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二年时候，我懵头懵脑站在厂门口，恍如梦中，那个如今已๐死掉的门房盯着我看。我辞职之前，他得了肺癌，在厂门口咳出了一滩血，被送到เ医院之后就再也没回来。九二年的时候他还健在，他叼着香烟问我："学生意的？"ิ我不知道什么是"ิ学生意"，他告诉我，工人就是"ิ做生意的"，学徒就是"学生意的"。我问："ิ你怎么เ知道我学生意？"ิ门房说，他站了三十年的岗，要是这点眼力都没有，这辈子算是白活了。我当时想，你一个ฐ看了三十年大门的糟老头，可不就是白活了吗？
我站在厂门口，看见一些工人进进出出。他们都穿着一种颜色古怪的工作服，又像蓝ณ的，又像绿的，也可能ม是蓝绿的。看到这样的颜色，我就怀疑ທ自己是个色盲，最起码是色弱。如果我真的是个ฐ色盲，就进不了工厂，只能ม去马路上贩香烟……我想到เ自己不久也要穿着这样的衣服，穿行在工ื厂里，吃饭干活上厕所，心里就有一点犯怵。读高中时候，我跟在别ี人屁股后面去打群架，起哄架秧子，打黑拳，抡黑砖，有一种天不怕地不怕的气势，帝王将相皆不入眼，但跑到工ื厂门口居然觉得害怕，这事情我也想不通。我只觉得，自己的卡路里不能奉献给女孩，不能ม奉献给那些挨打的人，而是要用来造糖精，就有一种末路狂花式的悲哀。
"也没劲。"ิ
"瞧你那点出息。"
阿三的一路狂喊使农药新村炸了锅，所有的人都从楼房里跑了出来，这种壮观的场面只有在地震的时候才看到过。所有人都在喊，氯气泄漏了快他娘的跑吧。我爸爸一边猛踩自行车，一边大声喊："ิ顶ะ风跑啊！大家顶风跑啊！"我跟在他后面，看见对面楼ä里李晓燕的奶奶披着一身肥皂泡跑了出来。老太太大概在洗澡，只来得及穿上一条裤衩，她胸口空荡荡的，一对乳房像两个ฐ风雨飘摇的麻袋片在众人眼前晃悠，麻袋片配上主人那张惊慌失措的脸，很像是一场失败的春梦。逃命的人群根本没有时间欣赏她，我呢，说实话，这是我有记忆以来见过的最初ม的乳房，虽然它是如此地狼狈，如此地多余，但我还是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我妈坐在自行车书包架上对我说："小路，不许盯着人家看，不许耍流氓。"我心想，您真有空，这会儿还有心思关心我的思想品德，氯气要是喷过来我就死了，我到死还没看过女人的乳房，真是活得太不值得了，况且那根本就是麻袋片嘛ใ。
那天傍晚，我们三个穿过了浩浩荡荡的人群，沿着公路往郊区逃去。我爸爸骑着自行车，驮着我妈，我在后面穿着一双塑料拖鞋一溜小跑，脚๐上都磨出了泡，但他们还是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十几辆消เ防车呜哇乱叫着从我们身边驶过，再后面是警车和救护车。这些车子都消失之后，马路变得异常安静，只有自行车链条出的咯吱声，以及拖鞋踩在柏油路上的踢踏声。天色忽然暗下来，西方的天空中ณ只有一丝血红色的晚霞，路灯渐次亮起，再后来连拖鞋的踢踏声都没了，我把拖鞋捏在手里，赤脚๐在柏油路上跑着。我爸爸就把自行车停了下来，说，不走了，氯气要是飘到这里，估计连市长都被熏死了。
我爸爸说："那你可以去厂里做学徒工。"ิ
我说："爸爸，做学徒工还得好好学习啊？"ิ
安全科干部也端着胳膊和我一起欣赏那张照片。后来他居然问我："ิ你觉得哪种死法比较好？"我一惊，变成了个结巴，话也说不上来。他说，被炸死是很幸福的，被炸死的人，轰的一声就没了，不会感到痛苦。碎片是没有痛苦可言的。被电死的人就很倒霉，尤其是3๑80่伏工业用电，人触电å的时候大脑是很清醒的，只是甩不掉那电å线，这时候就会知道自己้要死了，然后真的就慢慢地死了。电å流会使人体处于一种神经抽搐的状态，尸体摆出各种造型，甚至像杂技演员一样反弓起身体，脑แ袋可以从裤裆里伸出来。对于一个即将要死的人，没有比这个ฐ更痛苦的了。还有被轧掉手的人，那种疼痛会永远留在大脑深处，每次看到自己的残手，就会起鸡皮疙瘩。还有被硫酸浇在脸上的人，那ว种痛苦，叫做生不如死。
我听了这些，身上也起了一层寒栗，但他又安慰我说："其实，只要按规章制度操作，就不会出什么事故。出事故的人，十有八九都是违章操作。"ิ我们一直听到这里，才算听到了一点教育意义。但他后来又说："不过也难说，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有些人违章操作，自己没死，倒把别人给炸死了。"
这次安全教育对我意义重大，后来我去做学徒工，师傅说我缩手缩脚，一副怕累็怕死的腔调。我把这个展厅的故事对师傅们说了，师傅们嘲笑我说，理他干什么，那ว安全科的家伙是个ฐ变态，绰号叫"ิ倒B"。我问他们什么是"倒B"ิ，他们说，倒B就是很混蛋很没出息的意思，要是我也这么เ混下去，就会赢得"ิ小倒B"的绰号。我听了，只能强迫自己้把展厅的事情忘记掉，可是偏又忘不掉，此事成为ฦ我严重的心理阴影，直到我看见真的死人、真的断手断脚๐，才渐渐变得像师傅们一样无畏。
我当时还问倒B，展览室里的照片是从哪里搞来的。他说，不知道是哪个上级部ຖ门编的，派到各个ฐ工ื矿企业，所谓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倒B无疑ທ很会用成语，而且都是八个字的成语。我不想当"前事"ิ，成为一张扁平的照片，被挂在一个昏暗的展览室里供学徒工参观。我问倒B："这玩艺儿有肖像权吗？"
倒B说："我是管安全教育的，不是管法制教育的。"ิ
倒B后来宽我的心，和我说起了概率。他说：其实没什么เ好担心的，本厂开工ื以来，生产事故比美国企业还少，只有两ä个电工ื出过人命，而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了，我们这些没有专业技能的普高毕业生，是没资格去做电å工的，只能做做操作工，操作工不会被电å死，通常都是被炸死，目前厂里还没有一个人被炸死过，只有被炸掉一个耳朵的，这说明操作工的死亡概率相当低。
倒B说，本厂的工人，在马路上被汽车撞死的有三个，生癌死掉的有一百多个，照这个概率，化工厂的危险性还不如交通事故呢，更比不上癌症病率，即使不到เ这里来上班，也可能被撞死，或生癌。