了，”汤嫂祝贺似地对翠环说，她的脑子里充满了迷信，她相信喜鹊是来报喜讯的。
“呸！”翠环红了脸，害羞地啐道。“倩儿的尸首还搁在那儿，你想还有什么好事情？”她责备地说。但是她同汤嫂过桂堂门槛ນ往后面院子走去的时候，她忽然看见了一个男人的清瘦的脸温和地、悲戚地对她微笑。她忽然觉得心中ณ安定了。他便是她的一切。不管命中注定的是幸福或者恶运，不管她会有什么样的一个结局，这都是值不得她担心的。她的全部的思想完全在他的身上。他的存在便是她的幸福。他的未来便是她的未来。这样的理解把她的徬徨完全赶走了。倘使她这时候还有悲痛，这只是由于对那ว个不幸的倩儿的同情。
她们进了小屋。李嫂还坐在方桌前面梳头。别ี的女佣都出去做事情去了。房里安安静静，不象发生过灾祸似的。李嫂看见她们进来，阴沉沉地向汤嫂抱怨道：“汤大娘，你怎么去了那么久？等得人心焦。”
翠环连忙走进另一个房间。这时房里相当亮。她一眼便看清楚了屋内的一切。床上的被褥都拿走了。倩儿直伸伸地仰卧在光光的木板上面。还是那ว一头乱蓬ศ蓬的头发，脸上没有血色，脸颊上皮贴着骨头做成两个小洞穴，眼睛微微睁开，嘴松松地闭着，明显地露出两片惨白色的嘴唇。两只手伸直地贴在身子两边。她似乎是在一阵痛苦的发作以后昏沉地睡去了。
这并不是翠环想象中的死。这不象死。它并不怎么可怕，它却是一个可怜的景象。没有哭声，没有庄严的仪式。它甚至没有妨碍别人的生活。倩儿静悄悄地躺在那里，只象一个被抛弃的物件。
翠环走到床前，怜悯地唤一声：“倩儿。”她把手伸到倩儿的冰冷的额上，她的眼泪珠串似地落了下来。她坐在木板边上，亲切地望着这张先期枯萎了的脸。她觉得悲痛慢慢地揉着她的心。她终于伤心地哭起来。
倩儿的死对翠环并不是一个太大的损失。倩儿平日繁多的工作妨碍着她跟翠环接近。在这两个婢女中间只一种普通的友情。但是这些天来尤其是在这个时候倩儿成了婢女的命运的一个象征。翠环在倩儿的受苦和死亡中看见了自己的过去与未来。倩儿的命运很容易地引起了她的共鸣。同情、悲愤、怜悯这些造成了她的眼泪和她的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